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退出去,大殿上只剩下梁兰璧、我和碧浅。
我略略屈身,诚心道:“谢皇后救命之恩。”
梁兰璧淡淡一笑,仿佛晨光微澜,“你不必谢我,你是先帝皇后,是皇嫂,而这后宫由我掌管,我自然不会让你有丝毫损伤。”
“无论如何,皇后大恩,我铭记在心。”我莞尔,“日后若有什么差遣,我必当为皇后分忧。”
“碧涵与皇嫂之间有何恩怨,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年轻而清美的脸仿佛敷了冰霜,冷意袭人,“不过,我绝不容许有人在后宫兴风作浪。”
“碧涵是否做了什么事触犯宫规?”看得出来,这个新皇的皇后不是省油的灯。
梁兰璧道:“告诉皇嫂也无妨,那贱婢不仅勾引禁军将领,还勾引陛下,三番四次、千方百计地和陛下偶遇,企图赢得陛下青睐。”
我明白了,道:“皇后放心,从今往后,碧涵不会再触犯宫规,也不会为皇后增添烦忧。”
碧涵竟然打司马炽的主意,企图在新朝后宫谋得立足之地,太天真,太无耻。
梁兰璧长睫微眨,“那就最好不过,皇嫂也乏了吧,我就不打扰皇嫂就寝了。”
我恭送道:“皇后慢走。”
她的袍裾拖曳在地,徐徐而过,渐行渐远;我望着外面的黑暗与昏火,想着表哥是否已经遭遇不测?或者躲过这一劫?
……
表哥没有躲过这一劫,据他的一个部属说,那些士兵奉命闯进他的住处,逼他交出宣平公主司马翾。表哥不交,不说小公主的藏身之地,那些人眼见他不屈服,愤而围攻,杀了他。
次日一早,这个部属把孙皓的尸首抬回宫中,我抱着表哥,泪如雨下。
碧浅哭成了泪人,嘶哑道:“皇后,表少爷遍体鳞伤,死前一定很辛苦……”
的确,表哥伤痕累累,袍服染血,触目惊心。表哥睁着眼,死不瞑目,我知道,不能与我见最后一面,他心有不甘。不能见表哥最后一面,我也心如刀割……
“皇后,节哀顺变,当心眼疾又复发。”碧浅提醒道。
表哥死了,眼疾复发又怎样?表哥,是我害死了你,我该死……
碧浅让人将表哥的尸首运出宫,好好埋葬,接着扶我回寝殿,又悲伤又愤恨,“皇后,表少爷是被碧涵那贱人害死的。”
碧涵,你害死了表哥,那么,你就该杀人填命!
梁皇后的懿旨,浣衣所的宫人不敢违抗,严密看守碧涵,不让她踏出半步。
三日后,碧浅来报,碧涵的双手长了奇怪的脓包,脓包很快就破了。由于双手浸在冷水中浣衣,又痛又痒,烂得很快。又三日,脓包越来越多,蔓延到身上、腿上,接连的破了,其痒无比,巨痛难忍。
碧浅说,碧涵痛痒难当,在地上滚来滚去,无人帮忙,冷眼旁观。
每当碧浅向我禀报的时候,我很惬意、很高兴,可是,仇恨未减,表哥再也回不来了。
过了五日,碧涵被肌肤溃烂的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求浣衣所的宫人传话出来,她要见我。
我才不想看见她全身溃烂的恶心模样,更不想再听见她
的声音、看见她伪装成凄惨、可怜的嘴脸。
这一次,我没有心软,命浣衣所的宫人在碧涵浣衣的水中放了一种毒药,让她全身溃烂而死。
听到她终于死的那一刻,心中的悲痛与愤恨稍微减轻。
碧涵,这就是你的下场!
而她的女儿,宣平公主司马翾,原先表哥将她交给一户人家养着,我让碧浅去瞧瞧,给了一袋银两,希望那对老人家会善待小姑娘。
倘若我狠心一点,表哥就不会无辜送命了,表哥,是我害死你的,我怎么偿还你的情义?
这双眼睛已经不是我的了,只要我一哭,就黑乎乎一片,看不见所有。我也不打算诊治了,就算碧浅一再地劝,我不为所动。
就这样,我变成了洛阳深宫的一缕孤魂,眼盲,口哑,遗世独立。
直到五月。
……
清心寡欲,无欲无求。
表哥不在了,我想出宫去找司马颖,很难很难。因此,我只能待在这座看似繁华、实则破败的宫城,当大晋王朝的惠皇后,深居简出,或者像一缕无影无形的风,游荡来游荡去。
由于心境慢慢平复下来,暴盲症也渐渐好了,风渐渐温热的时候,眼疾痊愈了。
这日,我漫无目的地闲逛,竟然走到了议政大殿,太极殿。
午膳时辰将至,文武百官早已离去,大殿光影绰绰,明明灭灭。
我踏入大殿,想看看宗室诸王争夺的龙椅究竟有什么吸引人的妙处,让世人争得头破血流。
殿中寂静如死,我望见,一人坐在龙座上,身上的光影明暗交错,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司马炽。
他好像闭着眼,也许在冥思苦想,也许在发呆发愣。
那龙椅很宽敞,镶金错银,宝光流转,他坐在上面,就像深陷其中,无以自拔,仿佛被其吞噬,再也抽身不得。
世上只有一把龙椅,龙椅只能容纳一人,因此,天下之主注定了是孤家寡人。
享万寿无疆,受孤独无边。
“皇嫂来了。”司马炽忽然出声。
“陛下。”我惊了一下。
他身穿墨色帝王常服,走下丹墀,步履飘浮,好似不堪承受这帝王袍服、高冠之重。
司马炽是武帝司马炎最小的儿子,性情软弱,无经天纬地之能,容易控制,司马越才会选中他当傀儡皇帝。他面色苍白,双眼无神,看来有些孤郁,“假如皇兄不走,那该多好。”
“人各有命,陛下就遵从天命吧。”我缓缓道。
“皇嫂,朕那些皇兄、皇叔,为什么非要骨肉相残?”他像是自言自语,“如果十六哥和朕一样,闭门研读,韬光养晦,也许今日坐上这把龙椅的就是他。”
他口中的十六哥,就是司马颖。
司马颖不是那样的人,假若他真是那样的人,现在君临天下的天子是他,那么,司马越独揽朝政,被司马越控制,并非他想要的。他要的是,执掌江山,威慑朝廷,而并非当别人的傀儡。
司马炽突然握着我的双肩,像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悲怆道:“皇嫂,朕真的不想当皇帝,这个重担太重了,朕扛不起。
再者,朕没有本事打理好这个江山,朕没有本事收拾残局。”
是的,十六年的内乱,大晋江山已经千疮百孔,濒临土崩瓦解,就算是司马越,也未必有能耐力挽狂澜,还大晋江山于繁华盛世。
我安慰道:“只要陛下尽平生之努力,就无愧于天地与列祖列宗。”
“朕有愧,朕有愧……”司马炽悲哀地笑,“匈奴汉国,江东楚公,蜀地成国,各地叛军纷纷割据,异族铁骑踏入中原……皇嫂,你听到那铁骑的声音了吗?他们会不会杀到洛阳?”
“不会的,朝中还有兵马,还有东海王。”
“没用了,司马越也没用了……”两行清泪滑落,他挥手、不停地挥手,“回天乏术了……谁也救不了大晋江山……”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聆听他的心声。
司马炽涕泪纵横,悲天悯人地哭道:“这些年,朕亲眼目睹,百姓流离失所,道上尸骨横陈,父皇留下来的基业流血千里……皇嫂,那些匈奴人、鲜卑人、羯族人,都是豺狼虎豹,一旦这些猛兽踏入中原,就会有千万人死在他们的铁蹄下……可是,朕居然阻止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他的哀伤、悲愤、痛心,我明白,可是,我安慰不了他。
他凄凉地笑,踉踉跄跄地奔出太极殿。
我站了片刻,最后看一眼这空荡荡地大殿,转身离开。
然后,在碧浅的陪伴下,我来到华林园。
很多人都走了,离开这个人世了,自从我嫁入皇室,短短六七年,竟然死了这么多人。而这座富丽奢华的园子,也变得破败疲弱,繁华不再。
走上瑶华宫二楼,我看见窗前站着一个男子,黑袍静落,魁梧高峻如山;如血残阳的晖光泼在他的身上,仿佛他浴血而站,满身杀戮。
他是谁?刘聪,还是刘曜?
……
永嘉元年(公元307年)五月,我从华林园离开洛阳,前往并州。
强行带我走的,是刘曜。
那日,在太极殿见过司马炽后,我去华林园散心,遇到刘曜。
与其说遇到,不如说他在那儿等我。因为,他知道我经常来此散心。
他缓缓转身,阴影罩着他的脸,晦暗不明,但我还是认出来了,他是刘曜。
我让碧浅下去等候,静静地站在屋中,等他开口。
他缓步走来,站定在我面前,伸臂,慢慢地拥我入怀。我没有动弹,他的胸膛炽热烫人,就算我多么不愿,也不好明着挣脱。
匈奴人就是这么霸道、强势,容不得人拒绝、抗拒!
“容儿……”他摩挲着我的背,抱我越来越紧,好像要勒断我的身骨。
“我喘不过气。”我轻微地挣了挣。
刘曜松开我,在下一刻吸住我的唇,如痴如醉地吻我。
我连忙道:“司马衷驾崩不久,我不想这样……”
他陡然停下来,静了半晌才道:“好,我就尊重一下已死之人。”
话落,他拉着我坐在案上,将我抱在怀中,抱得死紧。
这次,他的言行有点怪异,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