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灵眼只觉置身一团灿烂耀眼的白芒,无论声音、影像乃至肤触温凉,似与自己相隔甚远,仿佛浸入静水中,又像远远看着别人说话动作似的,感觉既虚渺又空灵。
她常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她的人生被遗留在那个煌煌如昼的白夜里,明明该是四野漆黑,忆起的片段却总是异常刺亮扎眼,一遍又一遍在她的梦里重复着那样的灼人欲窒,凄厉尖嚎——但原来“与世隔绝”的感觉是这样,毕竟不同于想像。紫灵眼带着一丝恍然,有点儿舍不得自这般奇异的体验中抽离,仍是奋力地想动动指尖,仿佛这样便对自己、对两位长老有了交代。——没用。
青面神的“青鸟伏形大法”能控制他人心神,甚至假他人之喉舌发声,她判断自己正面对着某种极为近似的心识之术。
然而,伏形大法的宰制是极粗暴的,纵以大长老青面神之能,亦不能如走家门般任意进出他人心识;强干其躯的后果,就是收功的同时也带走一条人命。除非练有同源的心识秘术,否则此法只能杀人,对穷究心灵识海之奥秘毫无助益。
就像大长老总能透过她与白额煞之口,呼唤她俩一样。
这自称“明端”的女子,也学过本门的太阴炼形功么?
“不是喔。我练的,是‘超诣真功’,比游尸门的太阴炼形功要强多啦。”
她听见自己的唇舌喉底如此回答,伴随一阵极难受的恶心烦闷。你是谁?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
“是我娘让我来的。”
口气里似有一丝不满。“我想见你很久啦。你不识我,我却知道你,你爹的札记里,说了很多你的事。你那只缝布娃娃还在不在?我想看看。”
紫灵眼身子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由泪水盈满眼眶。那只杀人的白瞳似被眼泪洗去妖异的无色翳膜,瞳仁渐自水光中浮现,悲伤的秋翦宛若雨雾,仿佛能呵疼心版。
早就不在啦。我一直想再缝一只,但也就是想想而已。那时……
她强将念头抑下,不再想娃娃的事。青面神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让她接触任何可能想起总坛生活的物事,她很习惯压抑这样的念头,以防心绪在不经意间泄漏,又教两位长老担心。
翠明端明显察觉到这股突然其来的收敛,忽地执拗起来。“我要看。”
紫灵眼吐出情绪翻腾的语句,伴随着更强烈的不适。“缝布娃娃怎么了?你为什么只说了一半?”
那是因为——紫灵眼抑住思念,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处显而易见的蹊跷。
世上并不存在读心术。强大如青面神、神奥无方若伏形大法,也只能以自身的意念影响他人,见其所欲见,闻其所欲闻,无法像翻开书本一般,轻易窥知他人心中所想。
青面神所展现的读心之能,不过是筑基于伏形大法对心绪波动的灵觉、以意念干扰他人感官知觉的方术,以及大长老对人心世情的洞彻,三者交互作用下的结果罢了。但这名女子却能窥见她的心思,虽非毫厘无差,接受的讯息密度却远在她所知的心术之上,甚至凌于下尸跷部的镇门神功青鸟伏形大法,就像……就像一缕魂魄钻进身子里,甚至变成了她。
世间……真有这样的武功么?她是怎么做到的?
“你杀了南浦云,我不欢喜。”
翠明端不死心。“给我说缝布娃娃,我就原谅你。”
像要折磨她似的,执拗的情绪一波波摇撼她的识海,剧烈的不适令紫灵眼本就白皙的脸庞更显苍白。
别这样。不是你想——“你再不说,我让人打你了喔。”
仿佛察觉她心底掠过的一丝惊惧,紫灵眼听见自己说出了极其可怕的话语。“你不怕痛,是吗?你怕的是肮脏污秽?给我说缝布娃娃。”
我不要。那会让你——“来人,给我剥了她的衣裳。”
隐身树丛里的金环谷杀手面面相觑。少主之命不可违,但玉尸若遭少主移魂寄体,剥她衣裳,岂非等于摸遍少主身子?但教十九娘知晓,几颗脑袋都嫌不够。然而见玉尸模样,显未完全受制,否则少主自脱便了,何须唤人?南公尸横当场,谁敢到她跟前去!
翠十九娘为爱女着想,且对擒捉玉尸势在必得,命金环谷数一数二的高手“目断鹰风”南浦云压阵,主导挂川寺之行。南浦云武功高强、威望素着,在刀尖打滚了大半辈子,比多数的明眼人要可靠得多,经常代替十九娘指挥豺狗,乃领军挂帅的不二人选。
但十九娘千算万算,算不到“紫影移光术”一照面便要了南浦云的命。身先士卒亲上火线的南公既殒,翠明端登时成了在场地位最高、身份最尊贵的一个,就这样接手了指挥大权。众人叫苦不迭,又不敢迳退,已有脚程快的飞报金环谷,余下同僚莫不求神拜佛,盼在新的行动指挥——多半就是十九娘自己了——赶到前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只可惜岔子不肯放过他们。
庭中“紫灵眼”连喊几声,见周遭悄静静地无有回应,神情木然,片刻才道:“你们不听话。我自个儿来罢。”
喀喇一声,偏堂里厢的纸门滑开,跃出一名劲装少女,落地时踉跄了几步,随即越走越快,越走越稳;明明俏丽的圆脸与眼前的紫衫丽人无一丝相像处,表情却如一模印就,到得紫灵眼身畔看也不看,伸手便去拉她腰带。
蓦听檐外一人朗笑道:“一斛珠你学坏啦。好好的鸡不做,却来褪良家妇女的衣裳。”
不是胡大爷是谁?
那少女正是翠明端的“如意女”玉斛珠。她木然抬头,原本呆滞的表情一瞬间现出微妙的变化,但见粉面酡红、鼓胀玉靥,似怒非怒,似喜非喜,仿佛这些不熟练的表情一股脑儿全挤到了脸上,可惜没一个做得全的,不知在忙和些什么,抬头叫道:“我不是一斛珠!”
老胡自墙头一跃而下,被六燕砍的皮肉伤早已裹起,信手撂倒接连扑来的几名金环谷杀手,大笑:“不是一斛珠?你少骗人啦,明端才不是你这样!”
“玉斛珠”早把紫罗袈女儿和缝布娃娃的事撇到一旁,气呼呼道:“我就是这样!不然能是哪样?”
胡彦之闪过一柄鬼头刀一把兰锋剑,反足踹飞两名分持套索的黑衣人,已来到她一丈方圆内,不慌不忙道:“你这样穿衣裳,分明是一斛珠!别想唬我啊,啧啧,你腰带的绑法已然泄漏了你的真面目!你以为你学明端讲话学了个十成十,就能变成明端了么?说谎精、赖皮猫!不知廉耻,爱慕虚荣,道貌岸然欺上瞒下的小猾头!”
翠明端简直气炸了。
“我不是一斛珠,她也不叫一斛珠!我才不是说谎精、赖皮猫、不知廉耻、爱慕虚荣,道貌岸然、欺上瞒下的小猾头!”
“你骗人!”
“我没有!”
“你的腰带——”
“我绑给你看!”
她低头猛扯围腰,缠紧的系带扑簌簌地掉了一地,而胡彦之此时恰恰抢到她身前,抓起腰带一圈一转,连着两条藕臂并肉呼呼的小蛮腰缠作一处,将一斛珠绑成一串粽,裹得严严实实。
翠明端再不通世务,这时也该明白是中了计,胡彦之料她有顿好骂,已备便一肚子刻薄话。岂料玉斛珠一颤,突如其来地解除了寄体,小脸白惨剧喘不休,被系绳勒成一大包的奶脯起伏惊人,雪肉似将溢出;甩甩头眨眨眼,茫然道:“胡……胡大爷?”
胡彦之将紫灵眼横抱起来,一脚一个,踢飞前后两名来援的金环谷门人,咧嘴道:“咱们又见面啦,一斛珠。今儿没上工啊?可喜可喜。”
玉斛珠正欲接话,突然腿间一凉,失去围腰系带的宽大裈裤滑至脚踝,裸露出白嫩圆润的下半身,两条腿儿又细又直,新炊馒头似的饱满耻丘浑圆酥腻,教人直想咬上一口。
她“呀”的一声满脸通红,顾不得双手受制,摇着一溜烟钻进偏堂,免教旁人瞧了去。
综观鬼先生麾下,胡彦之唯惧者“豺狗”矣,这帮金环谷豢养的杀手不过武林三流门派水平,除开南浦云、七落燕等寥寥好手,胡大爷浑没放在眼里。此际院里一地哀嚎,十几名金环谷杀手抱着伤处辗转反侧,余下诸人终于省悟:单打独斗,无人是这名虬髯汉子一合之敌!忙结成圈子紧缩,欲逼得他首尾难顾。
胡彦之但觉怀中人柔若无骨,明明触手处温软丰盈,又轻得仿佛能作掌上舞,滋味难以言喻,不由得心猿意马,总算还记着身陷包围,强抑下低头细瞧的冲动,抬脚踩住一杆乘隙偷空的链子枪,转头叫道:“符姑娘,你留神啦!”
一抹白影冒出墙头,正是等待接应的符赤锦。
老胡正欲抛出,紫灵眼突然昂起了尖细姣好的下颔,一只清澈明亮的左眼直勾勾盯着他,轻声道:“恶徒!”
啪的一声甩了他一耳光。
美人含嗔自是媚极,可手劲半点不含糊,打得胡大爷眼冒金星,嘴都歪了,忙活动活动下巴扭了回来,嘻皮笑脸:“不是,小师父。我这是为了救您老人家,非是有意轻薄——”
忽然失语,怔瞧了老半天,暗忖道:“符赤锦的师父、堂堂‘玉尸’紫灵眼,没五十也四十好几了罢?怎是个忒水嫩的雏儿?莫说十九娘,连她女儿也做得!娘的,难道是吸人血驻颜的老僵尸?”
抱着雪股的右掌紧了紧,那轻软如绵、直陷指掌的娇腻,确是妇人独有的丰熟;但这腰板结实挺直无一丝余赘,分明是含苞少女、处子童贞之兆……
这不对啊!你不能既是五花又是胛心,你总得选边站哪!要不都让你玩好了,你让人家腱子蹄膀怎么活?
墙头上符赤锦看他都快崩溃了,好不容易清开的周身方圆又涌进了一批新血,胡大爷在连片刀光剑影中闪躲伶俐,抱着小师父的两只猪手捏猪肉似的颇不规矩,就是不扔过来,这当口又不好指摘他贪花好色占人便宜,不禁又急又恼,心想小师父打得你半点不冤枉!圈口叫道:“胡大爷,快呀!”
胡彦之如梦初醒,双腿连环扫倒一片,便要运劲,冷不防又捱紫灵眼一刮子,抱着人原地转了半圈,差点把她抛往另一侧墙头。幸紫灵眼更不消停,反手再甩一记,打得他调转方向,回到了原处。
老胡欲哭无泪。好罢摸你是我不对,可你报仇得看场合呀,这会儿是为难谁?见她四度扬手,胡彦之将她往地上一扔,挥拳揍飞两个上前瞎掺和的出了口鸟气,怒道:“你再打我翻脸了啊!还讲不讲道理?”
紫灵眼信手掸掸衣裙袅娜起身,依旧是优雅从容,不愠不火的,但不知为何,苍白的雪靥似晕开一抹嫣红,轻启朱唇,淡淡说道:“我不讲道理。你欺侮明端,我给她报仇。”
对正老胡,冲他撩起了遮覆右眼的发束!
原本被困在一片混沌之中的紫灵眼,忽觉包覆她的隔膜消淡了些,意识更贴近感官,仿佛只差一步,就能取回自己的身子。在略微清晰的视界里,依稀见一名身着劲装的圆脸少女奔向自己,伸手来解腰带;少女的五官模糊不清,身上却有某种十分熟悉、甚至可说是“亲切”的异样感觉,就像……就像看见镜中倒影似的。
紫灵眼突然明白过来。
占夺自己身子的那人,也对少女做了同样的事。不同处在于:那名唤“明端”的女子,不能任意纵她的身体。能将对心识的影响力,由脑神泥丸宫下及唇舌咽喉,已是明端的极限;即使如此,要持续影响她的心识和身体,对明端也是相当吃力。
但圆脸少女不同。她对试图纵她的人浑不设防,甚至敞开心房,将自己全然献出。此举必经严格磨练方能办到,于双方皆是。
明端与少女所用的秘术与本门一脉相承,像是揉合了伏形大法与紫影移光两种路子,紫灵眼没想过可以这般运用。她饶富兴致地盯着少女模糊不清的形影,仿佛这样就能看出这种全新方法的门路。
而情况就在男子从天而降之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紫灵眼听不清他说了什么,甚至无法悉辨其容,一股潮浪般的波动就这么冲进她的心版,几乎塞满心上所有空隙,宛若暴雨横塘,无论冲击或受冲击的一方,俱撞得粉身碎骨,几乎失去原有形状,却没有稍稍歇止的一霎——(别……别这样!嘘——放轻松……别这样,别这样。嘘……
她握持着自身意念不被洪流冲毁,唯有这样,才有机会令双方完好如初。明端控心识的法门,或许较她强横霸道,然而青面神调教出来的得意弟子,无疑在经验方面更加老道。
紫灵眼导引着意念之流,不让一股脑儿涌上的心绪失控暴冲,渐渐理出头绪。
就像人的力量无法与河川相拮抗,却能以竹笼卵石修筑堤坝,分流、引道、堰塞、浚深等无不可为。明端的意念长河于她的心版溃决,紫灵眼以意念作笼石,终于免去沥涝成灾之厄。
她轻轻撩拨,水流便顺势回应,宛若手指与琴弦,彼此间密不可分,却又各自完整,不相扞格。
(你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个人呢?
念头一起,无数影像浮出河面,如一条条水色蚺蛇交缠上来,凉滑黏润的表面渐渐溶解渗透,沁进她心上每一处。
紫灵眼感觉自己像是溺水一般,被巨量的画面、感知、意念……等灌满胸臆,飞快地经历着明端所经历过的一切:金碧辉煌的“春”字号广间,贮满美酒的巨大浴桶,横陈台下的狼籍玉体,男子精壮结实的身躯……还有那些个撑挤、深入、刨刮挺刺,汁水飞溅的刹那间——那陌生而猥的一切令她心旌摇惑。
如非自幼在大长老的教导下抑制杂念,息欲寡情,练就一副清冷心肠,不免要被弄得绮念丛生,难以自持。但此际更吸引紫灵眼的,不是明端念兹在兹的销魂记忆,而是这心绪交流的方式。
“‘紫影移光’非杀人之术。杀人是果,不是因。”
她还记得父亲将她抱在膝上,笑着对她如是说。“将目光练成剑、将意念练成剑,不如拿把剑省事。武功只是末流,咱们上尸踞部列位先贤的追求,绝非如此浅薄。”
“那咱们上尸踞部列位先贤追求的,是什么呀?”
紫灵眼年纪虽小,学起大人说话倒是老气横秋,有板有眼的。
血尸王紫罗袈笑了,轻点她的额头。
“是这儿。有人管叫‘心’,有人说是‘脑神’,也有说是四肢百骸之主,或三魂七魄云云,总之,就是身体的主人。”
清瞿秀朗的血尸王温和一笑,耐着性子道:“人死了,躯体会留在原处,直到血冷尸僵,与尘同腐。可见让人活着的非是五脏六腑筋骨皮肉,而是抛下消失不见之物。否则,世间岂无身躯半腐、魂灵犹在之人?雩儿,你要记着:心识意念才是人之根本,舍本逐末,绝非大道。”
“心识意念……”
小紫灵眼歪着头,露出狐疑之色。
她本想照说一遍“舍本逐末绝非大道”的,爹最喜欢听她覆诵他的话了,但这疑问实是太过扰人,居然还抢在小女孩的表现欲之前。“……是什么呀?雩儿怎么都看不见?”
紫罗袈笑起来。“有时爹在心里唤你却没有出声,雩儿也听得见,或者雩儿正想爹时,爹便走到了你的房门前。这些便是心识意念,雩儿怎看不见?”
心绪交流,即为意念沟通的征兆之一。
如孪生双胞,天生能了解对方的想法,有时毋须形诸言语,亦可传达意思。然而这是天生异能,非属寻常;若明端与她所学融会贯通后,竟能达到如此境界,则距她父亲梦寐以求的“根本大道”形同迈出重要的一步!
紫灵眼的心绪波动起来,浑没想到这样的交流极可能是双向的,她能读到明端的意念,明端也能闯入她的心扉。父亲的记忆才掠过脑海,缝布娃娃的画面便突然闪现——她知这非是自己的意向,而是渗到明端心隙的记忆片段被她调动,翻出了尘封已久的一切——“……缝布娃娃!”
紫灵眼仿佛可以听见明端欢快的呼喊。尽管她从未听过明端的声音,甚至不知她是何模样。
别看。明端!不要看……不要……
那是爹送给她的礼物,不管到哪里雩儿都要带着它,直到总坛被攻破的那晚。
她一手抱着心爱的缝布娃娃,另一只手被大人牵着,在游尸门总坛的逃生甬道中绕来绕去。甬道石壁上的炬焰明明灭灭,因恐惧和拚命奔跑而剧烈鼓动的心脏像要跳出口腔,胸中仿佛再吸不进一丝空气……
雩儿不小心跌倒了,臂弯的娃娃抛至角落,红得发黑的鲜血宛若嬷嬷倒进沟里的洗脚水,不住泼在娃娃身上;追兵的血、保护她的叔叔的血,更多的追兵、及时赶到的游尸门援军……在地面上鼓成一个小缓丘似的血液缓缓漫至,渐渐浸过了雩儿的口鼻,然而头顶上的刀剑铿击、呼喊嘶嚎却从未停止过——她听见明端惊恐地尖叫着,却无法从嵌合交融的意识中抽离,所有感觉和画面如洪流般涌至心头,塞满了明端心上的每一处空隙。恐惧被无限放大、标记,清晰得有如身历其境,就像数十年年来,每晚都在她梦里出现的那样。
嘘——别怕,不要害怕……有我在,别怕……那些都不能再伤害你了,我知道的。嘘,乖孩子!别怕,别怕——她感觉明端瘫坐在周身呼啸缠转的可怕记忆当中,无助地嚎啕大哭着,箝断她身子与意念连结的禁制慢慢松开,她像是从深水中被捞出来似的,四肢百骸的知觉逐渐复归原位。别哭了,明端,别害怕。欺负你的人,我教他永远别再出现,好不好?
乖。
符赤锦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身上有伤,点足掠下墙头,闪过两名中路拦截的金环谷杀手,及时搂着紫灵眼转向一旁。“……小师父,别!”
“娘的,你下来搅和什么?”
老胡火冒三丈。“不是让你在墙上接应?计画制订了就要执行啊!现下……现下三个人都在里头,你他妈真让我杀出去啊!”
符赤锦狠狠瞪他一眼:“下回我小师父再拿右眼对你,有多远你闪多远!记好了啊,你欠姑奶奶一条命!”
往旁边一指,天际电芒乍现,映出毫无生机、惨白如僵尸的南浦云。
“轰”的一响焦雷劈落,雨沾这才随风乱飘。金环谷杀手还能站着的,此际不过五六人,胡彦之电眼一扫,衣发皆逆,散成半月形的人墙为其气势所慑,不由自主地后退,被他一步一步逼到了照墙边,让出廊口通道。
胡彦之单臂横举,护着符赤锦师徒走上长廊,正要示意她俩先行通过,忽然止步。廊外苍电闪掠,映出一条微佝衣影,来人一身黑衣劲装,披头散发,两只眼曈里布满灰翳,正是曾在“羡舟停”与老胡交手过的那名豺狗。
众金环谷杀手见强援到来,精神大振,却见那人手一扬,掷来一枚西瓜大小的圆滚物事,其上目眦舌吐,竟是将此间消息飞报金环谷之人。
杀手们心惊胆战,终于明白进是死、退亦是死,今日若不能完成任务,世间无处容身,不由激起求生意志,连内室中保护翠明端的数名死士亦一跃而出,再转过来的十余只眼睛里,无不闪着困兽般的狞光,局面再生变数。
“小心了。”
胡彦之盯着“豺狗”没敢回头,低道:“这回他们是玩真的。新来的这厮给我,你俩切莫恋战,记得‘地’字号计画么?”
他指的是从挂川寺后门小巷撤退一事。
符赤锦“嗯”了一声,忽挽着紫灵眼翻过镂花凭栏,动静间如兔起鹘落,毫无征兆,碎步退向院底月门。杀手们亦无声无息地追上去,雷声轰隆之间,但见衣影翻飞,一来一往打打停停,对峙长过交手,静止时却往往比短暂的拚搏险恶;虽无前度之激烈呼喝偌大阵仗,却隐含着更迫人的沈重压力,下一霎眼哪方突然溅血仆地,似乎一点儿也不奇怪。
紫灵眼甫离“超诣真功”的心识控制,再加上曾凝全身之力施展一记“紫影移光”短时间内恐难承受近身肉搏的负荷,须由符赤锦分神保护,更增二人脱困的风险。本似游刃有余的营救行动,至此急转直下。
胡彦之暗自提气调整,待得电光骤闪,藉势一窜,抢在雷声落下前,拳压已轰至“豺狗”面门!
比快,胡彦之自信决计不输给任何人。他自幼苦练的“律仪幻化”正是一门以轻功腿法入门、由外修内的特异功法,牛鼻子师父有商有量,唯独督促他修习此功时无情面可讲,没有最严格,只有更严格;与鬼先生相认后,胡彦之终于深切体会鹤着衣的苦心。
“律仪幻化”不只是快,更是掌握天下诸多快刀快剑的心法。鹤着衣不通狐异门武学,无法取代胡彦之的父亲,于习武之初就为他扎下“天狐刀法”的根基,然而有了“律仪幻化”却能大大缩短他日后钻研天狐刀的时程。这点连鬼先生在传授弟弟刀招刀诀之时,亦不得不承认鹤老杂毛目光卓著、未雨绸缪,早已做好了迎接这一天到来的准备。
掌握速度,即掌握力量!
胡彦之以不可思议的飞速掠过长廊,趁雷声扰乱听力的当儿,拳落似骤雨,打得那盲眼“豺狗”双手抱头、并肘遮护,不仅未能还击,连倒退一步、挣脱臂围的余裕也无,如半截钝重朽木,在重拳下不住发出“笃笃”的空洞声响。
这非是逞一时血气胡乱挥舞的拳头,而是以拳代剑施展开来的“寒雨夜来燕”——这路借鉴了天狐刀心法、于天门剑脉之上再行演绎发挥的双剑绝技,老胡曾以“无双快斩”为名,传了略去招式的精简版本与耿照。
此际化入拳路之中,乱中有序,竟不失准,拳多落于那豺狗的腰胁、腹侧、颈项与耳后等诸多空门上,仅有极少的部分打中肘臂的防护,那也是为了诱敌扰敌,压迫对方持续露出破绽。
胡彦之以一口真气抢挥百余记,自知气力渐消,落点越发刁钻,欺软打弱毫不放松,终于迫得对方肘隙一开,一拳钩中眉颧之交!
此处乃人身的重大罩门,凹凸嶙峋的拳面所及,可能同时伤到额角软筋、睛末“太阳”乃至柔软的眼珠,无一不是致命的要害;重拳挥中,可说是江山底定,再难转圜。
“得手了!”
老胡大喜,岂料对方的脑袋却未应势扭转,这拳像打在山岩之上,他身形于半空中微微一滞,一波波激烈的疼痛忽自指节反馈而回,硬如胡大爷这般的好汉也忍不住闷声低哼,恰见那豺狗咧开瘪嘴,露出一口白牙。
他居然在笑!
胡彦之愀然变色,冷不防朝他胸口一蹬,藉势倒纵,落地时一踉跄,才觉踝趾痛极,仿佛这卯足全力的一蹴踢正铁柱,未及破敌已然自伤。
还有他的一对拳头。
他双手无法自抑地颤抖,指节拳面青肿如瘀,仿佛刚用过夹棍拶指之类的残毒苦刑。胡彦之自问见识广博,却从未听闻过这般厉害的横练功夫;拳脚与攻城掠地不同,同样的强度两相撞击,挨打要比打人吃力得多。连岳宸风的“金甲禁绝”亦须提气运劲,这厮怎能在遭受偷袭的一瞬间,便运起了铁板似的护身气劲,还比挥拳打人的自己轻松?
豺狗放下手肘转动脖颈,骨骼间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响,坑疤丑脸上无甚表情,如被岁月磨蚀殆尽的怪物。
胡彦之右足虚点,避免肿胀的踝踵触地,明白自己一步也不能退,一时却无良策;茫然思转间,豺狗已至。两人拳掌相交,胡彦之顿觉臂上似有千针攒落,痛得一搐,第二拳又至;他勉强并肘挡下,并以贲起的上臂肌肉遮住胁腋,免被一记钩拳打折肋骨,当场倒地不起。
谁知第三拳却正面轰在他的肘盾之上,刹那间,胡彦之不禁产生臂骨爆裂的错觉,眼前一黑倒飞出去,“哗啦!”
背脊撞坍半片镂花凭栏,身上缠裹的白布条渗出暗渍,分不出是旧创抑或新伤。
(怪物——这是掠过脑海的第一个念头。
沈重的脚步声回荡在他嗡嗡作响的头颅内,每下震动都令他晕烦欲呕,仿如宿醉。胡彦之咬牙挣起,不敢、亦不能与之徒手对抗,无奈新铸的对剑已折,沿途弃之,只得甩过背上长囊,双手持着一格,堪堪挡住了凌空撼落的一记重捶。
豺狗无有反应,管他拿什么,挡下一拳,便再挥一拳!
胡彦之踉跄倒退,每接一记,长囊中都传来令人胆寒的脆裂迸响,制成刀剑鞘的千年乌檀坚逾金铁,仍禁不住豺狗铁拳一下接一下捶打,不多时已爆出扭曲断裂的镶铜细件,长囊开始膨胀变形,几欲散架。
压檐的乌云间轰雷滚滚,而暴雨,就在此时倾落。
院中所有物事一瞬间失去了轮廓,尚未退进月门的符紫二姝,迎来了第一波的暴起合击,三名金环谷杀手丧命,另两名伤重倒地,剩下的五人却成功地将师徒俩隔作两处,难以相顾。
符赤锦被一对默契绝佳的兄弟档缠住,两人使开藤牌短斧,伸缩不定,拿不下又甩不开,她以夺来的长剑突围,无奈兵刃不称手,左臂之伤更大大限制了接敌的灵便,左支右绌,始终未能如愿。紫灵眼背靠高墙,倚坐在月门边的花坛上,大腿似是受了伤,身前三人忌惮她的杀人眼术不敢靠近,以庭石作掩蔽,不知从哪儿弄了长杆套索,欲遥遥将玉尸制住。
“小……小师父!”
淅沥雨声中掺杂了符赤锦焦急的呼唤,胡彦之心神略分,被一拳殴中腹部,这拳轰得他双脚离地摔出廊间,擦过石灯笼才弹入矮树丛中,首当其冲的左肩胛已无一丝知觉,无法判断是骨折、脱臼或瘀肿乌青,只是怎么也起不了身。见豺狗面无表情跨进雨幕,足臀并用,忍痛挪退到大树底,靠树挣坐而起,口鼻中呼噜噜地吐着血沫。
真不能小看老残穷啊!打死你胡大爷了。胡彦之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要不是一动就痛欲晕厥,他还想调侃自己几句,只是这当口连笑话都来不及说了,那豺狗直是世间歹人的表率,明明是个瞎子,却一路追着人打,半点时间不浪费,连句废话也无,敬业得让人想掐死他。
老胡不是闭目等死的性子,握住怀里的长布包想摆个架势,可惜连手臂也难以平举,“沙”的一声豺狗踏入树荫,胡彦之奋起余力往前一送,直捣豺狗胸前的膻中!
豺狗左手握住一捏,爆出炒豆似的“喀喀”烈响,也不知掐烂了什么,蓦地半截青芒“噗!”
穿布而出,热刀切牛油也似,就这么轻轻巧巧没入他左侧肩胸交界处,又自肩后穿出一抹钢尖,滑得沾不住血。胡彦之由下而上望不真切,况且还隔着豺狗宽阔的肩膊,依稀见得钢尖两面开锋,是剑而不是刀。
(难不成……他捏碎的是昆吾剑的剑鞘?
虽然这仍无法解释剑刃何以自行弹出,但眼前的情况却不容胡彦之再想。豺狗被洞穿之际一声闷哼,右掌本能用劲,那抹尖刃又“飕”的一声缩回去,只在豺狗的灰衣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线。
胡彦之把握机会连砍带刺,照准他受伤的左半边一气猛打,豺狗陡然间被攻了个措手不及,伤处吃了五六记,血线晕成了一朵大红牡丹花,欲挥开攻击却屡屡被胡彦之闪过,每次一露空门伤口又再挨一下,三两步退入雨幕中,打人和挨打的都不住往地面下淌着红水,眨眼便成一条蜿蜒的小红溪。
可惜老胡身上不只一道口子,凶猛的雨水冲刷加速带走血液,他刺向豺狗咽喉的一剑中途软绵绵坠下,连膝盖都不由一软,拄地荷荷喘息。豺狗连退两步摆脱纠缠,伸指点止血,便要复来;突然间,一声虎吼震破雨幕,墙头掠下一抹巨大灰影,挟着浓烈的兽臭直扑豺狗!
豺狗坑坑疤疤的丑陋面孔上初次发生一丝微妙的变化,下盘压低拉开功架,既敏捷又危险,与适才仗着横练功夫、朴实挥拳的模样判若两人。
而来人如野兽般迳扑他上半身,速度之快,全不及闪避格挡。
两团影子交缠翻滚,其间拳爪无一霎是全然静止的,撕裂雨幕、粉碎庭树,摧毁所经处的一切;再分开时,竟是那豺狗掠上了墙头,浑身几成一团血人,更显青白瞽目妖异非常。他不顾周身狼籍,嘶哑着嗓子,发出含混不清的单音:“……撤!”
撇下余人,倏地翻墙而出。
围困符紫二姝的杀手们听令即行,毫不犹豫地舍了目标掠向后进,忽闻一声惨叫,最末一人居然被咬断喉管,尸身反被甩置前头;一名回头的与另一名正要回头的先后断魂,两个人、三爿尸,滚落一地温血肚肠。
来人异常高大。身穿蓑衣,头带编笠,不知怎的看来就不像人。胡彦之伸手抹去溅上脸面的血点,老琢磨着这人是不是在剔牙,笠下赫然转过一张生满白毛的斑纹虎面,竖睛黄瞳、颚裂牙尖,果然就没点是人。
“二师父!”
符赤锦放下悬心,差点一跤坐倒,勉强以长剑拄地,喘过一口气来,赶紧飞奔到小师父身边,两人相扶回到廊檐下。“我没事,皮肉伤而已。”
紫灵眼笑着拍拍她的手背,像哄孩子似的,又睇向院中的虎形巨汉,垂眸颔首,轻声道:“多谢长老。”
白额煞点头。“老大感应到你的心绪波动,虽只一霎,却较往日最盛时还强了一倍有余,唯恐你出了什么事,赶紧教我来寻。”
瞥了一眼宝宝锦儿,哼道:“所幸这小猾头在四周点了‘返魂香’,否则怕还要多费工夫,耽误时机。”
符赤锦嘻嘻一笑。“多谢二师父夸奖。”
“我没夸奖你!”
白额煞重哼了一声,别过毛茸茸的猫儿脸。
符赤锦冲胡彦之一挑下巴。“胡大爷,我这‘玄’字号计画还使得罢?”
胡彦之拄着包袱拖着右腿,一路捱到廊檐避雨,闻言苦笑:“还好使得。否则非用‘黄’字号计画才能成功,岂不显得我俩好猥亵?”
紫灵眼微蹙柳眉,假装没听见,对白额煞淡道:“不是我,是别人。有个叫明端的女孩儿跑到我心里,她的功夫与本门似是一脉,又和上踞下跷两部不尽相同,很有意思。”
胡彦之插口道:“翠明端自称用的是‘超诣真功’,不知对几位大爷有没有帮助?”
白额煞出身的中尸踬部,昔年乃游尸门武库,流风所及,部中子弟对天下间各门各派的武功颇有涉猎,纵未通晓,见闻也在寻常武人之上。白额煞所习“镜射之招”即立基于对拳掌兵器等武技之透彻,不是哪个中尸踬部之人比得上的,虎目一睨,哼笑道:“超诣真功就没听过,但与你动手的,却是个死去多年的人,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胡彦之心中一凛,赶紧追问:“他是什么人?”
“昔年狐异门外三堂的高手,人称‘鱼钥九关’戚凤城的便是。”
白额煞沉声道:“七玄中练纯阳硬功的不多,成名者更是寥寥无几,他练的‘六龙锁鳞功’是十分霸道的外门功夫,名号响亮,虽不比内三堂外号里有个‘狐’字的胤家人,倒是颇受胤丹书重用,与外三堂的‘兵履千绝’风射蛟并称双璧,也算一号人物。”
胡彦之没想到会于此间听见亡父与风伯的名讳,心头震动,装作轻描淡写的模样,随口道:“死人复活,这倒是奇闻一件。没准是二师父弄错啦,说不定这厮没死,躲起来生娃娃啦。”
白额煞冷冷睨他一眼,黄瞳中缩成一条缝的竖睛看来十分妖异。因已失去了人的外形,反而难窥其心思,胡彦之被盯得浑身发毛,笑面发僵。
“戚凤城相貌堂堂,当年是江湖上有名的美男子。”
良久,白额煞才淡然道:“他力战被擒,六大派逼迫他供出狐异门的暗桩,好赶尽杀绝。戚凤城受尽严刑拷打不肯说,琵琶骨被穿还不肯说,这帮畜生无计可施,恼他如此刚烈,最后索性阉了他,赤条条地吊起来示众,在烈日下晒足了一个月,生生晒坏他一双照子。我听说他最后是死了。死得好,少吃些零碎苦头,少见点儿畜生行径。”
胡彦之听得瞠目结舌,连符赤锦都不禁掩口蹙眉,面露不忍之色。
“‘六龙锁鳞功’走的是纯阳的路子,我这双爪子专破纯阳功体,戚凤城要是遇上了我,只怕讨不了好。”
老胡勉强一笑,本想顺势拍几句不要钱的便宜马屁,却见白额煞伸出一只弯如钩镰的蜡黄骨甲,轻轻往庭中湿漉漉的石灯笼上一搔刮,“嚓!”
削下一片石屑,比钢斧还要快利。他随手刮得几下,石灯笼的顶都没了,地上堆满大薄片子,宛若刨木。
“他定是惨遭酷刑之后,又练了另一门阴功,使功体更上层楼,我的‘白虎催心爪’只刮下些许皮肉,没能一爪将他拆成两爿。六龙锁鳞功、曝坏的脸和照子、阉刑、纯阴功体……你说不是戚凤城,能是哪个?”
胡彦之默然无语。鬼先生说过的话语突然浮上心版,对他来说,狐异门的惨祸从没像此刻这般真实,活灵活现的,“豺狗”……不,是戚凤城打在他身上的每记重拳仿佛有了其他意义,那是戚凤城对这世界的愤怒呼喊,若非如此他无法继续存在。
白额煞转过头来,裂开大猫似的白毛肉颚,看起来像是在笑,可听不出半点笑意,教人打心底发寒。“戚凤城跟你有什么仇,出手这么狠?我看你一脸正气、道貌岸然的样子,无巧不巧……是六大派的人么?”
(廿九卷完)
※附录:东胜洲武道风云(二)?箕裘空在念,咄咄谁推贤——论两代“东海双尊”“一鉴双尊,东海称神;三大铸号,四大剑门;五岛奇英,六合名剑;七玄、八叶、九通圣;十方仙境,首推苍城。”——东海十绝歌?佚名除却以文章名世、非指一人的“一鉴”——《秋水名鉴》“双尊”实际上是东海道武林的最巅峰,而独孤弋与应无用也不负众望,双双名列武榜至高之“五极天峰”一口气占去五分之二的名额,使东海道成为公认的武英荟萃之地。
两人将东海的武名推向天下四道,威震宇内、妇孺皆知,立下不世标竿,但同时也成为后人无法逾越的高墙……不同的际遇、相似的轨迹,究竟寂寞的帝王与孤独的高隐之间,是否存在着看不见的命运牵系?
无法传承的绝学独孤弋是公认的武功天下第一,他的“残拳”具有东洲现存一切武学理论皆无法解释的威力与运作方式,打从他进入江湖的第一天起,便成为最特殊、最耀眼的存在,无分寇雠友朋,谁也无法忽视他。
然而,即便是与他一师所授的萧谏纸,也无法理解“残拳”及其背后的武学系统,与他交过手的峰极高手“虎帅”韩破凡、“刀皇”武登庸、“隐圣”殷横野等人,也只领略了残拳的惊人威力,而无法破解其中奥秘——至少在已知的当下,这些绝顶高手都未留下相关的记录,使得“不败的太祖武皇帝”传说,更添一份神秘的色彩。
相对于诡秘难解的师承奇功,独孤弋本身却是个大方过了头的人,用他自己的话说,即“打架交朋友、交朋友打架”两者在独孤弋来看是一码事。
受过太祖指点的人简直多不胜数,据说即使在当年兵困蟠龙关、九死一生的当儿,独孤弋仍不忘点拨随行的残兵武艺,好增加他们在突围时的生存机会。这批人当中,得以成功突围存活的,最后都成了独孤阀精锐“血云都”的主心骨,包括日后在白马王朝军中大放异彩的染苍群、白锋起等,其时如非独孤弋的亲随,便是随独孤寂闯山救驾的敢死队;比起营救主帅的功绩,独孤弋临阵自创、传授的武功,毋宁才是他们赖以平步青云的基础。
独孤弋真正意义上的传人,乃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独孤寂。独孤寂为独孤阀前家主独孤执明的小妾所出,他的生母只怕还比独孤弋小了几岁;独孤执明让出家主与镇东将军之位后,庶长子独孤弋遂成为东海一道的实质主人,独孤寂自小对这位大哥敬若神明,独孤弋也将他带在身边,什么武功都一股脑儿地教他,毫无保留。
可惜独孤寂仍逃不出残拳“无法传承”的诅咒。世上只有极少数的人才知道:长年自囚于埋皇剑冢的十七爷,其实并不懂得残拳,他的强大来自于对太祖武皇帝的怀缅与追随。禁于幽深古墓的独孤寂渐渐褪去了年少时的青涩莽撞,以自己的方式掌握了力量,与散落于北关镇军、皇城禁卫,以及各地归老诸侯庄园里的武技一样,都是太祖传承的一部份。
独孤弋生前不曾开宗立派,没有收过一名正式的徒弟,甚至未留下拳经剑谱;除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他留下的是人情,在某些人眼中珍贵无匹,对另些人或许一文不值,一如独孤弋斯人。
来不及传承的名位相较起于草莽、以庶子身份流落江湖的独孤弋,应无用不啻是贵族中的贵族。
他是最重视血统的鳞族末裔之中,血统最纯正、身份最尊贵的龙姓一支,若天下仍属玉龙王朝所有,则应无用一生下来纵非皇子,亦是未来的王公。血统之上的纯正与尊贵,在指剑奇宫往往与实力相呼应;应无用出身的风云峡一系恃此宰制奇宫数百年,始终将“真龙之传”留在风云峡,保障了派系不可动摇的地位。
应无用在承接上代宫主《夺舍大法》的遗惠前,便已是指剑奇宫的第一高手,强横如飞雨峰之“匣剑天魔”独无年、狡智如幽明峪之“影魔”冰无叶,在他之前也只能俯首辟易,暂息角逐宝座的念头。
所幸在一贯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风云峡高手之中,应无用出乎意料地清静无为,在执掌奇宫期间,对其他派系几乎可说贯彻了“不作为”的信条,益发显得莫测高深。奇宫各派摸不清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硬打又打不赢,只得偃旗息鼓,按兵不动,三百年来几无休止的派系斗争,居然就这么暂得休止。
应无用因此在龙庭山内得了个“群龙无首”的浑名,各派首脑私下说起,咬牙切齿者有之,感叹惕励者有之,却无贬抑之意,心知但教此人掌山一天,自家便无出头的机会;唯恐传出去不好听,对外便以“四灵之首”呼之,不知不觉竟成了应无用的外号。
应无用没有弱点,不代表风云峡没有。而风云峡这一代最大的隐忧,就是如应无用这般优秀的人才,一口气却出了三位,其中“琴魔”魏无音与“刀魔”褚无明势同水火,已至片刻难容的程度。
正当飞雨峰等各派巴望着风云峡祸起萧墻、爆发内斗之际,应无用却一手主导了师弟褚无明的“破门出教”假逐出门墙之名,安排褚无明离开龙庭山,避免褚魏二人争斗趋于白热,也给了心性自由、不受拘束的褚无明离山闯荡之机,从此海阔天空,更有连番奇遇。褚无明后改名“星烈”取其“无日无月”之意,依旧以“刀魔”自号,显与龙庭山旧情不断,并未忘本,由此可见应无用的手段。
若应无用未在妖刀之乱爆发前突然离山、从此不知下落的话,对于其后种种,这位有着高隐襟怀与睿智手腕的宫主应能创造出另一番局面,陶元峥的借刀杀人、韩阀的阴谋算计,或许在应无用看来,不过就是潇洒一挥袖、谈笑化灾殃,一如既往罢了,可惜就是来不及。
妖刀乱后,“琴魔”魏无音身受重伤,一身内功几乎全废,继承师兄的双尊名号云云,更像是对他牺牲平乱的褒奖酬勋,在魏无音刻苦恢复功力之前,并无实质的意义。而即使恢复了部分内功,魏无音的修为亦多不及往昔全盛时期,更别提追上师兄应无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