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头是灯火辉煌的小阁,我们拾级而上,踏在铺着红毯的地上,我惊艳地睁大眼,举眸四望。
小阁四周挂着熠熠的琉璃宫灯,照得小阁宛如白昼;中间是一张案台,案上摆放着珍馐与美酒;四面垂挂着双层紫红轻纱,夜风吹拂,纱帘飞扬如水。
美如仙境,我醉了,呆傻地看着他,希望永远也不醒来。
他为我花了这么多心思,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心中暖热。
席地而坐,司马颖笑问:“喜欢吗?”
我颔首,甜甜地笑。
“今夜,本王与你在此饮酒、秉烛夜谈。”他斟酒,眉宇间的笑美得令人着迷。
“好。”我弯唇而笑。
闲谈风月,夜色妖娆。
他喂我吃菜,我喂他饮酒,低声笑谈,如饮甘蜜。
即使只是静静不语,即使只是静听风声,即使只是度过一夜,这一切也都那么美好。
我靠在司马颖的胸前,他揽抱着我,任凭时光从指尖滑过。
想问他,什么时候带我离开宫城,可是又不想问,因为,信他就应该什么都不问,让他安排。
我的身份毕竟特殊,也许需要一点时间,也许要等到时机成熟,也许是别的原因,我不问,他自会去做。
他转过我的身,出其不意地吻我,柔软的唇瓣烫着我,以灼热之势燃烧着我。
我伸臂环着他的脖颈,感觉四肢绵软,心也越来越柔软,好像化成了流水,倾泻而出。
慢慢阖目,不知怎么回事,那随风飘扬的紫红纱帘渐渐映出一个黑色的人影,映出一张脸。
我慢慢睁大眼,仿佛看见了鬼,吓得呆住,心剧烈地跳起来。
纱帘后面站着一个男子,着一袭黑袍,一双黑眸阴鸷地盯着我,就像一只巨鹰疾速地俯冲而下,啄食猎物,嗜血残忍。
为什么总是想起刘聪?为什么总是在与司马颖亲密的时候想起他?
但是,我发现,此次不是我想起,而是——站在纱帘后面的刘聪是真的,他迈步离去。
我惊吓得全身僵硬。
“容儿?”司马颖松开我,蹙眉看我,目含关心。
“没事,没事。”我剧烈一震,连忙掩饰了慌乱。
“不必担心,今夜没有人会打扰我们,园中只有本王的人。”他抚慰道。
我勉强一笑,竭力挥散方才那抹黑影,也许,那只是错觉,不是真的。
他揽我入怀,我靠在他肩头,闭眼,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香,心神慢慢定下来。
一道熟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王爷,末将巡视过,没有发现。”
司马颖仍然抱着我,沉声道:“本王不允许有任何疏漏,仔细巡视。”
平稳的心再次猛跳起来,四肢僵硬,我缓缓侧头,看过去——刹那间,手足一分分地冷凉,心从悬崖顶上跌入万丈深渊。
站在小阁外的黑袍男子,正是刘聪。
四月的深夜,忽然之间变成寒冬腊月,这华林园变成了冰天雪地,寒气砭骨。
刘聪微低着头,黑眼向上微挑,盯着我,阴沉沉的;剑眉上挑,犹如一双宝剑,光寒九州,剑锋饮血。
“退下吧。”司马颖沉声吩咐。
“诺。”刘聪慢慢眨眼,眸色阴狠,毅然转身,踏步离去。
那叩地的步伐,好似沉重,又似轻快。
刘聪,竟然是司马颖麾下部将。
刘聪亲眼目睹我与司马颖情浓、亲昵,会作如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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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浅打听到,刘聪是监五部军务的宁朔将军刘渊第四子,现于司马颖军中任职,为右积弩将军,时常为前锋,参与作战。
原以为他会寻我麻烦,却没有。我忐忑不安,希望他不要执着。
我在昭阳殿静心等候,等司马颖带我离开这座华丽而风雨飘摇的宫城。
出乎意料的是,五月初,诏书下,复羊氏后位。
与此同时,册立先太子司马遹儿子、襄阳王司马尚为皇太孙。
为什么会这样?
这当中发生了什么事?
应该问问司马颖,不,应该先从司马衷口中打探消息。
司马颖应该不会让司马衷再次册封我,应该会暗中使力,让我再无牵绊,随他离开这座牢笼。
可是,他没有来到入宫,我在深宫内苑,也不好出宫找他。
六月乙卯,齐王司马冏率数十万大军入洛阳,威风凛凛,引起城中一片恐慌。
有宫人在传,雄兵压境,鼓声震天动地,旌旗如林迎风飘扬,甲胄士兵如潮水般涌进城,枪戟森森,银光闪烁。
逆贼司马伦亲党和所置官吏,皆被司马冏诛杀、罢免,京中、宫中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手握强兵,一呼百应,司马冏之势无人能及,自封为大司马,加九锡,辅佐朝政。司马颖和司马颙皆受封高爵,拥兵自重。
这日,午膳时辰刚过,这会儿他应该在午歇,我匆匆前往显阳殿。
走在殿廊上,途经花苑,我远远地看见司马冏和司马颖坐在碧树环绕的亭阁中,品茗闲谈。
这司马氏二王,即使是手握重兵的权贵,却也不能无视宫规,公然在宫城内苑闲饮、赏景。但是,如今这局势、这当今圣上,也只能任司马氏诸王得意了。
我灵光一闪,计上心来,避过周边的耳目,轻手轻脚地靠近那亭阁,藏身于碧树后面。
从碧绿枝叶的缝隙间,我看见那二王皆戴远游冠、着绛纱袍,谈笑风生。
八个亲卫站在阁外,手执长戟,面无表情。
“老弟,明日我命人把两个美人送到你那儿,保你三日不想上早朝。”司马冏笑呵呵道。
“敬谢不敏,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司马颖冷冷一笑,毫不客气地回绝。
这齐王司马冏大约三十余岁,是先帝司马炎二弟、齐王司马攸之子,袭封齐王,是司马衷的堂弟,想不到耽于美色。
他不屑地瞪司马颖,端起玉杯,浅啜一口,“你整日愁眉苦脸,让人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老弟,不就是一个女人嘛,你想要哪个绝色美人,我为你寻来,送到你府上。”
司马颖一饮而尽,抬眸盯着对面的司马冏,“我只要她。”
“我早说过,那羊献容是陛下的皇后,你身为皇弟,碰不得,要不得。若是传了出
去,成何体统?”司马冏越说越气急败坏,“那羊献容真有那么美吗?瞧你迷得神魂颠倒,尽给我司马家丢脸?”
“你不明白。”司马颖的眉宇凝聚着恨意、伤色、悔意。
“男女情爱,只是锦上添花罢了,你是亲王,手握强兵,理当关心家国大事,而非儿女私情。”司马冏叹了一声,谆谆教诲,“老弟,我奏请陛下复立羊氏为后,阻拦你带她走,是为了你好。你想想,羊氏已是陛下的皇后,这辈子都是陛下的人,即使她不是皇后,你也不能要她。”
“我不理会那么多,我不管……”
“陛下是你兄长,你倒说看看,你如何要她?”
原来,是司马冏从中搞鬼,是司马冏!
司马颖站起身,望着花苑的繁盛花事,棱角分明的侧脸有着难言的伤,“我只想带她离开洛阳,与她一起过安宁、平淡的日子。”
司马冏站在他身后,拍拍他的肩头,“老弟,你给不起。这天下不太平,世道艰难,仅仅我们司马家,就斗得你死我活,生灵涂炭。想过平静的日子,痴人说梦。老弟,不是我有意阻扰你,而是,这个女人,你要不起。”
司马颖转身面对他,迷惑地蹙眉,“要不起?”
司马冏拍他的肩头三下,笑道:“听我的话,大丈夫应以家国大事为重。有我富贵的一日,就有老弟荣华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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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去显阳殿,转身回昭阳殿。
司马颖终究听从司马冏的劝阻,不再专注于儿女私情,以家国大事为重,放弃了我。
为什么变成这样?
那些温柔、痴心的话语,言犹在耳;那些耳鬓厮磨的一幕幕,历历在目;那些美丽的山盟海誓,刻在心间……可是,给我希望的那个人,放弃了我,从容离去,留下我一人。
六月,日光毒辣,暑热郁燥,可是,夏风竟然这般冷,冷入骨血。
“皇后,入夜了,传膳吧。”碧浅走过来,第三次提醒道。
“我不饿。”
“多少吃点儿吧。”
“退下。”我从锦榻上站起身,这才发觉四肢发麻、酸疼,差点儿跌倒。
碧浅服侍我就寝,躺在床榻上,手足渐渐冷凉。
司马颖,你终究负了我吗?
强忍着眼中的泪意,我努力不去想那个负心人,不去想那些事,可是,心越来越痛,一波波的痛袭来,淹没了我……我不能为不值得伤心的人伤心,绝不能!
辗转反侧,我吩咐碧浅掌灯、准备笔墨,起身抄书。
一行行,一页页,我写得很快,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下笔渐渐慢了,心再无杂念。
一册《史记》,抄了半本,我搁下狼毫,以手臂撑着头,闭上酸涩的眼。
好像眯了一小会儿,我猛地睁眼,摇摇头,站起身,伸伸懒腰,却突然发现,碧浅已不在,前方站着一个人。
我怔怔地看着他,平静的心澜如浪涌起。
深夜来昭阳殿,所为什么事?我应该质问他吗?
司马颖缓缓走来,步履沉重,昏黄的宫灯辉映在他的锦衣轻袍上,他俊白的脸影影绰绰,不显喜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