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七十 折彼梦如是说时曾经

两人纵身跃下熊熊燃烧的江船,于岸边林地间对峙着。

雪婊子的膂力驰名天下,压尽世间男儿,媚儿毫不怀疑她能抡使这柄足有八尺长、石柱一般的巨刃。以万劫之沉,再加上雪婊子的怪力横扫而来,纵是降魔青钢剑,也可能在对击间轻易毁损。

媚儿不待对手提起石刃,踩着官靴大步流星,倏地欺入刀围内,一剑刺向玉面蟏祖心口!这下并未用上役鬼令,甚至无有招式,一心取快,欲杀她个措手不及。

修长健美的金甲丽人一转石刃,以刀代盾,一声火星飞溅,青钢剑削下一片石屑,玉面蟏祖单肩微侧,让开这逼命的一剑。

媚儿亦喜亦忧,忧的是雪婊子无论气力反应,均远超她的预期,这一仗并不好打;喜的是万劫枉称妖刀,山岩般的巨刃竟不如降魔青钢剑坚利,尽管没能刺穿雪婊子的心口,却削下她用以格挡的部分石刃,若非雪艳青避的及时,少不得要被划伤肩臂。

——若能毁去万劫的话,我便赢了!

媚儿不肯放弃先手,右腕轻颤,青钢剑抖落寸芒,照准蟏祖一径飞刺。

玉面蟏祖仍是单手提刀、彼端沉地,挪动长长的刀柄,径拿厚重的刃末当盾牌使,任它嚓嚓嚓地石屑分飞,坚持不退,难说是谁占了上风。

万劫不抵降魔剑之利,花岗岩般的刃体被削的七零八落,看似鬼王占优,然后鏖战迄今,蟏祖始终单手接敌,石刃一次也未举起,怎么看都是他更从容些,仿佛在观察对手招式,还有厉害的后招未使。

役鬼令雄浑刚猛,却不以速度称著,媚儿干舍不用,在求及时二字,不予令他缓出手来;久战无功,不免焦躁,圈转长剑,一式弥望泱莽卫后土中宫直进,同样是当胸一剑,此番不见投机取利,严整如六军催发,气势万千!

蟏祖再不能稳立不动,疾退两步、藕臂平举,厚刃斜撩,地龙破土之势对上卫后土护民之剑,轰然一响青芒迸散,两人双双退后,距离陡的拉开,而石刃的反击便于瞬间发动——

金甲女郎左臂一合,握住长柄之末,抖开长柄铁链,巨刃点、拨、挑、刺,使得竟是长枪法!兵器形质虽颇不合,仗着万劫の长一径施展,居然法度严谨,攻得媚儿连连倒退,降魔青钢剑在身前舞成光团,哧声不绝于耳,石屑纷飞,如炮朽木。

(可……可恶!)

媚儿盘算落空,出剑不敢放松,竟连换气的余裕也无,眼看气力将尽、胸中闷胀如窒,几欲短息,蓦地腹中阳丹迸出一股精纯无比的内力,推动周身内气循环,仿佛那杀千刀的小和尚从身后环住了她,抓着她酸软无力的手臂持续出招,再度于严峻的险势中保护了她。

好胜的红发女郎匍得新力,咬牙便要出手,忽觉腰腹间有异,似乎死小和尚搂她圆腰的手臂紧了紧,用那令人酥麻的磁震嗓音在他耳畔柔声道:媚儿,别忙。等会……再等一会。

(好……好。)

她沉稳运臂,化役鬼令于剑中,无争无抢、不火不蕴,敌住矫矢而来的枪势。雪婊子的招式依旧神妙无方,甚较前度所见更为精准,少了那股大开大合的璞拙疏放,却处理得更加细腻周折,看似以力压服,所长却在巨刃之外。

在那双雪酥酥的袖长藕臂操纵下,石刃非如过去她手中的虚危の杖,化成一条睥睨洪荒的巨龙旋尾扫来,势足毁天,径以一力降十会,而是每一出手石刃便如神龙腾至,撞上青钢剑旋绞而成的光幕,一势一龙,连绵不绝。

俄顷间,粗糙嶙峋的万劫刃头已数十度、乃至连击过百,宛若千龙齐至,尽管一头头全撞碎在锋锐无比的剑幕上,巨大的压力却持续堆叠,竟无丝毫放松。

若媚儿于阳丹发动之初径行反击,即时击溃枪势,两人间隔着一柄万劫,蟏祖身臂连动,随时能组织第二、第三……乃至连绵不绝的攻势,攻守极可能于刹那间二度易位,届时便只一败涂地,再无转圜余地。

她稳稳扛住千龙之枪,沉着地承受剑上压力,从环抱着自己的无形臂膀间得到力量,直到丹田丹田阳劲澎湃如潮,沸水般流遍四肢百骸,通体力量充盈,犹不着急,半闭美眸,在对手气劲着体前已经自行运腕击回,五感空灵,渐至无心,不知不觉占据了主动。

至水到渠成时,降魔剑青芒一收,千百剑影倏凝,压着万劫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当儿,剑流轰然而出,正是《役鬼令》至强一式——直道皇天万里平!

虽是役鬼令中的最强一招,历代鬼王却几乎无法使用,盖因极招正气之强,未运内力,单以招式心诀,这些阴人自身便已抵受不住,临敌强使等同自杀,只得忍痛弃之。

媚儿以阳丹发の,配合无私无恨、勿固勿我的无心之境,一霎间宛若南骊五祖再临,数百年之间,再无一名集恶道之主能有如此浩然正气,青冥剑流恢弘映照,瞬间击溃呼啸千龙,吞噬万劫!

巨刃为青芒所捲,表面綻裂无数,隙间透出青光,摧平之势已不可挡。媚儿身上的鹦鹉绿绸袍逆势激扬,宛若神临,击着青冥剑流踏前两步,石刃似穿而过,人于刃中,蓦地青光迸散、碎石弹飞,万劫刀刃只余半截,不过三四尺长。

媚儿身子一抵,降魔剑已经能触及蟏祖,直道皇天万里平余威未尽,锋锐的剑尖自她额际挥落——

(……赢了!)

红发女郎自无心之境回神,未及欢呼,忽觉胸腹间奇寒彻骨,余光垂落,赫见抵着身子的平钝之物,非是被拦腰削断的石刃,而是一小块坚冰,才发现整柄万劫表面覆满白霜,抵着腹间的冰壳里冻着一小节圆锥状的青钢尖刺,似是自削断的石刃中露出。若非雪婊子以凝气成兵的奇寒冻封住尖锐部位,适才她挥剑直进的刹那间,身子已遭尖锥洞穿。

这般奇寒真气,媚儿非是初见。

——在三乘论法大会的莲台上,同小和尚最终一决的红衫女郎,就曾使过这种武功!

心念一动,急急撤剑,剑尖已将她的蛛纹覆面巾削去,一抹殷红自女郎发尖淌下,幸好并未伤及面孔。媚儿疾退两步,降魔青钢剑斜斜指地,颤声道:果然是你!你是水月亭轩的……是镇北将军染苍群的女儿!

代替失踪己久的雪艳青穿上金甲的,正是染红霞。鬼先生将存入脑海中的玄嚣八阵字枪法整理出来,由蚳守云负责喂招,顺便指点他的言行举止,以免露出破绽。

这一老一少在北山洞窟中动手过招,打的昏天黑地,鬼先生则在一旁观察,将超卓的记性眼光辅以思见身中之能,修正染红霞的招式理路。三人合力之下,竟将玉面蟏祖出手的模样仿了个七八成,起码外观上没什么问题。

染红霞自小随父亲、舅舅耍弄旗枪,接触北关血云都独门武艺的时间,怕还早于水月嫡传的武功,于长兵器一门本有基础,非是一问三不知的外行。《玄嚣八阵字》枪法繁复精奥,充满辩证反诘,极对她的脾性,虽只有鬼先生转述的外形模拟,已给她偌大启发,与《青枫十三》《十三枫字剑》两部新旧剑法相互参照印证,又似有新的体悟。

鬼先生自不会傻到把珍贵的金甲正本与她过目,然而,以染红霞融会贯通的程度,虽无心法推动,威力全来自本身的内功膂力,然而徒具其形的玄嚣八阵字枪法在这名秀丽女郎的手里,居然还是颇有威力的,并非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心中颇生忌惮:此间事了,需得废了她的内功,免生枝蔓。她最有价值处,在于{染苍群之女}的身份,这点价值毋须如许武功。鬼先生暗地里下了决心。

染红霞随车押送万劫,反正有耿照在手,复有冷炉禁道の天险,鬼先生也不怕她耍什么花样。她陡被叫破身份,心头微凛,一抹额际液润蜿蜒,才发觉覆面巾已被削落,眯眼凝去,蹙眉沉声道:我……我在阿兰山见过你。你是那……孤竹国的伏象公主!

媚儿大吃一惊,怕还在染红霞之上,意识到脑顶的凤翅乌纱璞头早在适才抵御巨刃连击时,被呼啸的劲风扫落地面,连裹发的纱网都碎裂开来,摇散一头火焰般的金红卷发;一抹面颊,油彩勾勒的花脸早被泪水冲出两道轨迹,露出异常白皙的雪肌,遑论心神激动下,毫无压抑的本来喉音。这要再看不出鬼王其实是女儿身的,大概只有瞎子了。

她掩护被揭,反倒称了心意,当下再无顾忌,大声道:你……你没死……死在莲台下,那杀千刀的小和尚呢?他……他……忽然说不下去,喉头哽咽,益发恼火起来:这该死的喉咙!什时候了,使什么性子?怒火上冲,泪水难以克制的流下来。

染红霞见她流泪,霎时什么都懂了。明明立场相左,甚至才刚于刀剑之上拼过生死,不知怎的却像遇见了极亲近的人,鼻头蓦酸,也怔怔掉下泪来。

媚儿一阵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倏又熄灭,朝身畔矮灌丛一阵乱砍,用力过猛失了平衡,降魔青钢剑脱手飞出,尤不解恨,起脚踢得一跤坐倒,缩膝环抱,把脸埋进双腿间,双肩抖动,如小孩般呜呜哭起来。

染红霞有些怔傻,数日见心力交瘁的疲惫、挫折……等一股脑儿涌上,膝间一软,坐倒在草丛里,被不远处抱腿痛哭的红发女郎感染了似的,眼泪不知怎的越拭越多。

都……都是你!

媚儿哭的片刻,想起罪魁祸首就在身边,猛然抬头,芊芊玉质一指,红着眼眶扁嘴到:你……你好端端的去惹他做什么?场边忒多人你不捡,偏偏挑小和尚上去打擂!都是你!都是你!胡乱往身前臀后摸索,但降魔剑飞出甚远,哪里有什么称手兵刃?拽了青草泥土,劈头夹脸朝染红霞掷去。

染红霞本欲学她抱腿哭泣,发泄伤怀,闻言才警醒过来:没人知晓耿郎在冷炉谷中的遭遇。不闪不避,抬头正色道:他没死。

媚儿一怔,红肿的美眸越睁越大,忽翻身跃起,翩然掠至,跪在地上抓着她的臂膀,颤声道:你……你再说一遍。

染红霞吓了一大跳,她来的这般迅捷,自己却未感应丝毫杀气,以致应变不及,盖因此姝全无恶意,心怀一宽,仅剩的一丝提防与恶感随风化散,拉着她的手,将冷炉谷事说了一遍。

媚儿越听面色越沉,咬牙切齿,不是追问他人呢、你有没有见着、确定是那个混蛋等等,染红霞总是如实回答。

你怎能这般被他威胁?忒也好骗!她瞪了染红霞一眼,与其说不忿,倒像嗔怪居多,总之非恶意敌视,气呼呼道:你每日最少要见他三回,少了一次,就别想让你干什么——现在是在他要求你啊,你大方什么?小和尚可能早就被他给弄死了,你要每天都看几回,才知道她好好的,一有机会,也才知上哪儿去救。

染红霞哪省得这些邪派手段?经阴宿冥一提,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娥眉紧蹙,忍着不让泪水溢出。这种逞强的模样,意外的赢得了媚儿的好感,心想这女人也是个软心肠的,又肯替小和尚做牛做马,不比那些妖妖娆娆的大奶红衣毒妇——

不过莲台倒塌后,大奶妖妇伤心欲绝的模样挺动人,适才在无央寺见了,愤世已极的媚儿竟未生出寻她晦气的念头,只觉她似乎又瘦了。

她暗自决定将两人先移除手绢党,暂放入观察名单内;心思单纯、涉世未深的邵芊芊,怕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成了必杀手绢党的名单首位,堪称此际世上最该死的女人。

别担心。媚儿大方的安慰她。

我这便纠集鬼卒,咱俩联手杀进天罗香婊子的妓寨老巢,闹它个天翻地覆!把冷炉谷地面一寸一寸掀将起来,本座就不信找不着小和尚;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全灭了狐异门天罗香给他填坟!

这法子只义气尚值称许,其余自然是蠢透了。且不说地狱道一派的实力能不能挑了七玄中最强的两大势力,破不了禁道黑蜘蛛的屏障,千军万马也只能在谷外干瞪眼。

自从那回沿河搜寻耿照下落、意外与符赤锦交心后,染红霞对邪正不两立有了全然不同的看法——起码在身为女人这部分,她认可出身邪派的女子也能有全心爱人的真性情。

阴宿冥对耿郎的情意看来不假,无论鬼王或伏象公主的身份,都没能阻止她蕴生爱苗,甘愿为他流泪,不惜一切也要替他报仇……这份坦率直接,赢得了染红霞的敬意。她握着红发女郎白皙绵软的手掌,轻道:冷炉禁道攻之不破,便寻到了他,也无法将人救出。游尸门的代表符姑娘,也是他……他的红颜知己,挺好的人,我信得过她。我们三人联合起来,七玄便有其三,再想法子里应外合,我觉得成功的机会大些。

媚儿想了想,点头道:那大奶妖妇一脸的聪明相,说不定能想出好法子来。真要想不出的话那也不怕,你都说啦,七玄有其三,围殴起来还怕他狐异门作怪?踩也踩死了他。咱们先把妖刀武学抢将过来,断他一条臂膀,再来个倚多胜少,打输都没天理啦。

染红霞有些哭笑不得,正要邀她一起去找符赤锦,忽听一把清脆动听的笑语银铃般飘来,明明近如附耳,却又难以辨认来源方位。你这丫头好大口气!成天喊打喊杀的,当心难招驸马,嫁不出去唷。

明明戏谑亲昵、不带一丝恶意的口吻,双姝却在不约而同地露出诡异神情的同时,惊觉对方面上的怪异之色,忽然会意:兴许并不是只有自己,曾经听过这个声音,尽管听闻的场合怪到了极点,是不管对谁说出,都只会招来嘲笑的程度——

染红霞以余光遍扫四周,不见异状,不知不觉转过身,与绿袍红发的雪肌女郎背倚着背,以防敌人偷袭。正欲开口,忽听媚儿道:你……也听过这个声音,对罢?

……嗯。染红霞点点头,忽然想起她看不见,轻轻应了一声。

醒来之后……媚儿的声音压得更低:有告诉过任何人么?

不会错了,她跟我一样。染红霞心想。没有,说了也没人信。

嗯。媚儿放下心似的,拉开架势,运起役鬼令神功全神戒备,把背门要害交给了高挑健美的金甲女郎,皱着高挺的鼻山哼笑:

那咱们就来瞧瞧,是什么人忒本事,竟能进入梦中同我俩说话。喂,有胆子就别藏头露尾的,出来与本座斗上一斗!你这妖怪!

要说七玄中最受人觊觎圣器标的,五帝窟无疑是榜上有名。同时持有食尘与玄母,怎么说都比其他持有妖刀的目标,硬生生多出一倍的成算;同样是拦路打劫,挑五帝窟似要划算得多。

这也是漱玉节邀请薛老神君同来的原因之一。

从进入弃儿领地界,食尘便以长刀的形态贮于匣中,由薛百胜负在身后,细剑玄母则佩于漱玉节腰间,不过她另外准备了柄长剑,非到万不得已时,能不用上玄母就尽量别碰。

撸管图所载的三条路线之中,漱玉节挑选了绕过大半个弃儿领的小路,原因无他,谨慎二字罢了。水路那条一看就知道是天罗香必选,否则以万劫之沉,运到祭殿怕已天亮,什么都不用谈了;蟏祖既未现身,蚳守云年事已高,这条路是打劫妖刀的大热门,犯不着搀和进去。

经万安擎、万姓义庄到无央寺的大陆是好走,不过居高临下一眺,形迹一目了然,亦非善选。

两人各执一盏灯笼,于山径林间施展轻功,一前一后沉默疾奔。这条路线毕竟兜了圈子,没有磨蹭的余裕,中途若有耽搁,一个时辰内恐怕赶不到撸管图里标识的集合处。

然而,要说没有讲上话的时间,未免自欺欺人。

轻功非薛百胜所擅,漱玉节自离无央寺,始终闷着头一路狂奔,薛百胜年老佝偻,个子比他还要矮得多,腿长相差更不只一丁半点,为跟上速度,还真没敢开口说话。两人就这么绷着脸绕完大半座弃儿岭,所幸一路无事,籍月色远眺,约莫里徐便能接上大陆。

薛百胜暗忖:终不能堵着气上那劳什子祭殿。此事关乎帝窟宗嗣,得同她对个说法,免生差池。打定主意停下步伐,掸了掸一块生满青苔的大石,一屁股坐下,捏着葛襟扇凉。

果然漱玉节不能放着他不管,要是老人牛脾气发作,背着食尘回转还跳山,七玄同盟因而破局,那可真是荒天下之大谬了;轻哼一声,回头道:老神君且忍耐片刻,得到龙皇祭殿,再歇息不迟。

薛百胜悠哉悠哉,扪衫道:我这把老骨头毋须休息,要歇歇的恐怕是宗主。宗主轻功虽然佳妙,长途竞力不竞速,这般跑法最伤根本,一会儿在那什么祭殿须与人动手过招的话,宗主要以几成的功力却敌?是五成,还是三成?

漱玉节一凛。她并非糊涂到不要命全力狂奔,只是余怒未消,奔跑间带上情绪,的确略失节制,当然也不排除有刁难老人之意;陡听此问,不觉有些惭愧,心情稍平复了些,和声道:

多谢老神君提醒。我们就在这歇一会罢。寻一株老树稍倚调息,隔着林间地与薛百胜遥遥相对,也暗示他这事没完。

站在薛百胜的立场,琼飞是他与漱玉节……不,该说是金、水二神岛间最大,也是唯一的交集与共识。

若将琼飞推上大位,长期因养不出继承人而伤透脑筋的金神岛薛家,形同一气由谷底反弹,跃上巅峰,这是十数年而为将那厮逐出五岛、一力促成薛尚与漱玉节的盟约姻缘的薛老神君,当初始料未及的。

当然他怀疑过这孩纸不是薛尚的骨肉。薛尚是他的传人、义子,同时也是血缘极亲的甥舅;若非薛百胜疼爱已极、从小资赋过人的幺妹难产而死,以她の天分,今日五岛由哪家呼风唤雨,尚未可知。

只可惜薛尚是男孩。

纯血断绝的厄运自此缠上了白岛,直到薛尚长大成人,练得一身出类拔萃的武艺,几乎继承他的衣钵,金神岛仍没个像样的女神君。要漱玉节下嫁,不过是想断她黑岛一条优秀血脉,稍稍拉近两家的实力差距罢了,没想到薛尚那孩子如此争气,一举让她怀上了融合两家血脉的天之娇女。

近有符赤锦、楚啸舟,纯血结合虽极难受孕,可能性几近于无,毕竟不是没有前例。况且琼飞那孩子眉宇间颇有几分薛尚的模样,老神君的猜疑戒心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孙女一天天长成,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唯一的遗憾,就是薛尚没挨到女儿出世便撒手人寰,未及亲眼见证纯血融合的奇迹,教琼飞一出世变成了遗腹女。

但只要琼飞还在,他薛家与漱家的利益台面上便即一致,无忧扞格,无论如何薛百胜都必须支持她,否则漱玉节一旦失势,琼飞与宝座必将渐行渐远。黄岛何家自是强大的竞争对手,何君盼那丫头却难得是个讲道理的,御下堪称有度,漱玉节不以怀柔,反教黄岛逮着藉口、积极备战,不能不说是一着劣旗,令薛百胜相当失望。

若她别花忒多心神在七玄会上,严格管束琼飞的言行,说不定能推迟黄岛翻脸的时间,甚至说服何君盼放弃竞争,改走携手共荣的路线。以薛百胜的年岁,亲历过五岛恶斗、无所不用其极的时代,可能的话,他不想再看到那般光景、

现在可好。五岛尚且斗个没完,居然要改门七玄了——

我观宗主的意思,老人吐气开声,嘶哑的嗓音惊飞林鸟,徒留一地鸟羽。

是赞成七玄合并的提议,还是薛某老糊涂了,居然误会了宗主?

漱玉节淡淡一笑。老神君几时看见的?我以为老神君一门心思,全在读书上哩。

薛百胜倒是脸不红气不喘。就看了两眼,能费多少工夫?宗主在大殿上唇枪舌战,与那胤家小子你来我往,看似极斗,实是大敲边鼓。我担心除我以外,余人皆以帝窟五岛为他狐异门暗桩。

是么?一身黑衣劲装的温婉丽人支颐轻笑,看似颇伤脑筋般,叹息道:我以为自己快逼死了那厮,正为功亏一篑扼腕,老神君这要是安慰我的话,倒相当成功的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一点儿都不觉得难过了呢。

高来高去就不必啦,漱玉节。咱们都省省吧,时间不多了。老人收起笑容,沉声道:胤家小子布置这些,不是为你抬轿。你真以为为你能当上七玄共主?且不说南冥恶佛、玉面蠨祖,光是聂冥途、阴宿冥,就不是靠唇舌能宰制的对象。你要放弃现成的宗主身份,去给外人打下手,那也是你的事;但七派合一,却要将帝窟的列祖列宗放在哪里?

漱玉节也不生气——至少温文娴雅的俏脸上看不出来——怡然道:

老神君过虑啦。现今所谈,止于同盟而已,如白道七大门派,大伙儿同气连枝、声息相通,出了事彼此帮忙,帝门崇祀如昔,不至少了香火。何况于我帝窟五岛,同盟什么的,不过引子罢了,但求分得好处,莫自外七玄即可;莫非老神君以为游尸门青面神、天罗香蚳守云,是能放下嗣派、无视列祖列宗之人?

薛百胜自知口才不及,没想用说的驳倒她,冷哼到:我又不能剖出宗主的心肝来瞧,随你怎么说。但合并也好,同盟也罢,我金神岛薛氏俱都反对到底。下回若须决断,宗主记得这点就好。解开胸前系结,取下刀匣,双手捧过:宗主信我不过,要讨回食尘电话,薛百胜绝无二话。白岛若要此刀,自会夺下宗主大位,毋须趁便取之,宗主勿忧。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实则重极,要是漱玉节顺着台阶走下,接过食尘那一刻,黑、白二岛的合作关系从此走入历史,下回再见,恐怕是敌非友。

漱玉节江湖混老,就算真有见疑之意,也决计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同他割袍断义。尽管在她的眼中,老人此举乃是赤裸裸的裹胁,纵使心底将他骂上了千百遍,面上也只能不露声色,正想说几句软话先稳住他,蓦听一声阴阳怪气的蔑笑:争什么?留下便是!一抹乌影自林间飞出,袍氅猎猎激扬,宛若一头巨大的乌鸦,袍底翻出一只劲爪,扣向薛百胜手中木匣!

……不好!漱玉节与老人相距甚远,欲救无从,足尖连环,朝那黑袍人踢出两枚圆石,和身扑卷过去,镪的一响,自腰间抽出一蓬青芒!

另一头薛百胜首当其冲,却无遇袭之狼狈,嘴角扬起一抹厉笑,十指扣紧,匣身的厚重紫檀连着铰链搭扣等铜件,如泥塑般无声陷穿,牢牢嵌在双掌间,胜似盘根。

黑衣人扣匣一拽,哗啦!掀飞整面匣盖,匣刀却丝纹不动,如浇铸在薛百胜一双铁臂之上。他身在半空,无以借力,两枚石子挟着破空劲响接连飙至,其后尚有漱玉节的剑尖追风而来;身下薛百胜运化双掌,待甩脱刀匣、十指自由,便是绝学蛇虺百足出手之际——

头戴高冠、乌绸掩面的不速之客等的就是这一霎。

袍底乌光一闪,半空中刀浪迸散,肉眼难辨,却能由四周破坏的轨迹看出其威力。两枚飞石还未接近刀芒,便已凭空化为尘粉,随即叮的一响,漱玉节的剑尖撞在黑袍客身侧七八尺处,难在进分许,然而持剑疾冲的力道却未消失,青钢剑刃猛被夹得弯曲拱起,啪!从中折断,反弹的剑尖削过漱玉节颊畔,差点片下一小块耳垂来。

美妇人身形急坠,避得无比狼狈,若非她年少时因缘际会,曾见过天下三刀中号称王者之刀的皇图圣断刀,这下还以为是刀皇武登庸亲临,才得有这般威加九锡、睥睨宇内的皇者威仪。

援军尚且如此,正当其势的薛百胜承受压力之大,周身为轰然扩散的刀劲所笼罩,莫说抽身,连挪动脚步亦有不能,须运起十成功力才能抵住从天而降的罕世刀威,薛老神君再不顾什么宗嗣什么体面,十指串着刀匣往上一顶,径以食尘为盾,硬扛这股沛莫能御的皇皇刀劲。

咔擦一响,刀匣粉碎,即使隔着刀质绝佳的食尘,老人仍觉的十根指头仿佛被刀劲生生绞断似的,剧痛难当,勉强接下这逼命的一招。只见半空中黑袍人收刀倒纵,不忘飞出一脚,将抛悬在无数木碎之间的食尘踢飞,颇具份量的实力如奔雷一线,飕然没入深林!

(好横的刀法……好强的内力!)

薛百胜掂量着双方的实力差距,以空手对付那威力强大的刀式,委实托大,但食尘刀到底是从自己手上丢的,责无旁贷,闪身拦住来人去路的,沉声喝道:宗主请将宝刀取回!这厮交与老夫便是。

漱玉节暗忖,就算拿出压箱底的绝活儿,至多与那人斗得五五平波,再遇方才那式绝刀,恐无破招良法,也只能走为上计,几无犹豫,扬声道:此獠难斗,老神君留神!回身如林,拨草急往宝刀消失的方向寻去。

黑衣人极招被硬接了下来,咦的一声,寻思不过俄顷,径朝薛百胜竖起大拇指:了得!白帝神君,果然名不虚传。撢了撢衣袍,抬起那块垂覆额面、织满异花的乌绸来。

薛百胜冷道:祭血魔君,我五帝窟是什么地方得罪了阁下,你既有天裂妖刀在手,何苦来寻帝窟五岛晦气?心中暗忖:他那路刀法正大光明,颇有烈日当空的威势,若老夫修炼的武功掺了一丝阴邪,这会儿可有得瞧了。蛇虺百足乃一等一的硬功,自身并无邪正之别,修炼法门之严苛,胜却无数以名门正道自居的派别,比起阳刚正气,在适才刀招之前亦丝毫不逊。

但漱玉节的黑岛根基阴气较重,宗主修习的绝学《三日并照》虽是浩气汤汤,毕竟不是打小练起,那刀对她的压制效果明显更强,这也是薛百胜挺身而出的原因之一。

血甲门形式歹毒阴戾,久为黑白两道所不容,在明面上活动的时间宛如昙花一现,不旋踵即成为武林公敌,不得不隐身幕后,甚至潜伏于江湖大派,从中吸收新血阴植羽翼,乃至鸠占鹊巢、借尸还魂;历代祭血魔君中为江湖所知者,多半是身份败露,恶贯满盈,其中不乏在名门正派或黑道钜帮内位居高位の耆宿,窃据门派里的绝学亦属当然。

薛百胜见识非凡,一时却认不出刀法来历,看似有儒宗的绝艺《天性四式》的恢弘,刁钻处又不逊于狐异门的天狐刀法,而着重气势、先声夺人的特色,则近于西鲲学府的大成刀……思忖之间,蓦听血祭魔君道:

神君言重了。本座并无他意,之所以出手,只因为有些话想同神君私下说。

哼!老人疏眉一挑,冷道:

老夫与阁下没甚需要私聊的闲话。请。随意一拱手,转身便要离开。祭血魔君也不恼火,阴阴一笑,从怀中摸出一物,啪的一声扔到薛百胜脚边,却是一只小巧的软绸布靴。

薛百胜倏然止步。

这只鼠灰滚银边儿的软靴便化成灰他也认得,正是这回琼飞离开环跳山、随母亲往阿兰山之前,老人送给她的礼物。琼飞自小娇纵,什么金珠宝贝、绫罗绸缎全看不上眼,送小猫小狗乃至良驹猎鹰,那是活生生的造杀业;兵刃器械一类,她倒是喜欢了,可五岛的林树橼柱、甚至牲口婢仆怕都要倒大霉,漱玉节早已明令禁止馈赠少主。

老人思前想后,好不容易才想到送她一双好看又实穿的武靴,为此得意甚久。琼飞拿到时连声谢也没说,似乎难掩失望,然而自离山以来,始终都穿着没换,看来是渐渐瞧出眼缘,领略这般精细做工的好处,便舍不得脱了,薛百胜甚感欢欣,便不计较宝贝孙女受赠时的无礼。

他缓缓转身,目光极冷。祭血魔君似能感受迎面飙来的杀气,要喝阻老人似的拿出一块金锁片,晾在掌里。

神君若要行什么冲动之举,请三思而后行。还是我得拿出更多物事——譬如少宗主的亵衣之类——才能教神君正视这份威胁?

真要拿出琼飞的贴身小衣,薛百胜便几乎能确定他在虚张声势,不足为惧。

不幸的是:这锁片亦是薛百胜所赠,与那只软靴一样。这人并非只夺得琼飞的行囊——这也是亵衣全无威胁力的原因,不过是流品极低的装腔作势罢了——还能从琼飞的随身物品中,捡出与薛百胜直接相关的,这也不是她的身边潜行都丫头能提供。

至此琼飞失陷于敌手的可能性大增,老人想起绮鸳带回来消息后,琼飞一行如断音信,他与漱玉节都当琼飞已回转黑岛,没想到半路遇袭的可能。

薛百胜心中一沉,表面却哈哈大笑,回头就走。阁下偶拾了小女娃的衣囊行李,也好拿来招摇撞骗,岂非愧对一门之尊的身份?既无别话,老夫少赔了,魔君请。

神君若想先躲将起来,再尾随本座找回孙女,趁早死了这条心。祭血魔君蔑笑:

神君手上功夫惊人,奈何轻功不比蛇虺百足的指爪奇劲;及至本座现身夺刀,二位方有所觉,便是漱宗主亲来,于双脚之上也非本座对手。神君要拿宝贝孙女的性命,来赌着口气么?

薛百胜二度停步。他本就不以为能骗过对手,不过心存侥幸罢了,回身之际,暗忖道:这人对我和宗主的武功短长知之甚深,莫非是熟人?须知世上虽有目光如炬、慧眼洞穿之人,但轻功除快,还有长力、进退趋避等诸多考量,这厮能神不知鬼不觉来到附近,只能说他匿踪的本事一流,藉此推断薛漱二人的轻功造诣不如自己,那是自大到近乎愚蠢的地步。

况且,他在言谈之间也还露了馅。

蛇虺百足薛百胜笑傲江湖三十余年之赐,知者甚多,一般当是操使百兵之术,无论黑白两道,提起五帝窟白帝神君,十个里有十一个都说是擅使奇兵,薛百胜索性将错就错,行走江湖时不辞劳苦,刻意带着那套长短十八般的家生,就连五岛中人也未必知其根底。

漱玉节城府甚深,于小处格外上心,非无必要,绝不在人前显露武功,这是在武林中稍稍打探一下,便能听到的风声。连适才沿途狂奔,薛百胜都不敢断定她已出全力,祭血魔君这般说法,若非对这两位五帝窟首脑了若指掌,便是托大、愚蠢到了极处。

尊驾意欲何为,划下道儿来罢。

祭血魔君的覆额绸巾下嗤的一声,似是轻笑出声,摆了摆手。神君请放心,少宗主乃我座上嘉宾,此际吃好喝好,莫说虐待荼毒,连一丝冒犯也无,只消神君答应一事,我即刻将少宗主送回白岛。

薛百胜注意到他强调送回白岛,显然对金神、水神二岛的竞合知之甚详,这点从他挑选威胁的对象也能看出。漱玉节是琼飞的母亲,又是五帝窟五岛名义上的共主,母性至高,怎么想该被调虎离山的都是薛百胜,对方却想方设法支开肉票的母亲,所图必与二岛的矛盾有关。

废话少说!老人冷哼。要老夫背叛五帝窟,你就别想了。接下来的话在你出口之前,最好先想明白,否则你会知道:肉票在手还能丢了性命,这种笨到死掉的人生究竟是什么滋味。身足未动,周围气流为之一凝,杀意仿佛具现成枷,将人紧紧捆缚,动弹不得。

祭血魔君不认为老人武功胜过自己,但在如此决绝的杀心之前,却无全身而退的把握,心头微凛,强抑住应运而起的护体气劲,平心静气道:此事不仅不违帝门利益,于神君而言,恐有一听之必要——

说!

我希望神君在龙皇祭殿上,支持七玄联盟的提议。

薛百胜听他在无央寺的发言,纵非反对鬼先生,也不像是为狐异门所笼络的暗桩,灵机一动,哼道:要不顺便在推选盟主之事,也投个下一票?

这就不需要了。便神君这般赏脸,本作也无意走到众人之前,当挡箭的出头鸟。祭血魔君笑道:

若神君有意出任盟主一位,直说无妨,比起胤家小子,本座宁可将前程交付在神君手里。

薛百胜不理会他过于露骨的讨好,冷眼斜睨。

……做这事,于你有什么好处?

若我说{取下这条覆额面巾},神君信是不信?

薛百胜仰天打了个哈哈,眸中却无笑意。

那我就没法子了,神君且当我无聊罢。祭血魔君肃然道:

神君一生行走在明处,正大磊落,不懂我身在黑暗,须于人未知处求存的心情。胤家小子虽不甚靠谱,但他所言极是,七玄分崩离析,是非对错便由正道七大派那些东西来定,他们说我们是邪便是邪,说妖便是妖。五帝窟或觉得无所谓,血甲门却不这么想。

琼飞是我的孙女,却不能叫我背叛宗门。薛百胜冷笑:

这理由说服不了我,那劳什子盟会你也别想去了。你眼下有两个选择:老实交代她的下落,然后受死,或者没能交代下落便即死去了。眼神虽淡却冷,轻轻拗折指节,发出令人牙酸的格格声响。

神君以为能战胜我?

我没这么说。薛百胜大笑。我是说你死定了,这事于胜负无关。

祭血魔君料不到他如此心铁,以薛百胜的武功,要胜他可说是机会渺茫,但拼个同归于尽,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为防老人走上极端,只得咬牙拿出压箱宝。

神君是想杀了我,或与我同归于尽,留下讯息与漱玉节,如此一来虽仍有风险,料想她俩母女天性,以漱玉节の狡智,必能将女儿救回……可惜神君失算了。神君若然一死,则漱琼飞再无利用的价值,她就算死在漱玉节面前,以宗主肝肠の冷,怕连眼皮都不会多眨一下,遑论流泪。

薛百胜闻言微怔,皱眉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琼飞确是神君的义子兼爱徒、人称蜕骨风雷的薛尚薛少侠骨肉,却非漱玉节所出。祭血魔君气定神闲,怡然道:

琼飞的母亲,乃一山樵之女,薛尚瞒着你与那女子私定终身,竟致有孕,担心受神君责备,未能及时禀报。神君还记否,金、水二岛结盟,神君要求黑岛将漱玉节许配给薛尚时,他面上露出的犹豫之色?何以在围攻那苍岛叛徒之际,他比任何人都要奋勇争先,一心抢功?神君以为,他要拿这份功劳交换什么?

他指证历历,如同亲见,诸多细微处与实际的情况不谋而合。老人经他提醒,才发现诸多当时或有怀疑、却没能深究的不自然处,神情从冷蔑、惊疑而至铁青,但毕竟心顽志坚,难以动摇,及时捉住一处破绽,哼道:

你说的什么鬼话!漱……她当时身怀六甲,唯恐卷入五岛夺位之争,动了胎气,是老夫亲自送她下山,安置在远地乡间待产,我给她号过脉,还猜测是个女娃娃,诞下时果是如此……你却要告诉我,她是诈作有孕,却抱了尚儿在别处生的骨肉来充数?荒天下之大谬!这谎话明显不知五岛男儿极难使女子受孕,也不晓得帝门女子地位较男子为高,按岛外世俗的想当然尔,才会留下如此破绽。

祭血魔君未露面孔,看不出神情变化,但肢体上的从容并未动摇,显有绝招未出。我没说她诈作怀孕。神君替她号过脉,甚至推断她怀的是女婴,这些都不能有假,只是这名婴儿,却非薛尚的骨肉。

这实在是太荒唐了。祭血魔君为了说服他漱玉节不会救琼飞,居然编出这等弥天大谎来!老人怒极反笑,眦目厉声道:她怀的非尚儿骨肉,那还会是谁人——忽然失语。

祭血魔君低笑,顺着话头又重复了一次。

是啊,那会是谁的骨肉?

漱玉节掠入深林,没花多少工夫,便找到了贯穿一株老树干的食尘宝刀。

她随手将刀去下,本欲回头去援薛百胜,毕竟上回在烽火连环坞曾交过手,适才又目睹那王者气度浩浩荡荡的一刀,她几乎可以断定薛百胜不是魔君的对手,祭血魔君追赶上来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一身黑衣劲装,裹出迷人腰臀胸乳等曲线的美妇犹豫片刻,本能的一扶腰间的细剑玄母,忽然回神。她该把剑留给老神君的,纵以蛇虺百足的刚硬指爪,亦万万不能抵挡天裂刀的锋锐,没有可堪一搏的利器,薛百胜失败的可能性益发高涨。

漱玉节并非忘了,而是未选择帮他一把。

既然如此,现而今又何必为他浪费时间?

在大位的保卫战中,薛百胜是个相当勉强的助力、随时可能倒戈的筹码,总是和他唱反调的耆宿;他所有的盘算都是为了琼飞,但期待的结果未必符合黑岛的利益。漱玉节并没有打算在这里摆脱这名顽固老者,这完全不是她请他来此的目的,然而在方才极短极短的交流之间,她似明白了祭血魔君的真正意图。

观此人在无央寺的应对,漱玉节有八成以上的把握,断定他并不反对七玄同盟,而只要是眼未瞎、耳未聋,没在大殿上公然打瞌睡的,大概都能猜到薛百胜是持反对立场。

赞成结盟的血甲门,无论是抢妖刀或袭击代表,都不符合祭血魔君的立场,但排除持反对一件的薛百胜显然是——意识到此一意图的漱玉节,肥也似的离开了现场,极端配合地中了这个调虎离山之计。

至于祭血魔君会不会痛下杀手,漱玉节并不在乎。薛百胜能照顾自己的,她心想。

借着皎洁的月色,漱玉节虽绕了点小路,终于下得山来,接上大道,见一条欣长挺拔的身影停于道旁亭中,一见她来便露齿微笑,英伟的面孔足以令无数少女脸红心跳,辗转难眠,然而此际漱玉节却是心底一沉,额角隐隐作痛。

宗主来晚啦,等的我好苦。胤铿——或说鬼先生——露出迷人微笑,轻拂亭中的长木栏。如此夜色,宗主可有雅兴,陪在下小坐片刻?

身为东道,门主此举不宜。

漱玉节俏立于大道对向,一动也不动,打醒了十二分精神,以防有什么诡诈,面上仍一片从容,优雅笑道:况且门主欲一统七玄,不应浪费光阴于妾身这厢,说到了底,我是赞成结盟抵御外侮的,门主不能教妾身平安抵达祭殿,现场便短了一票。

宗主之心皎如明月,胤铿知之。我不担心同盟这票。鬼先生笑道:

我担心的是关于推举盟主的那一票,宗主欲投何人?

漱玉节哑然失笑。此事非是不重要,或该说是此行最重要的症结,独不应在此时、此地,以这样的方式出手。

眼前这名青年并非不聪明,而是他的急切显出年少的鲁莽粗糙。在他背后或有个老辣的操盘之人,一步步将七玄推到了史无前例的命运转折之处,但在需要他临机应变的诸多细节,胤丹书的儿子毕竟不是胤丹书,既无亡父魅力,胸襟格局亦多有不及。

漱玉节不打算在此际摊牌,也没有必要,可惜皎洁的月华令俏脸上乍现倏隐的某种情绪无所遁形,或是失望,或是鄙夷乃至窃喜,鬼先生阴阴一笑,攫住她来不及掩饰的真实意向,淡然到:

其实我来,是想同宗主说个故事。

漱玉节柳眉微蹙,道:什么故事?

关于一男一女,两个叛徒的故事。鬼先生露齿一笑,怡然道:

家中老人告诉我,故事要好听,须得贴近人生。故事中的人物叫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固无不可,恐怕是难起共鸣;若只是虚构,不涉现实,不妨听故事之人为名,更添趣味。

漱玉节明白了。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恚怒之余,忍不住好奇起来:守身如玉十数年、专心抚育女儿总领门派,在强敌压迫下兀自不屈,尽力保全宗嗣、常伴青灯古佛的守贞妇人,有什么夜半拦路的丑事可讲?淡淡一笑,垂首道:

门主之意,女的就叫漱玉节么?

反正故事是假。鬼先生笑道:

宗主不介意罢?

门主请便。美妇人眼观鼻、鼻观心,敛目垂颈,笑意温婉:

如此一来,男的该叫{胤铿}?

鬼先生哈哈大笑

宗主猜错啦,人生总有意外的,这样才更贴近现实。他冷锐的眸中带着恶意。

第九五 折一蒲轮替宗隔世违命第百七三 折疚恨终生如蛆附骨第百七九 折牙莹骨座剑血魂收第百二十七 折鳞翮之化室迩人遥第三十四 折十方转经越浦凤仪第四三 折此间少年三才一晤第七二 折长街血战无可救亡第八十六 折孰为牙爪孰为骨梁第八十三 折灵剑穿心腹生火齐第百九十 折心归寂灭万籁俱无第百零九 折坛宇论战慈悲喜舍第五六 折势崩太华剑如青灯第十九 折九幽泉下快斩无双第三十二 折荒山古院梨花暴雨第百六五 折孤魂野岭血海横流第百三十一 折翻羽难去·丹心作灰第二十五 折焰折虎翼雷轨天行第百十七 折千里秋毫洿池罟现第二一一 折丁香舐红为郎君羞第二一零 折衮冕荣华或可轻抛第百五十 折弥恨洗冤孰轻孰重第百九三 折明烛映晓初荷含辱第二十一 折流霞春戏祸起青衣第二一九 折山涧埋骨呆若木鸡第百十一 折飞鸢下水当者无畏第五三 折鹊巢鸠据虚室开椟第五 折剑罡通天地母神箭第二零二 折泥犁净业十六游增第十六 折逾子之墙明栈秋霜第百 廿一折重泉有罅福祸自知第七五 折虫豸偷香一生所望第百八 折凝宫镇脉蚁聚蜗争第二一七 折映钩如线片片絮惊第二一七 折映钩如线片片絮惊第百六一 折行逑俱空使两虎斗第百十五 折皇律清夷鸟散鱼溃第百 甘四折明珂胜雪朱紫交竞第三十四 折十方转经越浦凤仪第百五九 折谁应念我付君完璧第百五八 折兽见皆走丝萝何寄第百四二 折胡取禾兮问盗以赃第百十四折九诀三易起手无回第百六一 折行逑俱空使两虎斗第三十 折背水一战深溪同途第百八五 折玉面春华遥望奂若第百七五 折还报青羽仙迹胥储第百八四 折旧人长随阳差阴错第百九七 折长恶不悛谁堪强怙第百 廿一折重泉有罅福祸自知第九五 折一蒲轮替宗隔世违命第七三 折天资恶剑盈贯罪商第百四二 折胡取禾兮问盗以赃第百六一 折行逑俱空使两虎斗第十一 折虎风烟举疏影横塘第百六八 折师出有名暗夜惊心第百零九 折坛宇论战慈悲喜舍第六十 折良人安在夜困长亭第十五 折东海一傻刀舞八荒第七二 折长街血战无可救亡第百三十八 折偷龙转凤冷炉红釭第百九八 折举世皆诈岂无善独第二十六 折险关易渡悉断红尘第百八一 折群邪之首洞烛虚境第六五 折他生缘会何舆阮郎第二十八 折蛇虺当道落羽分霄第百六八 折师出有名暗夜惊心第二一四 折至此无争混一执筹第百八二 折干元倒转忍荤巨灵第二十一 折流霞春戏祸起青衣第百八八 折天姿降尔血海刀馎第六 折虽死犹生烽火绝地第九九 折世无所制圣佛遗愓第百零二 折翼爪劫余馈子千金第百十五 折皇律清夷鸟散鱼溃第百十四折九诀三易起手无回第百四六 折蒺藜长据如见斯容第四十七 折青娥结草宝刀神术第百十一 折飞鸢下水当者无畏第百二十六 折岂不同悔共语今朝第九五 折一蒲轮替宗隔世违命第百十六 折天工昭邈破魂血剑第八十七 折于征不信自入罟网第三十七 折婆娑三千子夜邪眼第百五八 折兽见皆走丝萝何寄第百五四 折新雪含垢倏忽魇成第百七十 折彼梦如是说时曾经第二二一 折曲水流觞堪治魇疾第三十三 折佛入东海阿顶山门第二一五 折月下推敲欲辩何从第十七 折蛛网天裂刀中城皇第六七 折法眼由心馈君殊礼第二十八 折蛇虺当道落羽分霄第一百 折离缘而聚凝琼霜华第九五 折一蒲轮替宗隔世违命第九八 折天机暗覆问道锋狂第八十六 折孰为牙爪孰为骨梁第百六五 折孤魂野岭血海横流第二零零 折未尝乳子诱君以深第六十 折良人安在夜困长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