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二十七 折鳞翮之化室迩人遥

染红霞自水中爬起,**各处无不挂着水珠,外袍一合,水痕透出衣布,胸前浑圆挺凸的峰峦、腰下贲如险丘的翘臀等,凭空自男子宽大的衣式底下浮现;襟口虽被高高撑起,然而一抬腿迈步,袍面贴上湿漉漉的腹下腿根,又印出一抹蜂腰凹陷、削平的魅惑曲线,比**更加撩人。

湿衣密裹分外难受,她索性不系带子,松松罩着外袍,赤脚踏上洞窟细匀舒适的地面,任由半湿的肌肤与衣布时分时黏,曲线若隐若现,一路往深处行去。

耿照转入地宫时,恰见她俏立在五阴大师的题刻前,指尖抚着那气势纵横的嚣狂字迹,仰头出神,直听到他刻意踏沉的脚步声才转头,慌乱一现而隐,如做错事的孩子般咬了咬唇,晕红雪靥道:

“好啊,你肯定没乖乖数到一千,来得这样快。”

“我数五百就下水啦,不想你穿衣裳这般俐落。”

染红霞“噗哧”一声,咬唇瞪他一眼:“嘴贫!吃我一剑!”食中二指递出,迳取他两眼间的鼻根筋。

她这下只是玩笑,无招无式不含内劲,谁知出手迅捷,宽大的袍袖乍膨倏凝,如受了定身法;偏只袍袖不动,当中“嗤!”逸出一道白华,原来藕臂挥出,指尖风压撑开袖管,衣布却跟不上臂膀的动作,竟被留于半空。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不及撤招,粉脸煞白,惊呼亦不能出。

鼻根筋的“印堂”乃人身要害,虽不致稍触即死,一旦被戳实了,难免要损伤脑识。偏偏她是无心出手,碧火神功未能感应杀气,总算鼎天剑脉发挥奇能,于不容一发的间隙中别出新力,耿照看似未动,却在眉心中招的前一霎挪退分许,及时抬臂,将她温软的小手握在掌里,笑道:

“不是说‘嘴贫’么,怎地戳人眼睛?”

染红霞见他说得轻巧,略略放下心来,红着脸啐道:

“呸!我师父说啦,徒手不打狗嘴。这手若是铁铸,原本是要戳嘴的。”耿照连连点头:“杜掌门说话,就是这么有道理。这手送到狗嘴边,的确大大不妙。”捧起掌中柔荑,作势欲咬。

染红霞惊叫起来,又不禁咯咯直笑,浑身绵软如半融糖膏,提不起一丝实劲,既挣不开又逃不掉,与他一阵纠缠打闹,忽被男儿自身后抱起,两条长腿掀翻衣摆胡乱踢蹬,雪酥酥的趾尖有一下没一下的虚点着地,浑似垂首的风铃草,又像半悬的舞秋千,欲死欲飞,娇慵得直要化了开去。

耿照与她闹出一背汗浃,胸中燥热难当,隔着湿衣搂她修长健美的**,只觉娇躯如火,诱人的香泽自敞开的襟领间溢出,双手所环,是坚挺的以及极富弹性的蛇腰,一时情动,张口咬她光裸的颈根。

染红霞“嘤”的一声挺直背,躲避似地伸颈,如虎爪下无力挣扎的兔儿。男儿却不肯饶,双臂收紧,将女郎小羊似的钳在臂间,手掌贴着平坦的溜下,一路抚过饱满沃腴的小丘,没入温软的圆弧尽处——

“红儿……”粗糙的指尖揉着衣布上湿润的凹陷,触感像极了浸在热酒中的蜂巢蜜,温滑细腻。染红霞紧并大腿,双手死死抓他腕子,却无法稍阻那灵活如钩的食指,隔着袍面剥开蜜裂,滑入花唇。

她伸长颈子俯低腰背,不由自主地翘高美臀,欲逃离魔指侵入,不料男儿细而不断的揉捻勾挑犹如蛇鳝,在她最最敏感的豆儿与花唇间恣意肆虐,弄得她双膝发软,臀股脱力一沉,唇缝里迸出“呜”一声短促哀鸣。若非隔着湿如涂浆的袍布,这下便要将爱郎的指头悉数吞入。

“……你好湿啊。怎地……湿成这样?”

耿照咬着她酥红细嫩的耳蜗子喃喃道,充满磁震的低语声让她半边身子酥软如泥,背脊一阵一阵地麻搐着。

“不是……才不是……我没有……”女郎咬着樱唇艰难甩头,兀自不认。

“是……是瀑布……游……游水……弄湿了……呜呜呜……不要、不要……”

呻吟般的呢语,衬与欲盖弥彰的抗辩,益发燎起男儿欲火,耿照右手食指依旧在她全身上下最娇嫩处搔刮,左手却自她腰后撩起了衣袍,露出浑圆挺翘的雪股;支起裤裆的巨物不及除去包覆,就这么直挺挺地往前一送,蒙着杵尖的裤布转眼被黏滑的透明浆液浸透,滚烫的蜜肉被硬硕的巨物硬挤开来,窄小的入口撑成了浑圆欲裂的一圈薄薄肉膜,宛若鱆嘴。

染红霞紧张起来,揪住魔爪身子前倾,不让再进,苦苦维系着一丝清明,喘息道:“不行……这儿不行!慰生姑娘……”耿照猛然省觉:“是了,这石壁后的密室,便是袁姑娘长眠之地,若与红儿……不免亵渎了人家。这可不成。”忙收拾欲焰,不敢再有逾矩的念头。

染红霞本以为爱郎会一迳用强,再以那骇人的滚烫粗长填满她,料不到他说停就停,虽是松了口气,心底却隐有一丝失望。两人靠着石壁剧喘,染红霞见他指尖晶光油亮,不由大羞,心知瀑布游水一说太过牵强,连自己都交代不过,气急败坏解释:

“是……是汗!天热……流汗……我……”越说声音越小。两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忽然“噗哧”一声,一齐笑了出来。

“笑什么呀你!”

她鼓着腮帮子单手叉腰,可惜笑得直不起身来,娇媚有余狠厉不足,兴师问罪的效果难免大打折扣。“还不都是你!坏……坏蛋!”

耿照耷着食拇两指一分,拉开一条剔莹莹的腻润液丝,理直气壮道:“有这么黏稠的汗?汗水又刺又咸的,哪有这般香!”染红霞羞不可抑,恐他还要胡说,情急下抓住爱郎手掌,张口咬落!

她上下两排贝齿莹白巧致,犹如精雕细琢的玉颗,咬上耿照布满硬茧、粗糙黝黑的指节,牙床隐隐生疼;回神对自己孩子气的举动亦觉意外,又羞又恼,悻悻放手,杏眸一乜:“傻瓜!不疼么?也不知要躲!”

耿照笑道:“我皮粗肉厚的,不怕疼。你的牙这般小巧齐整,好看得紧,我还怕给咬崩了,一动也不敢动。”染红霞芳心可可,羞喜悄染眉梢,只是端惯了代师传艺的师姊架子,不好一下放软,娇娇瞪他一眼,咬唇轻斥道:

“瞧你得意!教我师父撞见,定说你轻薄无行,行止不端!”耿照知她不是真恼,笑嘻嘻道:“杜掌门教训得是。我悔不听她老人家的佳言,才教咬了手。”染红霞会过意来,大发娇嗔:“好啊,你绕弯儿骂我是狗。”

耿照笑道:“人家说‘夫唱妇随’,也就是这样了。”

言笑之间,绮念次第散去,两人想起此行目的,仔细勘查起地宫各处来。

据五阴大师的手札所载,石壁后那间密室——袁悲田爱女慰生姑娘的长眠处、被称作“白骨陷坑”的——贮满各种飞禽走兽的尸骨,非是血肉烂去、胡乱堆成白森森的骨山,而是一具具完整的骨骼嵌入整块水精中,再置于独立的白玉座台上。

水精中的禽兽骨架头尾完整,或伏或踞,栩栩如生,仿佛于瞬息间被夺去了整身皮肉,只留下一具剔空的骨架子,连生前的姿态都完整地被保留。

像这样的骨骼,白骨陷坑计有数千具,齐列在长隧般的洞室内,禽归禽、兽归兽,乃至鱼蛇龟鼋,分门别类,一丝不苟。怪的是:赤水下游近海处盛产的江豚分明是鱼,却与兽类归作一处,在一片四足骨架当中格外显眼。五阴大师提及此事,写道:“殊类杂错,疑有蹊跷。吾友细查其座,未见机关,不亦怪哉!余百思不得其解。”

而在白骨之中,数量最多的,是人。

如同兽类骨架,白骨陷坑内收藏的人骨亦是封于等身高的整块水精之中,男女老幼、行走坐卧等,一应俱全;初看不免觉得诡秘恐怖,时间一长,又生出置身陵寝的肃穆庄严之感,人的生、老、病、死,俱在其中。佛典所谓“红颜白骨”者,不外如是。

五阴大师颇受启发,日夜观察水精中栩栩如生的人骨,悟出了独步天下的“出离剑葬”,其剑过留骨、血肉俱失的奇异特征,可说是生生地复现了白骨陷坑内的离奇景况。

“难怪五阴大师的剑……我是说他的字,看来总是这样奇异,这样引人注目。里头好像……好像藏着什么,但越想望进去,便越是看不清。”染红霞抬头望着石刻,喃喃道:“我本以为是一意取命的杀心,还是问道决绝之类。说不定我全想错啦,都不是那样的东西。”

“……那会是什么?”

“我猜什么也没有。”

见爱郎满面狐疑,她紧蹙的蛾眉略微舒展,笑道:“我读了札里描述的白骨陷坑,忽生出一个念头,说不定五阴大师之所以纵横天下,便在于他的剑里什么也没有,无爱无憎,无有杀心……什么都没有。大师追求的,是更简单、更纯粹,一如水精中的白骨。”

耿照恍然道:“适才你随手一剑,却凌厉快绝,原来是自大师石刻所悟。好红儿,你真能干,要换了我,便在石壁前烂上几辈子,也决计瞧不出什么凌厉的剑法来。”

“真心佩服的话要喊‘红姊’,才不是好红儿!”

染红霞淘气一笑,难得露出少女般的促狭神情,旋又叹了口气,敛容道:“这些话咱们私下说笑便罢,若教旁人听去,我可要找地洞钻啦!任一门剑法,无不是创制者苦心孤诣、再经无数人千锤百炼,由实战中淬得,哪这么容易学会?

“方才那剑,要我依样画葫芦再使一次,怕亦不能,说什么‘自大师字刻中所悟’,羞死人啦。唉,要能亲眼一见白骨陷坑就好了。”并起剑指比划,果不复那异样的凌厉迅疾。

耿照抚壁叹道:“是啊,要能亲眼看一看,不知有多好。按手札说,陷坑里藏了副巨大的龙形骸骨哩。”他自小多听龙皇鳞族的故事,便即长大成人,内心深处仍是希望世上有龙的。

依札中所述,那巨兽骨骸长逾十丈,吻部尖长如水鸟,腹有双鳍,长长的脊骨末端接了条鱼尾,模样与民间传说的龙颇有出入。大师认为是龙,袁悲田却颇有异议,以为是古籍所载的北溟巨鱼“鲲”,而非龙皇真身。

两人相持多年,甚至为此订了赌约,后来五阴大师欲放落殊境石封闭三奇谷,便以此约将挚友诱入坑中。

耿、染仗有手札指引,二度深入地宫,可惜摸索了半天,仍拿紧闭的石门没点办法。眼见“接天宫城”、“牙骨盈坑”二奇皆不能指望,只好将寻路出谷的希望寄讬于“洞中藏月”一项。

两人站上白玉祭坛,一前一后围着大如磨盘的烟丝水精,不住上下打量。“这便是大师所说的第三奇?”耿照将双掌轻按在水精光滑的表面上,只觉触感寒凉,宛若融冰。“奇在何处?”

染红霞多识经书,记心又好,两人既无法将手札携入瀑布,最关键的几本内容便由她反覆看熟,充作二探地宫的依据。听耿照相询,她却不禁微露迟疑,轻摇螓首。

“大师说得很玄,我读了一夜,实难领会其中奥妙。”看着耿照满面错愕,染红霞苦笑道:“按字面之意,是说这块水精有时会莫名放出异光,被异光一照,人便突生变化。”

“突生变……是什么样的变化?”

耿照心中浮现鳞族化龙、飞卷入云的壮阔场景,不由得有些怔傻。

染红霞自不知他浮想翩联,一本正经道:

“大师说是外表看不出、却与原先差异极大的变化,有时得到一些,使残缺变圆满;有时则会失去一些,又使圆满变残缺,如月盈亏,故称‘藏月’。至于各人所遇,不一而同,但看缘法。

“此外,异光对人的效用,似乎仅限一度,推测是因为这变化极端剧烈,血肉之躯无法反覆承受;只要受过异光好处、因而产生变化者,其后无论如何照射,都不会再有改变。袁前辈罹病之初,五阴大师想过用异光治疗他的失心症,却不见效果,方有此论。”

染红霞素来实事求是,札中匪夷所思的记载自她口中说出,平添飘渺虚无,可见其无所适从,万分苦恼。

“这么说来,医怪前辈也受过异光的好处,以致再照无用,癫症难愈。”耿照灵机一动:“那么……大师自己呢?他可曾被异光照过,又得到或失去了什么?”

玉人的笑容益发苦涩。

“大师说他的眼睛得到了‘空’,也可能是失去了‘有’,他无法确定是哪一个,总之结果是一样的。”星眸半闭,喃喃低诵:“‘自此,余见飞鸟奔泉,如如不动;风过林薄,能见丝缕。恃以片血吹毛,不问锋快,出剑益专,渐至刃过留骨之境。’”说完轻叹了口气。

“这几句我都能背啦,词意无不能解,然而大师通篇所论,我竟不知说的是什么。人的眼睛……怎能看得见风?足以吹毛片血的剑,又何以‘不问锋快’?”

耿照抱胸沉吟半晌,双目一亮,冷不防低喝道:“我明白啦!红儿留神!”右手五指一并,倏忽即至,迳斩女郎颈侧,使的正是新悟的十二式之一!

染红霞临敌经验丰富,未及回神,左掌本能转出,轻巧巧地一勾一揽,以水月嫡传“小阁藏春手”化去刀势,忽抢进半步,温融融的怀香逆风袭至,一式“萧萧枫叶飞”运出,剑指连戳他臂内胸口。

刀弧走长而剑刺取短,此消彼长,耿照若不想胸膛、腋窝等先她的雪颈遭殃,非回刀自守不可。染红霞满拟一招将他迫退,谁知耿照左掌又出,“无双快斩”一经施展,连他自己都停不住,漫天掌刀挥落,如潮浪般卷向女郎!

(好啊,你来真的!)

染红霞被激起了好胜心,撮起粉拳扭转蜂腰,香肩旋如摇鼓,两条粉光致致的藕臂不住自“泼喇”激响的袍袖中穿出,将斩落的手刀一一击回,仿佛两人于此对练过千百回,竟无一刀遗漏。

她所使看似拳法,其实还是那一式“萧萧枫叶飞”,恐剑指的反击力道不及手刀,故以拳代之。染红霞身量不逊男子,短去近三寸的食指指距,臂围仍与耿照势均力敌,丝毫不落下风。

两人一轮竞快,谁也不放松,但无双快斩毕竟比不上由“青枫十三”七言变五言、抛去枷锁精炼而成的“十三枫字剑”,雪酥酥的拳影穿破刀网,打得耿照重心溃散身子后仰,染红霞易拳为指,在他厚实的胸膛上戳了两记,秀眉一扬,心中得意:

“……我赢啦!”正要跃开取笑,蓦地颈背微悚,一股异样掠过心版,余光见耿照脚跟踏地,力量瞬间爆发如热浪,撑挤着靴靿裤管向上冲,沿脊间喀喇喇地一滚,男儿背门拱起,右手掌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贯中而出!

而她的筋骨肌肉四肢百骸,到这时才跟上了眼睛——

女郎左臂一格,堪堪架住手刀,但松懈的体势重又绷紧,对抗性略有不足,男儿指尖距眉心尚不盈寸,虽未吐劲,风压仍吹分她汗湿的蓬松浏海。

这招她从未见过,然而精炼处绝非“无双快斩”可比。耿郎与她之间的招式差距,或许未如想像中那般大——女郎想起莲台上爱郎所使的路数,那如璞玉一般、不住自裂隙间迸出光华的质朴刚健,使人无法视而不见。

此际撼动她的却非耿照的刀招,而是在这轮交手当中,她忽然明白五阴大师那些玄之又玄的话语,所指究竟为何。

“我部队里有位同僚,他修为不及我,但每回切磋武艺我纵使能胜,却赢得不多,他总能及时闪过最难抵挡的攻击,或在挨拳的时候让我打偏一些些,避开要命的地方。”耿照收招笑道:

“一开始,我甚至怀疑他也练了碧火神功。两个都懂碧火功的人,那是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

他很快发现罗烨没有一丁点《火碧丹绝》的根基,靠的全是眼力。三乘论法大会上,耿照不知蚕娘利用罗烨练有“千里秋毫爪”玩的小把戏,但私下切磋之际,他便察觉罗烨藉以躲过致命攻击、仅稍逊碧火真气感知一筹者,乃是视奔马如静石的惊人目力。

“千里秋毫爪”不仅能视远如近,视虱蚤如车轮,更重要的是那超乎想像的、能敏锐捕捉高速之物的动态追视。罗烨的身体虽然跟不上眼睛,但相差不过毫厘,说到避重就轻、破招寻隙,目力的好处可大了。

“五阴大师的剑招动辄削肉剔骨,绝非是残忍好杀。我猜想,大师可能从水精异光中得到了好处,双眼能捕捉极快、极细微之物,再加上长久观察坑里的各式白骨,对人体于行走坐卧间的骨隙脆弱之处了如指掌,出手必击之,这才练出了名满江湖的‘出离剑葬’。”耿照沉吟道:

“大师说他的眼睛失去了‘有’,指的是物失其形、只余骨隙,要解释成得到了‘无’也未尝不可。会干扰出剑取命的皮相、残影等,在大师眼中自此不存,自是得到了真正的空无。”

染红霞听得出神,片刻才露出既恍然又佩服的神情,美眸流眄,晕红双颊。

“你是怎么想出来的?这乍听委实觉得不可思议,然而再一想,偏又有道理极啦。我怎么就想不出?”

“真佩服的话不能说‘你’,要喊好夫郎。”

“……美得你!作梦!”

染红霞又气又好笑,轻咬樱唇,狠狠瞪了他一眼。

时光于说说笑笑间流逝,两人面对冰冷的烟丝水精仍旧一筹莫展,耿照索性放弃无谓的摸索踱下祭坛,绕着地宫兜起圈子来,一边抱臂喃喃:“水精不会自行放光,莫非该用烛火炬焰等照射,提供光源,才能折射出异光来?”

染红霞远远听见,蹙眉道:“休说火摺子,便有火刀火石火绒,也带不过瀑布来,如何有烛火炬焰?”

耿照抬望折射进地宫的蒙蒙微光,叹道:“你说得对极啦。水精若需光源,凿建地宫的前辈大可把光引至祭坛,以他们技艺之巧,不过是举手之劳。既无设置,代表不是这个想头。”旋又陷入苦思。

染红霞非是匠艺出身,不懂这些计较,按着冰凉的烟丝水精,童心忽起,淘气笑道:“要我说啊,也不用什么凿壁引光,就这么运功一送,力强于金石之坚者,自能逼出水精里的精粹,方显武者的手段!否则,当年五阴大师等也未必懂机关,怎地便能迫出异光?”

耿照冲她竖起拇指。

“好威风、好煞气!这是武林至尊的口吻啊,听得我双膝有些软,直想趴下来磕几个响头,万剑朝宗一番。”染红霞香肩发颤,忍俊抿唇:“怎么你这个‘万剑朝宗’听来,总觉十分不雅?”

耿照笑道:“多半是底下的剑座不甚雅观,连累了朝宗之剑……”忽然闭口不

语。

“怎么?”染红霞微凛。

“座子!”耿照击掌道:“五阴大师那时,珂雪宝刀还插在水精上!水精原是宝刀的刀座。现下虽然没有刀,当时却是有的。”

“刀座……”她心头似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却难以抓实。

“珂雪宝刀本是圣藻池晶的一部分,二者系出同源,池晶能于岩窟凭空孕育圣藻巨莲,而珂雪宝刀则源源供应尸体生机,使之不腐不坏,温软如生。两者皆能维生续命,可见宝刀还在水精之上时,正是水精能放异光的关键!”耿照双眼发亮,越说越是兴奋,一边快步奔回祭坛:

“眼下虽无珂雪,却有一样也能维生续命的替代之物——”

“……内力!”

染红霞省悟过来,不意自己随口的一句玩笑竟尔成真,想起又是耿照独力破解谜团,想出了如此惊人的推论,自己却无片羽之助,不待爱郎奔回,抢道:“我来试试!”圈转藕臂,运起水月正宗内功,送入水精。

水精石英之属,本利于导行内气,染红霞内功有成,唯恐一掌打坏了它,虽是抢先动手,却非一味莽撞,而是以柔劲徐徐图之。果然内息一经灌入,不似施于死物,水精内颇有腹笥,灌进去的内力转了一圈,竟未损耗,又增强了小半成反馈回来,藉着按在表面的双掌,隐隐与体内百脉诸息形成循环。

“有意思!”染红霞听人说过水精于练气一道的辅益,然而水月停轩毕竟是佛脉,等闲不涉道秘的练气士法门,今日初试,不觉勾起好奇心,倍力加催,欲尽其妙。

岂料运行几周后,渐有些施展不开,丹田中未觉空荡,只是以水月心诀无法再提运更多内力,水精送回的内息团块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强,如滚雪球一般;待染红霞发觉不对,在她与水精间飞转的内息已硬生生膨胀数倍,贴掌出入如风,连匀出一丝撤手的裕度也无。

不下于当日雷奋开铁掌的宏大内力,如挣脱牢笼、无缰无辔的野兽,撑挤着经脉自右掌掌心冲出,经水精增幅之后又自左掌心闯入,撞得女郎身子一搐,嘴角溢出乌红。

“红儿!”耿照点足扑至,然而水精异力运行的轨迹止在染红霞双臂间,再快的身法也比不上它一度回旋;增幅的内息让整块水精都透出淡淡白光,转眼便要噬人!

他手指才触及伊人肩头,蓦被一股熟悉的寒劲震开,震得足底踉跄,退下三阶才站稳,赫见坛上染红霞浑身焕发青芒,宽松的罩袍根本掩不住幽幽放光的**:坚挺的双峰、差堪盈握的蛇腰,乃至紧致结实的翘臀与大腿等,俱透布而出,如裹辉月;袍布转眼又覆上一层薄霜,霜底青芒折射,遮去纤毫毕现的娇躯,只余冰下起伏惊人的朦胧剪影,然而诱人的程度丝毫不减,令人血脉贲张。

定睛一瞧,染红霞双目紧闭,两手仍按在水精上,内部的白光却未如前度窜进玉人体内,反随她掌中扩散的青芒不住缩减,威力被寒气所抑,无由逞凶,不多时即完全消失,只余青辉独秀。

(这是……天覆神功!)

染红霞每夜入睡后,蚕娘刻写在她身子里的天覆功诀便自行发动,除修练、增强功力,也将她原本修习的水月内功一点一滴磨去,故染红霞运使水月心诀才会有力不从心之感;明明丹田中积聚厚实,却调不出一丁半点。殊不知体内诸元早已易帜,前朝的虎符印剑,自无法调动新朝的大军,纵有雄师百万,也难以抵挡外敌入侵。

天覆神功的自保之能不下于碧火功,染红霞神智一失,寒劲自行发动,转眼便压制住水精内不断增幅的异种真气,片刻后水精青芒大盛,染红霞的身上却不再放光,秀目紧闭的白皙瓜子脸上神完气足,比呕血之前还要精神,显是天覆功威力发动,不仅护住心脉活化气血,连先前受异种真气冲击的损害亦消弭于无形。

而天覆功仿佛为这枚顽石重新注入生命,烟丝水精发出碧粼粼的清幽水华,宛若湖中之月,水精中心如凝冰般的丝丝烟气不住旋绕纠缠,像是突然活了过来。

耿照挢舌不下,心头浮上“洞中藏月”四字,汲饱生命元气的水精皎如玉盘,波光映亮四壁,犹如置身龙宫,似乎能在壁隙的光影间瞥见游鱼窜闪,方觉前贤形容之贴切,实难增减一二。

更惊人的情景还在后头。

随着青芒越发鲜烈,水精忽射出一条笔直的亮红丝线,直贯入染红霞眉心!耿照魂飞魄散,抢上两步,才发现不是什么贯脑丝线,而是一道细细的红光,刺亮如烧炽的烙铁。

他出自铸炼房,多见炉火烈焰,平生却从未见过这般光源,如此纤细而凝聚,仿佛其中浓缩了绝大的力量,尽管忧心如焚,不敢也不知从何插手。所幸染红霞未露出痛苦之色,高高撑起袍面的浑圆酥胸起伏自然,呼吸一如平常——非是睡着一般,而是与日常行走说话时相差无几,随时都能动将起来。

染红霞果然就动了起来。

她盈盈起身,走下祭坛,微触着耿照的肩膀擦身而过,一路走到石壁前,脚步轻盈平稳;除了双目紧闭,一切均与醒时无异。而那道笔直的亮红异光始终连着她的眉心,直到背转身去,红光依旧指着她脑后秀发某处,差不多就是与眉心平齐的位置;无论相隔的远近、高低如何变化,红光的落点始终不变,宛若一根奇细奇坚决不弯折的长竹篾,稳稳推着她往前走。

闭着眼睛的染红霞走到壁前约尺许,突然驻足,抬起左臂,像是要拨着一扇看不见的门扉似的,玉趾微踮雪颈探出,眺进那虚构的门洞深处,紧蹙着浓细姣好的眉黛,喃喃道:“怎地……怎地不能再往前些?这样……看不清啊!”似是十分苦恼,片刻后竟又伸手迈步,梦游般往石壁挨去。

这画面委实太过匪夷所思,耿照看得目瞪口呆,到这时才忽然省觉:“不好!红儿要撞伤自己啦。”忙飞身上前,拦腰将她抱住。染红霞被他掉了个头,侧身对着石壁,依旧维持探臂向前的姿势,悬空的一双修长**不住迈出,异光连着她的脑侧太阳,位置仍与眉心处相齐。

耿照灵机一动,本欲伸手遮断异光,忽又犹豫起来:“万一对红儿造成了什么损害,该如何是好?”正自为难,那一束鲜红炽亮的异光突然消失,染红霞“嘤”的一声睁开眼睛,软软瘫倒在他怀里,胸脯剧烈起伏,体力精神之损耗,还在适才短暂的交手之上。耿照这才发现她袍下既温软又结实的**竟已湿濡一片,仿佛刚自水中捞起似的,将玉人扶坐于地,急问道:

“你……觉得怎样?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染红霞摇了摇头。“没事。就是……就是有些乏。”

耿照按着她的腕脉度入些许内息,并未察觉异样;天覆神功受到外力刺激,寒劲自生,染红霞盘起右脚随意趺坐,左手捏了个莲诀,轻轻搁在膝上,却未运起水月心法,而是半闭星眸,放任寒气遍走诸脉,衬与湿濡的浓发与晶莹白皙的肌肤,宛若一尊半跏的玉观音,美得令人摒息。

她自己该已发觉了吧?耿照想。事到如今,断难再隐瞒天覆神功于她的种种异行了。染红霞倚墙闭目片刻,衣上结了层薄霜,旋又如烟散化,原本一身淋漓香汗俱都不见,空气中充满她馥郁幽甜的肌肤香泽。

她睁眼吐息,微露一丝惨笑。“我发誓我从未习练过这样的功诀,但它就像我前生所知,自然而然便能使出;反倒是本门的内功,我所能发挥的,已不足往昔的三成之力。要说没有偷偷修习外道功法、欺师灭祖,莫说是我师姐,连我自个儿都快不信啦。”

耿照无比心疼,安慰道:“红儿,若我猜测无差,你身上的这门异种功法,乃是宵明岛桑木阴的嫡传绝学‘天覆神功’。我与桑木阴的蚕娘前辈有旧,待出得谷去,我带你去寻她老人家,求她给你解去了身上禁制,代掌门自不会怪罪于你。蚕娘前辈虽喜欢恶作剧了些,却不是为非作歹之人,尤其喜爱貌美善良的女孩子,定不会害你才是。”

染红霞似是没听见,跏坐着呆呆出神,并未接口。

耿照确定她身心无碍,为移转佳人愁思,起身走回祭坛上,单掌按着烟丝水精一用劲,却觉石中隐约有股抗力,不惟无法输送内息,水精内如凝冰般的雪白烟丝旋绕越发急促,似正激烈抵抗着外力介入,浑若有生。

耿照眉目一动,正迎着阶下染红霞的凛然目光,显然两人想到了同一处。“红儿,它不受我的内力……驱动这块水精的,是你的天覆神功!”染红霞一跃而起,飞快掠至水精畔,正欲伸手时却不禁蹙眉,扭头诧道:“你说我身上的奇寒真气,是胤丹书的天覆神功?”

耿照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传授胤丹书天覆神功的蚕娘前辈,与我有数面之缘,我见她施展天覆神功时,所发寒气与你身上的颇为相似,猜是蚕娘前辈做了手脚,倒没有什么确切的实据。”桑木阴份属七玄,亦是鳞族末裔之一,这三奇谷若是天佛使者为龙皇玄鳞所建,天覆神功与这特异的烟丝水精之间有所牵连,似也非绝难想像之事。

染红霞正自沉吟,耿照又想起一事,追问道:“是了,你方才被异光照射,身子可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见染红霞满头雾水,将方才的情形扼要说了。

“没什么不寻常的。”染红霞刻意运功内视,又活动了四肢,仍是摇头。“除了那或为天覆功的阴寒内劲之外,一切都跟原本一样,无有不同。”

耿照道:“又或是照射的时间不够长?”

染红霞道:“我足足瞧了一个多时辰……啊!便是这儿。”一手按着水精,另一手指向石壁。“我……我刚才做了个梦,梦到那面石壁是打开的,里头有个瘦削的黑衣人在使剑,周围都是白森森的人骨,凝在冰块或水精一类的物事中,庭石似的到处都是。

“我想再想看清楚些,但无论如何迈步,身子仍是一动也不动……当时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现下一想,差不多就是在这儿,视界还要再低一些。”心念微动,单膝跪了下来,视线约与烟丝水精相齐,才长吁一口气,满意点头:

“便是这儿了。在梦里,我该是蹲在这里看的,那人的剑法好极啦,简直是我平生从未见过的好,我反覆看了几次,心里想:‘如此凌厉的气势,我得赶紧练一练,免得印象消淡,难及他百分之一。’便突然醒过来。我是什么时候下的祭坛?是你抱……抱我到石壁前的么?”雪靥微红,有些不好意思,没再继续说下去。

耿照摇头。“不是我。是你自己走过去的。”染红霞不禁愕然。

“红儿,我有个异想天开的荒诞念头,你姑且一听,别笑话我。”他正色道:

“我觉得你非是白日发梦,而是看见了贮存于水精里的某段影像,一身黑衣、剑法凌厉,又在白骨陷坑内练剑……我猜你看见的那人,正是五阴大师。你且回想一下,将那人的模样说与我听。”

染红霞强忍着质疑的冲动,微侧螓首,喃喃道:“那人没有蓄胡,肤色极白,看不太出年纪,神情极是严峻,很瘦……不过个头不高,远远看来有些羸弱之感。我只记得这么多啦。还有,他眼睛很怪,放着红光似的,有些怕人。”回过神来,懊恼地微一跺脚,赧然道:

“都是你!让我说出这么丢人的话。这谁来听都知道是梦呓啊,怎做得数?”

耿照一本正经地摇头。

“红儿,你的话只是再三佐证了我那荒谬的想头而已,绝非梦中呓语。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看了五阴大师的手札,在梦中会出现石壁解封、坑中白骨,这是合情合理之事,但手札中无一字提及五阴大师的容貌,你却要如何凭空幻想?”他沉声道:

“五阴大师乃是绝世剑者,我们后辈遥想先人风采,总不免加以美化,就像孤儿想像中的母亲最美、父亲最是强壮可依,此人情之常。但蚕娘前辈对我说过死魔盛五阴的形貌,那是胤丹书前辈与她说的,是自两人闲话家常中撷取,多涉细节。

“五阴大师极瘦,身量却不高,与素有美男子之称、高大俊朗的袁悲田前辈站在一块儿,硬生生矮了半个头。此外,五阴大师有一双‘血眼’,即眼白处血丝密布,我刚刚之所以想到大师的眼力或许异于常人,亦根源于此。这些讯息你从未听闻,如何空想而得?”

染红霞无法反驳,片刻才道:“那么……影像又是如何贮于水精之中?这般伎俩,我也从未听闻过。”

“这我就不明白啦。”耿照老实道:“不过开凿出这座瀑布地宫的工艺,在来此之前我也不曾想像过,不明所以,不代表不存在,只是我们还不知道罢了。我听说在海边拾捡的螺贝里,经常留有涛浪的声响;玉石水精,亦能贮存练气士的些许真气。能贮影像的手段,说不定也是有的。”

“你说的这些,只有一个法子能证明。”

染红霞一咬牙,提起散在经脉里的阴劲——她藉适才真气自行之便,已摸清了天覆功的运行之法。这门功法就像烙进了她的身子深处,上手毫无困难——玉掌青芒缭绕、肌莹欲透,二度印上烟丝水精!

耿照被她周身迸出的奇寒之气迫退了小半步,足底冰冷刺骨,霜气竟以染红霞双脚所踏为中心扩散,冻得地面发出轻微的“哔剥”声响,同时水精也发出刺目青华,红亮异光自中心射出,笔直贯入染红霞眉心!

这次持续的时间远比前度更加短暂。片刻异光消失,水精内的青芒略微收敛,染红霞的双掌仍按在水精上,缓缓睁开眼睛。“你说得没错,五阴大师真有一双血丝密布的奇异眼瞳。”她轻叹了口气,却非遗憾或惊惧之意,而是又欣赏了一次死魔之剑的欢喜满足。

“你能自由进出水精了么?”耿照实想不出更恰当的说法,姑且将水精当成谷中那座贮藏残简拓片的院舍,读取其中的影像,就像入屋取物。染红霞立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毋须多费唇舌,颔首道:

“只消心中生出‘不看’的念头,便能退出;若想看得快些,想着‘加快’即可,我适才又看了一遍大师之剑。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奇妙之物。”扶着祭坛边上的白玉雕栏坐下,仍是**半跏轻捏莲诀,运起天覆功调复真气。

耿照注意到她额际汗珠点点,显是消耗甚钜,看来运使这块烟丝水精的代价与时间长短无关,关键在于看了多少东西。水精与女郎的玉手分离后,便不再焕发耀眼青芒,但中心的烟丝雾团仍不住旋绕,生机满蕴,并未回复成先前冰冷死物的模样。

耿照不敢离开伊人,待在探臂可及的范围内为她护法,一面打量着这枚可贮影像的特异水精,暗忖道:“若我也能看见影像,那就好了。我的内力较红儿浑厚,说不定看得到石壁封闭的景象,又或其他出谷的线索。”

自习得碧火神功,这是头一回在内力的计较上使不上力,过往对手中,纵是修为远胜于他如岳宸风、李寒阳等,也不得不对他深厚的根基刮目相看。偏生这水精只对天覆神功有反应,耿照无奈之余,亦颇不是滋味,直到一个大胆绝伦、却又入情入理的念头掠过脑海——

论与鳞族之渊源,什么比得上他脐中的化骊珠!

宝宝锦儿当日在阿兰山道所言,重又涌上心头;耿照只犹豫了短短一霎,咬牙运起骊珠奇力,徐徐送入水精,蓦地水精大放光明,却非是见过的苍色青芒,而是水波般的绿光!

与适才的满室粼波相比,此际的水精简直就是一团绿色烈日,耿照完全无法直视,两眼被刺得泪水直流,痛苦闭目,隔着眼帘仍觉光炽,慌忙后退,背脊冷不防撞上硬物,随即摸到一团温香绵软、却又极富弹性的玲珑娇躯,原来是退到了雕栏边。

耳边依稀听到染红霞“怎么了”的殷殷娇呼,脑子里热烘烘地全然无法思考,勉力想睁开被烈光刺伤的眼睛,朦胧的视界骤尔一亮,满目鲜绿倏然转红。那熟悉的炽亮剥夺了他的平衡,耿照足下倏空,原本踏着的白玉铺板消失不见,身子急遽坠落;仿佛过了许久,又似于顷刻之间,“砰!”双脚才又踏着了实地。

耿照本以为自己摔出了个大坑,才得这般轰然;低头瞧去,见一双白皙的赤脚踏在地上,两端略扁、中间鼓起的视野看什么都很怪,花了好些时间才恢复,耿照却只有惊骇更甚而已。

那不是他的脚。

耿照迄今十八年的人生里,不知洗了几回脚,从小姊姊耿萦就非常留心弟弟的起居习性,无论玩得多脏多野,总要在院前水缸洗了脚才准进屋。他对自己的双脚非常熟悉。

踏在地上的这双脚虽亦是男子所有,却比他见过的都要白而修长,小腿肌肉结实虬劲,细长的足趾不带一丝阴柔气息,只觉雍容高贵。他平生所识,指剑奇宫的聂二、沐四皆是肤色白皙的美男子,亦有王孙贵胄之气,然而与这双赤脚的主人相比,不知怎地竟有些失色。

这决计不是耿照的脚,虽然长到了他的身上。

随着视线里的物件形状恢复正常,五感知觉也逐一复苏:风,空气很湿很润,水气覆在肌肤上……白玉石板有着生苔似的黏滑,远处传来瀑布的轰隆声响,火炬的焦油与烧烟气息……

他穿了件茧绸似的厚袍子,触感却比他所知的绸缎都要粗砺,轻刮着肌肤的感觉有种出人意表的熨贴与舒适,一如走入地宫的那条路。耿照想低头检查身上的衣物,才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并非四肢百骸瘫软无力,相反的在身体深处,差不多就是自脐间直直贯入的位置,有股潮浪般的巨力潜伏,光察其气息,就不敢再想像释放时该有多么惊人——

耿照开始明白,方才为何会有“撞破地面”的错觉了。

与这具蓄满力量的躯体相比,大地脆弱如一张薄纸,仅仅是站立吐息,都有使之崩解的危险!自得鼎天剑脉以来,耿照对自己的强韧极具信心,然而和这个身体比起来,他弱小得宛若婴孩,连跪伏在这双赤脚边的资格都没有,遑论与之并立于大地上。

(力量……绝对无敌的盖世之力,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想仰天大吼,或动一动臂膀、运劲跃起——只要能明白这身体运用力量的法门,哪怕一下也好,将窥得一处从未见过、甚至无法想像的崭新天地!

像在城北小院遭遇的,打得奇宫二奇、刀侯弟子等一干高手倒地不起的黑衣怪客,并非什么精怪化身非人恶魔,那人不过是突破了武学上的某个槛,进而掌握力量的真谛,一如这具躯壳的主人。

——若是这样……总有一天,我也能办得到!

(要是能动上一动、亲自运使一下这个身体,胜得三十年……不,至少是六十年以上的苦功!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却又难以想像的境界啊!)

他不知染红霞透过水精看到了什么,但他完全无法控制这幻境里的身躯,连转动眼球亦不能,只能随原主的动作见其所见,闻其所闻。

打着赤脚、身穿异服的男子视线落在半空中,自始至终都昂着头,只能从余光瞥见星垂四野,两侧一支接一支的焰顶燃向远方。那正是瀑布水声的方向。

这里是三奇谷么?耿照心想,忽生出一股强烈的感觉,明明白白告诉他:此间便是你所想的三奇谷。是的,就是这里。就是你想的地方。

还来不及深究,男子双臂一振,身后披风猎响,向前迈开了步伐。

耿照被他使用每块肌肉的方式,以及举手投足间重心的巧妙移转所迷,仿佛有人正为他试演一套极其高明的武功,以最直觉的形式,就连最幽微的疑问都能立刻被完美解答,再无一处不明,那种痛快的感觉简直难以言说。

若非周围爆出轰天价响的山呼,耿照可能就此沉醉,迷失在这绝妙的奇境中。他被此起彼落的呼声唤回神,才发现听不懂呼喊的内容;语调似曾相识,像是从小听惯的本地方言,却无法辨出意思,像故意将土话转了调子,以更快的频率说出,怕连土生土长的东海人都无法听懂。

强横无匹的内力修为,使五感提升到耿照无法想像的境地,几可一层一层听见人们的欢呼、心跳、气息,乃至低声交谈时牙齿磕碰、舌尖翻搅的声响,当然也包括刻意压低、自以为安全无虞的蔑哼及吐唾。

如若有意,甚至能在耳鼓深处拉起筛子,将这些混错又钜细靡遗的声响一层一层地筛开,想听见左后方约三丈远、那匿于山呼不息的人墙背后窃窃私语的任两人,不过是转念间事。

然而连筛选的权力,亦纵在原主手中,耿照只能被动聆听。听不懂,耿照泄气地想。要是能明白就好了——

念头方生,鴃舌般的异地言语忽然显出了意义,自夹道之人口中吐出的话语全然没变,发音、语调、抑扬顿挫……等等,都与印象中的一模一样——至少在耿照听来是这样——只是他霎时就明白了它们的意思,仿佛这些人说的是朝廷官话、东海方言,或耿老铁远方家乡的土腔。

原来如此。耿照心念一动,想起了染红霞自述脱离水精幻境的那些话。

她在幻境中亦无自由,视线始终定于一处,无论现实中她走出了多远,所见的影像永远是固定的那一点。假设这些不是幻象,而是往昔之事的真实记录,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心识被吸入水精之人,无论他或红儿,不过是检阅记录而已,不能任意改变内容;记录中没有的,自也无法凭空捏造。红儿想走近陷坑再看清楚些,又或他想纵这个身体任意行走,都是办不到的事。但与检阅之人切身相关的事、而不涉及更改记录者,如任意进出幻境等,则可依个人的意愿而为。

当他心中萌生疑问时,水精便就记录的内容回应了他。“这里是不是三奇谷”如是,翻译众人的异邦土语亦若是。

此人是谁?耿照心想。

幻境中的景象持续进行着,并未中断,也未如前度一般,突然自心头浮现某个强烈而突兀的念想。耿照略一思索,很快便猜到问题的症结:水精若是某人用来记录过往的器物,当中唯一毋须解释、甚至连提都不会提的,即“我是谁”一问。

因为手札是写给自己看的,关于自己的部分何须说明?

耿照遂绝了直问的心思,开始就眼前所见迳行推断:

夹道两旁黑压压地俯满了人,披散着浓发的头颅趴得极低,可见男子的身份高贵,很可能是公侯乃至帝王。人人似都穿着甬状的及膝宽袍子,赤足系带,状似蛮夷;露出衣外的颈项、手脚多有藏青色的黥刺图样,又像获罪流放的犯人。

而他们呼喊的内容只有两字,耿照听了半天,终于听出是“万岁”。

“难道这人……竟是一名君王!”

古往今来以武艺闻名的帝王,翻遍史册也只一个独孤弋。但太祖武皇帝的朝廷可不是由披发跣足的野蛮人组成,他本人到死连南陵都未曾履足,遑论亲临番邦蛮族的部落,接受夹道的欢呼簇拥。

一股异样的悚栗掠过心版,耿照知男子不会刚好也练过碧火功,然以其武功造诣,自有敏锐的感应,能预见杀气一点也不奇怪。果然人群中接连飞出乌影,数名口衔匕首、面刺黥印的汉子扑过来,可惜两旁披着重甲的卫士抢先收拢阵形,将男子团团围住,但距离主子始终有七八尺远,莫敢再近。

“昏君!我取你狗……啊!”卫士们长戈戟出,仗兵器之利人数之多,将刺客戳了个洞穿。原本道旁迎驾的人们四散惊逃,露出伫在原地不动的数十人,显然是第二批刺客。

他们起出预藏的木棍石块,结阵上前,打算趁其余卫士还未聚集过来,将皇帝身边的十几名护卫队冲出缺口。比起第一批的猝不及防,这第二批全是魁梧结实的力士,也不管对着自己的戈尖锋锐狰狞,毫不犹豫地以肉身撞上去;第一人甫被长戈洞穿,后面第二个、第三个已抢着叠撞上去。

护卫们纵有戈楯,却料不到有这等舍生忘死的人肉战术,被一连几波撞得踉跄后退,前排大楯脱手,而距离皇帝最近的那人则一下顿止不住,退至皇帝身前五尺处。

“停步。”耿照听见自己如是说,声音威严低沉,宛若狮咆。

那卫士悚然一惊,未及扶盔,回头一瞧果然没错,自己竟踏入了陛下严令不逾的禁圈里,面色灰败,急急俯首:“是臣之过!请陛下赦免臣的家人。”男子道:“念你尽忠多年,准!”那卫士大喜道:“谢陛下!”回剑戮颈,溅血倒地。

耿照心下骇然:“哪有这样的皇帝!卫士拼死替他挡下刺客,不过多退几步而已,竟要叩谢他不杀家中妻儿!”忽觉刺客痛骂的“昏君”二字,绝非无的放矢。

第二波刺客前仆后继,仍冲不破皇帝身边的护卫,反使十余名卫士拢聚更紧,挨着“不得逾进九尺”的禁圈将皇帝围得铁桶也似。没拿身子当冲车、串死在长戈阵前的刺客们,很快便死于来自四面八方的长戈下。

其中最悍猛的一人身上交错插了四、五柄长戈,被卫士们高高架着,鲜血淋漓地撑举起来,凌空不住抽搐,肚破肠流,兀自圆瞠双目,不肯咽气。那皇帝忽然一笑,怡然道:“带上前来!朕倒要瞧瞧,是怎么个铁脊梁的好汉!”

卫士们长戈一甩,将那人掼进包围圈,“砰!”重重摔在地上,鲜血和着泥沙尘土四处溅洒,极是惨烈。耿照直想移目,男子却是铁石心肠,眼睛都不眨一下,蓦地一点乌芒穿出尘沙,直标他肩头!

男子以披风挥开沙尘,手捂左肩,嘴角微扬:“你忍着腹肠洞穿的剧痛不肯便死,就是为了吐出这枚毒针暗算我么?”刺客面黑如墨,已无声息,应是喷出毒针之际擦破油皮,当场暴毙,可见其剧。

“用毒若杀得死你,你最少也得死过一百遍、一千遍了。”尘沙散去,耿照只觉不可思议:原本团团围着男子的十几名卫士全都掉转过头,狞光闪闪的乌戈指着孤独的君王。这一回,在刺客与目标之间,终于没有了阻碍。

——第三批刺客!

一直保护着男子的贴身卫士,才是这个计划的真正杀着!

“我们处心积虑,含污忍垢地为你卖命,为的就是突破九尺禁圈,接近你这杀千刀的昏君!这位万俟恶会义士,乃天下有数的‘口里针’高手,他忍着长戈穿腹的剧痛与针毒,终近你身前六尺,射出毒针,这是天要收你,为世人讨还公道!乖乖受死罢——”

为首的卫士执戈怒目,慷慨激昂:

“……暴君玄鳞!”

第二二二 折夜刀胜雪素手合凝第二十八 折蛇虺当道落羽分霄第九三 折一泪映红妆怜月照影第百三十一 折翻羽难去·丹心作灰第百二十八 折真龙一怒上彻云表第百三十一 折翻羽难去·丹心作灰第五五 折蓝田窃玉还君明珠第九 折英雄梦醒夺舍龙息第百九七 折长恶不悛谁堪强怙第百三十一 折翻羽难去·丹心作灰第百八四 折旧人长随阳差阴错第三十三 折佛入东海阿顶山门第二十一 折流霞春戏祸起青衣第七一 折三尸化无虚镜断肠第六八 折火融冰消玉洁何守第九十 折刀似蚕覆唤子如殇第百三十五 折焉薄骨肉·入道高危第百六二 折坐见悔吝蝉鸣夜柳第百七七折瓜濯素艳回 首惊情第百五五 折灰翳蔽日矫矢腾空第十九 折九幽泉下快斩无双第百五二 折其气周流香卷云收第二二二 折夜刀胜雪素手合凝第九 折英雄梦醒夺舍龙息第八十三 折灵剑穿心腹生火齐第百八四 折旧人长随阳差阴错第百五三 折毫厘之差满盘尽墨第九二 折君何有私丁邪酉惧第七七 折宜在上位提借锋芒第百七四 折桐乡鼎鼐问钼何出第六七 折法眼由心馈君殊礼第百七七折瓜濯素艳回 首惊情第百八八 折天姿降尔血海刀馎第百零四 折千夫所视刃淬锋极第百零五 折颠鸾锦榻如不胜衣五一折残针刺血花庭玉树第六六 折石髓有尚青鸟伏形第百三十七 折血云锋起其战玄黄第九七 折绿柳迷阵樱庭分香第百八八 折天姿降尔血海刀馎第百十四折九诀三易起手无回第八五 折品幽合卺jin谁日可杀第二十八 折蛇虺当道落羽分霄第百七六 折太易凝俱谋者兆形第十 折狂歌策马十步一杀第百五七 折自迩而高因怖生力第二二十 折死生离合一梦如是第九二 折君何有私丁邪酉惧第六九 折天佛降世兆现玄鳞「天佛降世」第三十八 折既成心魔蛇穴曝踪第百七三 折疚恨终生如蛆附骨第百七九 折牙莹骨座剑血魂收第三十四 折十方转经越浦凤仪第九十 折刀似蚕覆唤子如殇第百八四 折旧人长随阳差阴错第九一 折投瓜报琚人鬼殊异第百四四折惊燕回 翔流沔移光第八十七 折于征不信自入罟网第二十五 折焰折虎翼雷轨天行第百 廿三折梦外冰凝古石含菁第百三十七 折血云锋起其战玄黄第百九八 折举世皆诈岂无善独第二一六 折君何预闻隔室谛听第百八二 折干元倒转忍荤巨灵第二一二 折琉璃盏碎满目寇雠第三十八 折既成心魔蛇穴曝踪第百五八 折兽见皆走丝萝何寄第六八 折火融冰消玉洁何守第百十六 折天工昭邈破魂血剑第十二 折暗香浮影无双将门第一百 折离缘而聚凝琼霜华第七五 折虫豸偷香一生所望第百七五 折还报青羽仙迹胥储第百八八 折天姿降尔血海刀馎第六十 折良人安在夜困长亭第七五 折虫豸偷香一生所望第百十四折九诀三易起手无回第八一 折夜麝蹄香燕惊风雨第百六四 折故人长别此番曾梦第六三 折玄嚣八阵伊梦黄粱第百五六 折笼鸟掩借伽蓝喙底第十七 折蛛网天裂刀中城皇第二一四 折至此无争混一执筹第九四 折故国应在蟾魄依稀第二零六 折潸然寄影野蔓自生第百二十七 折鳞翮之化室迩人遥第二十七 折环刀夜炼铸月补天第百三十六 折残拳败剑寰宇无双第四十六 折雪股采心截蝉玉露第六八 折火融冰消玉洁何守第二一七 折映钩如线片片絮惊第五十七 折用无所用虎嗣龙承第百八六 折一甓之合曾建金瓯第二十九 折过山黄貉牵机赤血第七七 折宜在上位提借锋芒第百九八 折举世皆诈岂无善独第百八八 折天姿降尔血海刀馎第二零零 折未尝乳子诱君以深第百三十七 折血云锋起其战玄黄第二零六 折潸然寄影野蔓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