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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要为季兴楠求情。”裴羽轻声强调道,“你回来之前,我已知晓他的事情,毕竟是皇上亲口发落的他,我怎么敢有那种心思。”
“嗯。”萧错颔首,“说下去。”
“我只是在想——”裴羽望向映着浅浅霞光的窗纱,语速很慢,要一面梳理思绪一面讲述,“这件事因何而起,还想到了二爷、三爷。的确,他们都犯了不可原谅的错,季兴楠没资格对你的家事指手画脚,更不该动辄与人诟病于你;二爷、三爷更不需说,他们触犯了你的底限。我都知道,真没认为你做的不对,二爷、三爷的事情,我是完全认同的,甚至一直为你恼火他们。我只是……”她侧头凝视着他。
萧错给了她一个温柔的笑容,“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怕你生气。”她很沮丧地看着他,“怕我想的这些,是不该我置喙的。”要说出来很容易,只是面对着他——在清晰地领略、认识到他的残酷之后,她害怕,真的怕。
“这不是说闲话呢么?”萧错笑着揽住她,下巴摩挲着她的额头,“只管说,我何时跟你有过脾气?考虑周全些,你说完之前,我不打断你。”
他亲昵的举动,让裴羽放松许多,她娓娓道:“今日,是五哥过来,跟我说了季兴楠的事情,提点了我几句。我都记住了,知道日后要恪守规矩,离以前相识的男子远一些,避免再有这种事情发生。
“我送五哥出门的时候,看着他走远的时候,心里特别踏实。因为我知道,平日里,若有个什么事,五个哥哥都一样,会处处为我着想,会时时提点我,避免我在你面前行差踏错。我有这几个一心为我的哥哥,日子还有什么可愁的?
“但是,回到房里之后,忽而又想,假若有一日,你我生了罅隙,他们护着我已经成习,真到那时候,就算是我错了,恐怕也会与你据理力争。
“我不敢保证,他们在气头上会说出怎样的话、做出怎样的事。而你呢?若到了那地步,他们的遭遇,会不会一如先前的二爷、三爷和今时的季兴楠?”
她说到这儿,语声停了停,语气变得很是怅惘,“我的话不好听,所以不敢轻易说出口——有二爷、三爷在前,我五个哥哥于你又远了一些,在你心里,真被触怒,怎么对待他们或许都是应当的。可在我这儿不一样,二爷、三爷以前与我再熟稔,那也是一般的情分,我心里最在意的还是宠爱我多年的亲人。
“试想,如果有今日遭遇的是我哪一个哥哥,我说不定已经下跪求你或是与你翻脸争执了。
“哪一个亲人,在我心里的分量,与你都是不相伯仲的。
“所以我就想,你的手段能不能和缓一些。
“都说出嫁从夫,但是,要我这辈子出嫁之后就只向着你,不在意娘家,那是不可能的。娘家不曾亏欠我,养育之恩、宠爱之情,是我一辈子都报答不完的。
“心里只有夫家、枉顾娘家的女子,真的就是贤良淑德么?那到底是劳什子的妇德,还是根本就是奴性使然?
“所以,我甚至想过要求你,来日若是哥哥他们冒犯了你,请你网开一面,可又知道,那于你,大抵是不能够答应的。”
她说完之后,室内陷入了沉默,但氛围并不压抑。
萧错将身边人安置到怀里,抱得更紧了一些。
裴羽环住他肩颈,将下巴搁在他肩头。若不是过于惶惑,她如何都不会跟他说这些。何尝不明白,有些言语,会戳中他一直隐藏在心底的伤。例如萧锐、萧铮的事,他现在最不愿说起的就是与两个弟弟相关的是非。
良久,萧错出声道:“明白了。前后这些事相加,吓到你了。”语气很柔和。
裴羽轻轻地点头。就在前一刻,她是真的害怕,怕那些隐忧成真,对他也是存着畏惧。
萧错先说季兴楠的事情:“季兴楠的下场,无可更改。你该明白,人与人面对面说话的时候,让人暴躁的不是言语,而是神色。眼下远不是他意气风发得意忘形的时候,他失了分寸,就要付出代价。
“并且,他这两日四处走动,寻找弹劾我的同伙,家里十几道折子,都是为我备着的。
“我若饶了他这一次,日后不知还会闹出怎样的是非。我在官场的名声无所谓,可是你呢?那人酒后无状,常有失言,万一有什么话让人想偏,毁的便是你的清誉。夫君、娘家,对一个女子而言很重要,名誉亦然。你嫁了我,我如何能纵着旁人诋毁你?连发妻都不能妥善照顾,我这个人还要得么?
“对这个人,我起先的打算是让他外放,随后再让他丢官罢职——比起结果,也没好到哪儿去。皇上一句话把人打发回祖籍,实属意料之外。
“回府之前,我找人询问几句,才知道原由:礼部和一些言官常诟病皇后善妒,认为这是皇上登基之后一直不选妃进宫的原由,季兴楠对此分外认同,明里暗里没少说过这类话——这是他惹得皇上厌烦的理由。
“这个人的下场只能是这样。他返回祖籍之后,我不会出手继续打压。十年之后,他若沉淀了心性,改头换面,自然会有人出面荐举,到时我也不会阻挠。
“即便你对他的事并不关情,这些也该告诉你。”日后见到她的哥哥们,她也不至于还是一无所知。
裴羽再次轻轻点头。管闲事、说闲话捅到帝后那儿了,真是神仙也救不得。
萧错抬手抚着她颈部细致的肌肤,“再就是二弟、三弟的事情。谁都一样,哪有轻易就被惹得暴怒丝毫余地都不留的?我数来数去,只有他们两个是至亲,不是心灰意冷到了极致,怎么会情愿眼不见为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语毕,他轻轻叹息一声。
裴羽搂紧了他一些,“你不愿意说这些,我也不知道你的种种想法。”
“这一点是我不好。”总觉得她年纪小,加之说那些陈年旧事总让他觉得有诉苦的嫌疑,便一直缄默,他亲了亲她的额角,“我这个人,自认挺容易打发,凡事只要稍稍站在我的位置,为我考量分毫便知足。平日里,只要一个人品行上没有太大的缺点,我都能礼尚往来。
“就如张国公,最早我们两个常有矛盾、分歧,但是事过之后,他愿意反过头来站在我的位置权衡事态,我亦如此。真错了,找到对方面前,喝一杯酒,说笑两句,事情也就过了。要真都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哪里会有如今的交情。
“可是二弟、三弟呢?他们很多时候做不到这一点。平时还好,知道官职、安稳好歹有我一点儿功劳,为人处世还算谨慎,可只要一遇到事情,便不管不顾了——在那种时刻,萧家、萧错在他们心里都不存在,只有他们自己那点儿破事。夜袭崔贺的事情,在近几年有过几次类似的事情,只是风波很小,容易料理。
“我知道自己跟他们说什么也没分量,便让管家、管事甚至友人苦口婆心地规劝,甚至于,祖父在世的时候,我也请老人家提点过他们两次——我不是点火就着的人,我给过他们很多次机会。
“再有,就是我跟他们是真没有缘分。他们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在乎我的生死安危。
“二弟出门办差的时候,三弟在外游历的时候,我总是命人暗中保护,不管有没有必要,都要如此。那固然是我的责任之一,可也真是有几分不放心。
“而事情反过来呢?
“一次我回京时受伤,又染了风寒。那时还住在什刹海,回家当日,距离二弟的生辰还有两日。二弟三弟就问我,二弟的生辰原是准备好好儿操办,找来很多年纪相当的人庆贺一番,而我正病着,是不是要收回请帖闭门谢客。
“我自然说不用取消。
“于是,两日后,家里热热闹闹地举办了宴请。”
裴羽听到这儿,不由泪盈于睫。他和缓的语声在耳畔继续响起:
“谁都不是铁打的,让我说实话,我一整日心里都空落落的。可也清楚,我对于他们来说,还不如一个时常坐在一起吃饭喝酒的友人,让他们在乎、关心更多,怕是不可能。
“已经是这样了。
“手足之间这笔烂账,是我这辈子都理不清的。以前我总在寻找自己的过错,现在已经放弃。
“我注定是功名亲情不能兼得,认了。若是执意要个兄弟同心的局面,不过是让兄弟三人都为难。眼下就很好,各过各的日子,我不再欠谁,他们也不再欠我。”
“我明白了。”裴羽紧紧的搂住他,“明白了,是我不好,没问原由就胡思乱想。”
“明白就好,只管把心放下。”萧错道,“岳父和你五个哥哥一样,有了什么事,大多会站在萧府的位置斟酌,不然的话,你五哥今日就不会只是出言提醒你。往后遇到事情,真有了分歧,我们请岳父决断就是,有长辈做主,凡事都好说。”
裴羽绽放出了由衷的喜悦的笑容,之后便想到了自己搁置在一旁的事情,忙挣扎着跳下地,“正给你做饭呢,你等等我。”
“不然就算了。”萧错看看天色,“带你出去吃?”
“不要,说好了的,只剩了炒菜、凉拌菜,要不了多久的。”她摆一摆手,走向门外。
萧错笑微微地看着她脚步轻盈地走出去。
片刻之后,裴羽却又折回来,站在他面前,亮晶晶的大眼睛里充盈着喜悦,轻声问道:“之前你是不是说过,我是你喜欢的人?”
萧错故意逗她,“我说过么?”
“别没正形,你一定要告诉我。”裴羽摇着他的手,“很重要呢。”
“嗯。”他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别扭劲儿又来了。裴羽失笑,随即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畔低语两句,继而便要转身离开。
萧错却捉住了她的手,眸子里的光华袭人,“你给我等等,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