第65章 一九五〇年(二)(1)

以上我说了格物的工夫,至于完成这个工夫的途径,就是思与学。思是用自己的明,以明自己,如钻木取火;学是用他人之明,以明自己,如借灯燃灯。学是吸收,思是消化。无论吸收与消化,均须凭自己上达的热忱。上达二字,可以浅解,亦可以深解;浅解是人事,深解是真理。人事的上达,是作人作事的向上;真理的上达,是人生任务的交代。孔子说:“莫我知也夫!”子贡说:“何为其莫知子也?”孔子说:“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这就是真理的交代。但无论人事与真理,均须凭上达的热枕。这上达的热忱,亦是智仁勇三达德的产物。好学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上达必须由知耻开端,人若无耻,即无上达的热忱,放辟邪侈,无所不为,逐利争名,损己害人,不知所耻,为之熟而耻尽,耻尽热忱之根绝,不可救药。知耻为上达的动机,有此动机,然后才能走上学与思的途径。学思必须并用,孔子说:“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又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吸收而不消化是罔然。不借他人之明,证自己之思,恐思走了错路,陷入危殆。学思互用,正确了自己的意念,格物方有把握。这是说了化习浄染。至防染防习,是人类最要紧的事。与其染浓习厚,而净而化,不如染淡习薄为愈。所以儒者从“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说起,讲胎教、贵家教、重择乡(孟母三迁),慎交友(无友不如己者,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尊良师、尚圣治,此皆淡染防习之道。能淡染防习,较之染浓习厚而再去之,不只易为,且在人类中可免多少伤害。

以上是说途径,还需要有做法,做法必须是把握现实。现实是自己的身欲与外界的人与物接触时,就其反应上,用自己的明来纠正其不正处。这个纠正,就是化习净染。纠正的次数愈多,化与净的功效亦愈大。这做法是些什么?以儒家的学术,说到言行上,均是这个做法。但其做法,有由内向外的,有由外向内的,亦有内外交攻的。由内向外的:如九容、五仁、四箴,恕道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由外向内的:如九思、三戒、三省。内外交攻的,分为先外而后内的,与先内而后外的。先外而后内的:如挈矩之道,如“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先内而后外的:如“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知,礼人不答反其敬”。就反应上修正自己,行有不得,反求诸己,莫怨乎外,怨外是枉然,反添了怨的遮蔽;不只是无益于化习浮染,反是浓染厚习。由内向外,由外向内,是自己的工夫;内外交攻,是反应的修正。就反应上修正自己,最为确实。至于动念为行为之根据,能在动念上修正,尤可使言行从根本上得其当。但在动念上修正,必须到习薄染淡时,方可得之。至于礼乐,亦是去习净染上一件重要事。礼得其适,可以节染;乐得其适,可以调染。节染调染,均能脱习。所谓适,是适于各人之感受量,过乎其量,则不能接受;不及其量,则不起作用,礼乐之过与不及,皆成形式;成了形式,则失调节之作用。凡此诸端,皆是人的言行与心思上,朝夕不离的事。就自己一日中现实的言行心思,抱的紧紧的,格自己的物;去尽了身欲,用上了心欲,明明德于天下。为这个生,为这个忙,学成这个,做到这个;完成了真的种子,收获真以归还真。人应当这样,其庶几乎,可以为人矣。

今日吾人,应该日不暇给的做些什么?由重心轻物,转为重物轻心,两个极端,使心物分离。心不能正物用,物不能表心效。反成心为物化,物掩心用;以心逐物,物长人欲;人欲横流,理性不展。致人多机心,群多私谋;各谋其利,各委其害;各图其私,各废其公;互斗其心,以他人作自己的刍狗;互逐其利,以他国满自己的欲壑。强凌弱,众暴寡,富欺贫,智诈愚。使科学为人类之祸害,愈发明,杀人愈狠;使智识为残人之利器,愈高明,毁人愈工。人的劳动,不获其全享;人的生活,不得其快愉。人尽其力以祸人,地尽其利以祸世,是吾人之所忧者。忧之当如何?应当医救。医救之道,端在启发人心上慈惠之德性,树立世界上主张公道之力量。有此德性,有此力量,教之管之。使人皆互亲,仇恨不结;国皆礼让,争夺不兴。去生产之剥削,杜国际之侵略;科学公有,愈发达人类的享受愈多;人才公用,愈高明社会的进化愈速。人尽其力以福人,地尽其力以福世;使人与人间,国与国间,得到正常关系。进世界于大同,登人类于安和,使人尽从收获真以归还真上做生活。“大明始终”,亦能体会着,“不习无不利”,亦能说得来。“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成为自己的现象。“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的这回事,亦就成为自己做,自己成,自己的事。

世语说:“当值者昏,旁观者明”,当值者是以身欲处事,旁观者是以心欲判事。人能格净身欲,用上心欲,处当值之事,亦能如旁观。但去了身欲,并不是没有视听。视色仍辨色,然等于色盲眼,色与视欲,不生关系;听声仍辨声,然等于无耳鼓,声与听欲,不生关系;其他身欲,如最强烈之饮食男女,亦莫不如此。惟其如此,故能处情逆物诱之事,如大喇嘛的秤,逆与物无论多大,亦不反应。处他人利害之事,如二喇嘛的秤,毫厘必辨。处他人是非之事,若大明镜,本来是什么,照个什么。投石而水不溅,涅色而染不沾,身欲如同净水,心欲如同生龙;净水则不蔽明,生龙则不违机。庶几可以生,可以死。生则当值如旁观,游然自得自主,处事如明镜,洒然自由自乐。得志以行于世,有为等于无为;不得志以达其道,无为等于有为。死可以无息而久,久则悠远、博厚、高明、无疆。此为吾人所当急为者!君其向往否?

一九五〇年七月九日述于台北

附:大喇嘛的秤与二喇嘛的秤

大喇嘛的秤——前清入关后,为笼络西藏、蒙古活佛的人,所以在五台山上为大喇嘛、二喇嘛盖了许多寺院。大喇嘛很有势力,最初他们到某一地,地方官还要跪着迎接,被他们用马鞭打落顶子者很多,足见其声势的显赫。当时五台的县知事名骆长华者,他有一天走到街上,逢见一个老百姓鞭挞驴很厉害,就问他说:“你为甚么这样打驴?”老百姓说:“我背了一背草,大喇嘛还给我称下一斤,它驮了一驮草,连一斤也没称下,它还不如我,养它做甚?所以我气得打它。”老百姓的话,固然有点故意刺激他,但骆知事知道事非无因,就留心多方调查,知道大喇嘛的秤,是秤钩与提绳在一个孔子里,所以称多么重的东西,秤杆也不动的,于是骆知事就在巡抚跟前参他,但参了多少次,巡抚也不敢如何。后来骆知事立下志,非参倒他不做官,就把他告到朝廷那里,最后清廷下旨才把他惩处了,并且为给他留体面,特给他个穿靴的夹杠处分。普通犯人是不穿靴子夹杠刑,实际上穿靴子夹杠受刑更痛苦。

我以为人生也要如大喇嘛的秤,称多少东西亦没有分量,亦就是外面如何大的刺激,动摇不了自己。这就是我常说的“官诱不动,钱买不动,手枪炸弹威吓不动”。因为官能诱动你,你的命就在官手里;钱能买动你,你的命就在钱手里;手枪炸弹能威吓动你,你的节操就被手枪炸弹破坏了。所以世上的东西,不论甚么只要能波动你,你就不够个大喇嘛的秤。秤钩与提绳距离大,则少有刺激亦必反应;秤钩与提绳距离小,则小刺激不反应,大刺激亦要反应。既然反应,则是自己的祸福利害,自己没有把握,仍随外来的刺激而决定。人生能如大喇嘛的秤,处理刺激,无论多大的横逆利诱威胁侮辱之来,亦均不为所动,才是自由、自主、自动、自乐的生活。这是指处理刺激而言,至若辨别是非利害,即须用二喇嘛的秤,始能毫厘分明。

二喇嘛的秤——大喇嘛受处分之后,二喇嘛提出一个声明说:“如命我继任大喇嘛位,我的秤杆无限长,我的秤钩与提绳之距离无限长,虽毫厘之物,亦能得出轻重来。”这是二喇嘛的思想。辨别人我的利害,人我的是非,应当如这二喇嘛的秤。

七月十日

水池泄而不溢易,塞而不溢难。民情疏而不溃易,堵而不溃难。

七月十五日

人应当谋其事之所当为,尽其力之所能为,心身合一以了身。致其知之所当知,行其行之所当行,知行合一以了心。心身皆了,则成中的种能,以此种能收获中归还中,则不虚此生。

七月二十五日

真理是神圣,人情是万能。神圣是无上,万能是无违。本上真理,依据人情,无论思想言行不招怨,即所谓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孔子厄于陈蔡,是环境使然,不是自招的。

七月二十八日

自满的人难与谈真理。自毁的人难以听良言。

七月二十九日

色盲眼者谈五色,是主观的想象,不是客观的事实。

八月十二日

由台北市丽水街八号移居阳明山公馆里九邻八十一号,后改为台北市士林区永公路二四五巷三四弄二七三号,其地为废耕之茶园,杂草及胸,道路坎坷,无电灯电话,饮用山泉,距山仔后公路步行三十分钟,建筑茅屋,从事著述,人以“菁山草庐”名之。台风一年数至,草庐时受损坏,遂就地取材,建石屋数间,命名为种能洞。并有种能洞命名记曰:“我到台湾,因不耐炎热与暴风雨侵袭,建茅屋于金山(又名菁山)山麓。移居以来,想起内地冬暖夏凉不怕风雨的窑洞,我问台湾同胞,台湾为什么没有窑洞?他们说:窑洞有三个缺点:一潮湿,二空气不流通,三怕地震,适合于北方,不适合于台湾。这三个缺点,经研究全可补救,使用洋灰就防住了潮湿,开前后窗户可使空气流通,至于地震,窑洞与楼房性质一样,是看建筑上设施如何,我遂决定建筑一所窑洞。台湾房屋,中国式、日本式、西洋式都有,特取三式所长,融合为一,为台湾同胞作试验。此窑命名为种能洞,因我向以种能观察宇宙,为配合我的宇宙观而名之。”

九月八日

宇宙是一个大宇宙,人人均是一个小宇宙。就宇宙全体说,是要化万象为本体,不使本体随万象而流转。就人的全性说,是要净惹性显本性,不使本性随惹性而施为。

九月十四日

人生的归宿,有两个途径:一是反宇宙的演变,作宇宙演变的敌人;一是成全宇宙的演变,作宇宙演变的孝子。前者认断不了生根不可死,摆不开生趣不可生,是避染断惹,不涅不缁。后者认净不了生根不可死,善不了生趣不可生,是化习净惹,涅而不缁。人具宇宙的全成,应作宇宙演变的孝子,裁其过处,辅相其不够处,以成全其演变。

十月二十日

问:二次革命及民初山西处境?

答:民国元年(公历一九一二)七月,广东都督胡汉民来电说:“近得京友确报:中央现主极端集权,实行军民分治,收军权财权暨一切重大政权,悉褫中央,惧各省都督之反对,则大借债,以操纵之,虽失权于外人,亦在所不惜。此后救济之法,惟有联络东北各省反对力争,或可补救一二。”旋接江西都督李烈钧电,亦同此意,并力主应以地方监督政府,不使政府操纵地方,以免失权外人,复陷。我当时对他们的主张深表同情,于是很快复电赞同,并说:“地方分权,古今通义,征诸历史,根据甚深。且中国省界之大,动逾千里,非东瀛府县西欧州郡所可比拟,即授以各国地方行政之权,尚觉轻重失当,遑论集权中央。况当建设时代,伏莽未靖,军政民政其权不容分属,宜授各省都督以行政特权,限以年数,使其厉行整理,因循玩愠,届期不举者,严加惩处,使政府与地方互相维持,互相监督,庶政府之野心不萌,而各省亦不至逾权越限。俟国基巩固,然后徐图集权,尚未为晚。”

这一联电力争的行动,李烈钧同志和我曾广为联络,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明白复电给我不表赞同的,只有四川都督胡景伊,积极表示赞同的,则有湖南都督谭延闿,江苏都督程德全,奉天都督赵尔巽。我初以奉天赵都督老成望重,由其领衔入告,较有裨益,李烈钧同志亦表同意,嗣经我驰电相询,赵君不愿领衔,乃推广东胡都督主稿,由江苏程都督领衔电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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