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皓看一眼历经不少磨难的羊玄之,“长沙王一向听命于成都王,姑丈必死无疑,姑丈就……求我带他来见你,容儿,假若……”
我清咳两声,慢慢饮茶。
碧浅服侍我多年,我微弱的表情变化,她都能猜出几分。于是,她讥诮道:“表少爷不是不知,当年老爷如何虐打夫人和皇后;早知今日有所求,当初何必那么绝情、心狠手辣?”
“是我的错。”不发一言的羊玄之忽然跪地,满脸的悔恨,“我那么对待你们母女俩,都是我的错……我愧为人夫、愧为人父,皇后恨我乃人之常情,就算皇后杀了我,我也毫无怨言。”
“你就该千刀万剐!”碧浅气愤道。
“你不是想知道姑丈为什么那么对你和姑姑吗?何不趁此良机问问?”孙皓在我耳畔道。
这是纠缠我一生的心结,本以为永远没有机会得知真相,想不到还有这一日。
我不置可否,他明白了我的意思,问:“姑丈,姑姑是孙家长女,出身名门,才思慧敏,貌美温柔,你为什么那么对待姑姑?就算你不喜欢姑姑,也不至于那么虐打、凌辱姑姑呀?”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妒火作祟。”羊玄之的语气很诚恳,“那年,父亲带我到孙家提亲,你母亲年方十八,秀美清婉,我一见倾心,想着这段姻缘一定美满幸福。却没想到,洞房花烛之夜,你母亲面无表情,对我冷冰冰的,全然没有新嫁娘的欢喜之情。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就想了各种方法讨你母亲欢心,以博你母亲一笑。你母亲郁郁寡欢,喜欢弹奏秦琵琶,也只有弹奏秦琵琶的时候,她才会露出美丽的微笑。”
“然后呢?”碧浅问。
“你母亲对我冷淡,渐渐的,我也失去了耐心。两年后,你母亲生了你。再过半年,我无意中听见你母亲和婢女小晴谈话,我才知道,原来你母亲在嫁给我之前已有心仪的男子,这才对我这么冷淡。”羊玄之平静地说着,全无火气与怒气。
碧浅看我,我错愕,母亲真的有心仪的男子,而且为了那男子,对夫君冷淡数年。
孙皓道:“就算如此,姑丈也不该那么对待姑姑。”
羊玄之苦笑,“我自以为这是一段美满的姻缘,婚后几年才知道妻子的心中装着别的男子,我很恼火,一连三个月,日日夜夜饮酒,灌醉自己、麻木自己……后来,我终于想通了,既然生了孩子,你母亲和那男子也不可能再有什么,只要多哄哄你母亲,她就不会总想着那男子……那日,我想着带你母亲去郊外踏春,却有下人说你母亲出门了,应该去了郊外。”
虽然他极力克制,却还是显露了他的愤怒,“我连忙赶去郊外,希望能追上你母亲。可是,我找了很多地方,还是找不到你母亲,回府后才知道你母亲已经回来了。这夜,我看见你母亲拿着半枚玉玦呆呆地看,泪流满面。我猜想,那半枚玉玦一定是她和那男人的定情信物,我很生气,就去问小晴。小晴当然什么都不说,只说不知道,但从她慌张的面色来看,我猜到,你
母亲去郊外应该是和那男人见面。”
“你无法忍受姑姑对你不忠,觉得丢尽颜面,就虐打姑姑?”孙皓质问。
“不是。”羊玄之猛地用拳头击地,“几日后,我看见你母亲悄悄地出门,两个时辰后才回来。回来时,我躲在暗处偷看,你母亲的衫裙有点脏乱,发髻也有点乱。我觉得有蹊跷,就继续偷看。你母亲一回来,就吩咐小晴备热水沐浴……因此,我明白了,你母亲之所以沐浴更衣,是不想让我发现,她与那男人私通。”
“血口喷人,夫人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碧浅气道。
“若非私通,怎么会衣衫、发髻凌乱?又何必一回来就沐浴更衣?”羊玄之冷笑,“你母亲对不起我,我也不会让她好过……我不会让这对奸 夫淫 妇再做出有辱羊家声誉的事!”
“因此,你就虐打、欺凌姑姑,用尽各种手段,丧心病狂得连小表妹也不放过?”孙皓怒吼。
“是!她胆敢做出那不知廉耻的事,我就要她付出代价!”
“那你知道……夫人喜欢的那男子是谁吗?”碧浅替我问了这个问题。
“我不知,从那以后,你母亲就没有出府半步。”羊玄之的面孔恢复了平静,“我问过小晴,小晴宁愿被我逐出府,也不肯说。”
母亲,真如他所说,你对夫君冷淡,是因为心系他人吗?后来又和那男子有私情,是不是?
母亲,告诉我,他所说的,是不是真的?
碧浅安慰道:“皇后,奴婢不信夫人会做出那样的事。”
我走回寝殿,一步一步,那么沉重。
假如母亲做出对不起夫君的事,一定是身不由己,我相信。母亲,我应该救他吗?
而让母亲惦记、想念一辈子的男子,究竟是谁?
……
后来,羊玄之是生是死,我不知道,也许表哥做了妥善的安置,让他远离洛阳。
母亲说过,是她对不起父亲。
难道,母亲真的做过对不起父亲的事,父亲这才性情大变,那般凌虐母亲?
罢了罢了,母亲已过世多年,真相究竟如何,不必追究了。
夜阑深深,宫漏滴答。
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眠,母亲的音容笑貌在脑中不断地闪现。
忽然,死寂的寝殿出现细微的声响,好像是脚步声。
我戒备地望着,心怦怦地跳,一角的宫灯散出昏黄的灯影,宫砖上出现一道黑影……
看见来人是谁,我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紧张了。
身着一袭黑衣,他手中拿着蒙面的黑布,朝床榻走来。
“你来做什么?”我立即掀衾下床,冰冷地问。
“来看看你。”刘聪站在我面前,魁梧的身形像是一座高山,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压迫得我喘不过气。
“我不想看见你,你走!”我恶声恶气道,往前走数步,手指大殿。
寝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他的肩背宛如直插云霄的雪
山,寒气迫人,僵硬陡峭。
终究,他拽我坐在床沿,蹲在我跟前,“我只是来看看你,别紧张。”
我粗鲁地拂开他的手,瞪他一眼,慢慢冷静下来。我的反应太大了,其实没必要这么怕他。
刘聪单膝跪地,“眼疾好了吗?还咳吗?”
他的眼眸写满了关心与怜惜,但我不会感动,“与你无关。”
“我不愿你有任何伤痛,希望你好好的。”他眸光深炙,看起来颇为诚恳。
“伤我最深的,就是你!”我没好气道。
“是我不好,以后不会了。”
这类话,我不会再信,可以相信的,唯有自己。
刘聪轻握我的手,希翼地看我,“容儿,你已是我的女人,在我心中,你是我的妻,随我走,好不好?”
我抽出手,嫌恶地瞥他一眼,别开脸,不瞧他。
随他走?做梦!我永远不会和这种强取豪夺、霸道可恶的男人在一起!
“我知道,你不会随我走,但我还是要问。”他再次握住我的手,紧紧的,让我无法抽出,“你父亲,在前往泰山南城途中遇害。”
“什么?”我听错了吗?父亲?
“你父亲,被人害死了。”
我听明白了,羊玄之终于死了,这一次,是真的吧。
心中怪怪的,不是欣喜、开心,也不是悲痛、难过,也许只是觉得突兀。
因为,上次见过之后,我对他的恨消失了,对他也没有半分为人女儿的亲情,只觉得他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可有可无。
自从我懂事起,我就开始恨他,恨了这么多年,只有恨,没有孺慕之情,也就不会觉得悲伤。
刘聪研判着我的表情变化,“你应该知道,河间王和成都王上表朝廷,诛杀你父亲。长沙王没有杀你父亲,成都王就派人去杀。这件事,我绝没有骗你,虽然不是我亲自去杀,但成都王命我从旁协助,确保你父亲活不了。”
“他为什么这么做?”
“成都王说,你父亲是赵王司马伦的党羽,不能留下祸患。他又私下里告诉我,你父亲死了,你应该会很开心。”
果不其然,司马颖是为了我才对父亲赶尽杀绝——他以为,父亲死了,我就能泄恨,就能为母亲讨回公道。
他又问:“成都王为什么这么说?你与你父亲……”
我寒声道:“此事与我无关,我不想再提起这个人。”
刘聪拔高声音,“他是你父亲。”
我怒,“我没有父亲!我告诉你,我没有父亲!”
他突然笑了,“好,不提他。”他坐在我身侧,侧搂着我,“容儿,我想你。”
我激烈地推开他,站起身,“你走!滚……”
“为什么?”他似乎很受伤。
“我讨厌你!这辈子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你最好立刻死在我面前!”我吼道,怒火与畏惧交织在心中,如浪翻涌。
“容儿,你冷静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