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六 折潸然寄影野蔓自生

郁小娥自然是没戴手缭脚铐的,上殿时衣着光鲜,发鬓齐整,踮着莲瓣似的粉缎鞋尖儿,差堪盈握的纤腰又细又薄,便以女童目之,也玲珑得不可思议。

浮出裙布的窄小翘臀,随着细碎的步子款摆有致,分寸拿捏恰到好处,既不浮夸、徒显勾男销金似的风尘味儿,周身又洋溢风情,与幼女似的体貌有着巨大的反差,别有一番况味。

直到姥姥喊出她的名字前,郁小娥都在槛外的教使之列,站在人群的最前头。

虽在定字部禁道外,她小小地违抗了姥姥一下,然而自恃功劳,以姥姥洞察之精,不会挑这个时候与高涨的民气相左,是以不惧。

立于厅门两侧、一左一右候命的二位司门,闻言一愣,飞快交换眼色,确定不是自己听错了,这才越过朱红高槛,却未挟胁动粗,只是分立左右,其中一人貉袖轻摆,扬手道:「请。」

郁小娥提裙而入,眼帘低垂,举止合宜,纵有诧意,也藏得无人曾见,与林采茵五体投地的丑态亦有天渊之别,众首脑无不暗中纳罕。

耿照讶异的程度,决计不在被点名的「叛徒」之下。

郁小娥在冷炉谷失陷期间的种种作为,他早听黄缨转述,最后让她配合龙皇祭殿的行动、于谷中率众反攻,亦出于耿照授意——

当然郁小娥无从知悉。对她来说,命令是姥姥下达,教她尽起外四部人马,与苏合薰、盈幼玉里应外合;功成之际,其人望也达到前所未有的高点,便未捞个护法来做,扶正成为一部之织罗使,也是入情入理。

果然姥姥此话一出,大厅里外一片骚动,天罗香诸女无不交头接耳:林采茵合当千刀万剐,没想有个闻所未闻的娘,平白得了免死金牌;堪称教门中兴第一功臣的,罪名还大过了她?这是什么道理!

郁小娥行至厅中,袅袅下跪,细声道:「属下拜见盟主、门主、姥姥,以及诸位大人。」未明她底细的,只觉这名少女年纪小小,应对进退,无不中节,颇有大将之风,却不知「叛」在哪里。

媚儿昨晚曾见她率众拿捕降逃,指挥若定,适才于定字部的禁道之外,似也是领头羊,要真是逆贼,老虔婆容得她一夜逍遥,在外搞风搞雨?顿时烦躁起来,蹙眉道:

「装得这般精乖,你以为在挑媳妇儿啊?纸狩云,你葫芦里卖什么药,一股脑儿揭了罢,绕圈子打哑谜,教人好生气闷。自家叛徒宰了便是,提上堂来,是想放血灌米肠么?」厅外天罗香诸女齐齐转头,投以怒目,就连忍不住噗哧一声的胡大爷,都挨了几枚樟脑白眼。

媚儿见这郁小娥腰肢幼细,鸽乳娇伏,童颜不掩艳色,冲龄却有风情,小和尚吃惯了大奶妖妇、染二掌院——当然还有她自己——这般胸臀骄人的成熟女郎,难保不会忽生兴致,换碟小菜清肠胃,越想越觉不对,说到后来,已有几分火气。

「背叛教门,本是死罪。」蚍狩云老奸巨猾,自不与她一般见识,仍是好整以暇,慢条斯理道:「惟盟主交代,生死大事,不能轻率为之,这才将叛徒提来,交由盟议公裁,聆盟主之圣断。」

胡彦之举起手来。

「老婆婆,这位小妹子是犯了什么事啊?偷糖果糕饼么?」

纸狩云擅绘,年轻时行走江湖,即以老妆见称于姊妹间。她改扮毋须面粉或膏泥,依原本妆容所用,信手往脸面颈手涂抹几笔,打出阴影深浅,人就突然长了岁数,也因此养成了出谷前,略施易容的习惯。

此际以本来面目示人,外貌较实际年龄为轻,「老婆婆」三字恶意满满,自不待言。始终抱着看好戏之心、一派轻松的薛百腺,不巧正以茶就口,「噗」的一声没忍住,幸有深湛内力护住心脉,才没生生呛死。

华服老妇额筋跳动,毕竟江湖混老,仍是从容含笑,和声道:「胡大爷是客,过问主人家内之事,恐非为客之道。」

胡彦之毫不在意,往身畔一比。

紫灵眼举起手来。

「老婆婆,请问这位妹子所犯何事?我瞧不像是偷糕饼。」最末一句却是对胡彦之说。

对面爆出两声急抑的呛咳,漱玉节素手掩口,赶紧放落茶盅,暗自调息。胡彦之笑道:「你看,这问题大家多关心,纷纷参与了进来。」

舐狩云不理他插科打译,敛起笑意,肃然道:

「冷炉谷失陷时,郁小娥率众投降,而后又甘为敌酋所驱役,调拨外四部之同僚,供敌人淫辱享用,折教门气节在先,资贼寇腴美于后,受敌酋之封赏,易外敌之旌帜,踏着同门节节高升,以求教门大仇所赐的功名;予敌之助,更甚林采茵。郁小娥,我说的有哪处不对,尽可申辩。」

郁小娥到了这时,才明白姥姥真有杀己之心,非是装腔作势,要她合演一台子戏。

自发现耿照居然是七玄盟主,她便十分忐忑,遍数两人交手的纪录,怎么都称不上「交情」两字。耿照真要与她清算前帐,假姥姥之手以除,也不是什么难以想像之事。

郁小娥本恃光复有功,降敌不过权宜,理当不究。没想空降的新主竟是冤家,莲觉寺她暗算过他一回,鬼先生废功断脉时,她也没帮耿照一把,这下算是报应临头。

求饶是没用的,当众反抗姥姥、大喊冤枉,更是逆触龙鳞的愚行。郁小娥强摁惊惶,垂首道:「小……小娥知罪。」别无他言。

她手里还扣了张王牌。门主金甲的下落,眼下只她一人知晓,是昨夜她趁乱潜入了「主人」藏甲的密室,悄悄移换地点。这样一来,无论事成与否,她都有同最后胜利的一方谈判的筹码。

姥姥没能从林采茵处拷掠出金甲去向,却未以更大的动作搜索,代表金甲失落一事,有其不能公诸的因由,只消适当暗示老妇人一下,做为交换条件,应可逃过一死。

谁知一声「且慢」,一道苗条结实的身影越众而出,急切道:

「姥……启禀长老,郁小娥虽似投敌,却极力保全众家姊妹,对敌酋之命,亦都阳奉阴违,虚与委蛇,依我……依属下看,她非有意背叛教门,而是暂行权宜,与敌周旋。」

郁小娥未敢抬头,余光一瞥,来人肤光腻滑,似无一丝毛孔,润泽如调稀蜜,淡细的浅褐非但不显污浊,反倒有股难言的剔透,替自己求情的,居然是盈幼玉。

姥姥轻哼,透着前所未有的严峻,郁小娥的心顿时沉到谷底。

(这丫头好端端的,发得什么鸡疡……越帮越忙!)

若非盈幼玉无这般心计,郁小娥几乎以为她是来落井下石的。

姥姥看似通情达理,凭一己好恶行事的比例,其实高得吓人。

同姥姥讲道理无用,不如顺其心意、遂其所欲,总要她欢喜了,便有转圆的余地。如先前与胡大爷起冲突的令时暄,要是当年她莫坚持以己代妹,姊妹俩早入得天宫,何须分隔两地,乃至天人永隔?

「你现在问她,自是暂行权宜,虚与委蛇了。」老妇人冷道:

「我若未下令反攻,你料她几时才能觑得良机,光复冷炉谷?三年、五年,还是十年?举着敌人的大旗十年之久,一朝刀兵相向,是造狐异门的反呢,还是复兴天罗香?你连辨别是非的能力,都还给姥姥了么?不知所谓,退下!」

厅外原本一片私语窃窃,陡听姥姥厉斥,人人都觉骂的是自己,不由得羞惭低头,声息一收,全场陷入怕人的悄静。

盈幼玉在新一代的迎香副使中,最受姥姥宠爱,除过人的美貌、褐肤的羽族血统,以及剑术天赋之外,恪遵命令,言听计从,直如扯线傀儡一般,也是盈幼玉受宠的原因之一。

岂料她却一反常态,打死不退,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颤声道:

「庭殊……孟代使受贼人淫辱,我与她仅一墙之隔,手脚活动自如,却未能相救,连……连『暂行权宜』都不算。姥姥要处罚郁小……郁代使,就连我一并罚了罢。」不敢与恩师直对,翘起美臀伏地,却有抬之不去似的决心。

郁小娥几欲吐血,杀她的心都有了,若非担心加倍刺激姥姥,早起身一脚,将这傻黑妞踢出门去,只得潜心默祷盈幼玉忽得哑病,又或月事来潮,骤尔晕厥,莫再火上加油,继续添乱。

更恐怖的还在后面。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满厅内外的天罗香护法、教使们一起跪地,齐声道:「求姥姥开恩!」

媚儿吓了一跳,忙以冷笑掩饰,昂颈四顾,啧啧称奇:「喊得这般齐整,莫非是常练习?天罗香有开这种科目么?」

还是胡大爷见识广,信手拈来,都是成例。「观海天门是有的。凡听见香油钱扔进木柜的眶啷声,职无分大小、地无分里外,都得喊一声『无量寿佛』,香客才会觉得受到了肯定,心里欢喜。」

「不是喊『恭喜发财』么?」符赤锦忍笑支颐。

「这个尤其不可以。」胡大爷难得地一本正经。

纸狩云不惯受下属要胁,劝阻越盛,面色益青,冷笑:「好啊,你们一个个都要反了,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

却见丹墀之上白影晃动,一人自盟主座畔起身,拾级而下。

虽是一身华丽宫装,里外数重的裙裾却是夹纱的轻透材质,蛇腰以下如绽一蓬迷离眩目的叠蕊鸡冠花,纱裙翻转间,雪酥酥的结实长腿若隐若现,衬着缠金线的船型高屐,金丝细带微微绑入雪肌,一路缠至大腿,令人血脉贲张,正是天罗香之主雪艳青。

厅中不知哪个角落,忽传一声轻哨,明明方位对不上,众人却不约而同转头,冲胡大爷怒目而视。

他正同符赤锦低声瞎聊,不及收口,瞧着一副作贼心虚的模样,连辩解都可省却;余光瞥见静置大厅一角的向日金乌帐纱帘微动,像吹过一阵风,周围环护的四嫔四僮目光飘忽,望向八个不同的方位,八张老脸若无其事,直教胡大爷想一剑一个,捅死了干净。

雪艳青似已习惯轻佻的哨声——也可能是完全不明白其中的轻佻之意——迳至老妇跟前,认真道:

「姥姥,我也觉得郁小娥不比林采茵,不能一概而论。林采茵是叛徒,郁小娥却回护姊妹,为教门杀敌。昨夜迄今,我已听好几个人说,是郁代使守护教门,罚她有失公允。」

众姝面露欣喜,只郁小娥心中叫苦,恨不能将门主身边的长舌妇捅个对穿,好歹同归于尽。

雪艳青乃天罗香之主,拿主意的虽是姥姥,门主的话毕竟不是全无份量。有她出面,姥姥总不能视而不见。

纸狩云不好当众驳斥,点了点头,转身朝耿照一揖,恭敬道:

「老身统摄无方,门中意见分歧,让盟主见笑了。郁小娥昨夜虽然与战,功不抵过,此例一开,天罗香再无骨气可言,人人首鼠两端,教门名存实亡,岂非愧对前贤!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须同林采茵一般,废去武功,逐出门墙,匡救弥缝,方免倾覆,这是老身的见解。门主既不同意,老身亦难枉纵,孰是孰非,还赖盟主圣裁。」

(……来了!)

符赤锦与胡彦之交换眼色,明白纸狩云终于亮招,前头那些弯绕,不过是作势而已。

身为七玄有数的大长老、君临天罗香的地下门主,纸狩云不会不明白此际对郁小娥出手的风险和阻力。这个绳圈明显是兜向耿照的,惟不知是善意喂招,抑或恶意下套;何以服众,正考验耿照的智慧与手腕。

而耿照开口之快,几不假思索,又出众人预料。

「在场诸位,并非人人识我。迟早大家会知道,我是正道七大派出身,就是最不受大家待见的那种。」少年的口吻一派自然,并未刻意促狭,一一望过众姝面上的惊诧,从容道:

「便在七大派中,也没有教门下弟子失手被俘时,必以身相殉的戒律。我的义兄胡彦之胡大爷,乃是真鹄山观海天门出身,老胡,你们那儿是怎么说的?」

「尽量不要被逮。」胡大爷板起面孔道。厅外零星响起刻意压低的笑声。

耿照微微一笑,环顾众人,朗声道:「我只知道,若诸位全都壮烈牺牲,昨夜反攻之时,谷内将无可用之兵,所以大家都认为郁代使立了功,是她为教门保存了实力,连蛆长老也说她有功劳,只是功不抵过罢了。蛆长老,向敌人输诚,教门内可有明令禁止?」

这话问得极怪,江湖上怕没有哪个门派,会鼓励门下多多投敌,却未必着落文字。纸狩云道:「有。教门一一诫便是,忌投敌易帜,弟子无不知悉。」第一一条就提到,要推说一时忘记,恐有困难。

耿照点点头,俯视郁小娥道:「郁代使便宜行事时,也知违犯教门之诫么?」郁小娥低道:「……属下后来有想到。」

耿照道:「如此,蛆长老以二诫判你,你可有不服?」

郁小娥心下惴惴,摸不清他意欲何为。

耿照的提问直白简单,理路也是,却意外将两难的抉择耙梳得十分清楚。

她并非不认自己骨子里是个骑墙派,但与鬼先生合作、以情报交换本门武技,尚在分寸之内,反正冷炉谷就不是个讲公平的地方,内四部占尽好处,外四部做牛做马,升眨全凭姥姥一己好恶。多少捞点好处,郁小娥视为平衡之举,拿得心安理得。

但出卖教门、引狼入室,就做过头了。是故林采茵罪该万死,无有旁议。

她向鬼先生输诚,说到底是明哲保身,只是随着林采茵、金环谷的威福自用,才慢慢确认自己的心意,若有成功的把握,便无姥姥号召,郁小娥也会伺机反扑,夺回她的冷炉谷——

对比毫不犹豫就向敌人屈膝的自己,这个念头令她有种陡被刺伤的痛楚。在心底深处,郁小娥知她确实背叛了天罗香,后来的改弦易辙、迷途知返,不过是补偿的心理。

她并没有放弃求生,只是面对如此径直的质问,再怎么拚命辩解,也只是徒显心虚气短而已,郁小娥连想像都觉无力,遑论出口。

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已低声应答,嗓音分外陌生。

耿照正色道:「既然于法有据,我便依纸长老所言,宣布自即刻起,将违诫的郁小娥逐出天罗香门墙,永不录用。有异议者尽可提说。」

盈幼玉猛然抬头,碍于在姥姥跟前,没敢放肆起身,切齿咬牙,圆睁的杏眸难掩悲愤。「盟主这般裁决,日后我等该如何行事?林采茵逐出门墙,郁小娥也是逐出门墙,一朝有变,谁还做教门的忠臣,忍辱以待!」

纸狩云霍然转身,罕见地显露怒容,袍袖微动,盈幼玉腰畔之剑倒撞脱鞘,剑柄如何转向、如何入手刺出,几无人看清,但见一点白芒如星坠,斜斜朝蜜肌少女的颈间飞落,没入一一指之间。

座上修为深的无不凛起:

「……她竟是剑术高手!当今世上,有几人能驾驭剑罡,刺得这迅捷无伦的一剑?」

纸狩云与跪地的盈幼玉,相距四尺以上,能迫出盈幼玉之剑、隔空攫取,更倒转方向,往刺其项,以内功擒拿等分使贯串,或能为之,但绝不能如此滑顺,仿佛有无形之手操控。

若以剑罡——无数细小的剑气——为之,就合理得多。

从头到尾,纸狩云没使多余的手法,只单向发出剑气,击中鞘上机簧的,便使长剑弹出,击剑身使之推进;击中剑柄,让长剑调了个头,华服老妇顺势抄住,剑尖并罡气送出,仍是同一方向。

——因其单一,由是快绝。

相形之下,耿照的身法只能说是匪夷所思。

本该在虎皮交椅上的少年盟主,眨眼越过快逾流星的剑尖,左手食、中二指一夹,无视剑快,稳稳钳住,剑上所附劲力,以及随之而来、细如雨针的无形剑罡,俱都止于身前,宛若泥牛入海,霎眼无踪。

而跪地的褐肤少女,身姿不动,膝未沾地,整个人平平滑出一臂之遥,被推出长剑能及的范围,才察觉身下一股巨力掀起,难与拮抗;失去重心的瞬间,一只厚实的手掌拉住她的腕子,置身涡流般的狂乱旋即静止,宁定如恒。

少女毫不费力地立稳脚跟,发现是貂猪……不,是「盟主」挽住她,冲她微微一笑,轻道:

「留神,别摔跤了。」盈幼玉如梦初醒,羞红了蜜色娇靥,没来由的慌乱攫取了她,只觉呼吸困难、胸口郁闷,下一霎眼便昏过去也不奇怪。

「老身失态,请盟主责罚。」蜓狩云垂下剑尖,敛目俯首,半点没失了头面人物的从容,决计不能说是「失态」。

「长老言重了。但盈代使之言,亦有不是之处。」

耿照拉近盈幼玉,盯着她慌乱如小鹿的莹润美眸,正色道:「告诉我们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的,是『理』;写成白纸黑字,便叫『法』。法不必苛,执法确实即可,法不足处,再以理补之。」

「以……以理补之?」

「正是。」耿照道:

「我依教门诫律,将郁小娥逐出天罗香,这是尊法。但无论如何,她确实为收复冷炉谷立下了功劳,权衡情理,我决定将郁小娥收入同盟,暂由我指挥罢。我在越浦的宅邸,正需一名往来冷炉谷的联络人。郁小娥,你可愿意?」

饶是机敏如郁小娥,也愣了老半天,才会过意来,难以置信,顾不上应答盟主之请,喃喃道:「为……为什么……我……我明明是……」总算没吐出「叛徒」两个字。

在冷炉谷失陷之前,撞破她私下与鬼先生交易的耿照,该是全场唯一一个,知她确实通敌叛教的目证。

郁小娥当他和雪艳青一样,都是姥姥擅立弄权的傀儡,虽然他在定字部禁道之前表现不俗,终究是花花摆设,仍是姥姥说了算,内心抱持一丝侥幸;早知姥姥会将自己的命运,全交由他决定,郁小娥怕一进大厅就已腿软。

(他为什么……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是你应得的。」耿照对她低声道:

「我不是同情你,你也不需要任何人同情,你用行动证明了你的实力,以及对教门的忠诚。接下来我要做的事,会有很多困难,我需要像你这样的人,与教门站在一边。至于你犯的过错,对教门来说很有价值,我相信你不会再犯第一一次了,是也不是?」

不……不会再犯么?郁小娥喃喃自问。这个人,凭什么这么有把握?

「因为你比谁都明白,禁道这堵高墙,对天罗香的意义。」耿照道:

「你不想把『墙』拆了,亲眼瞧一瞧,教门能走到多远的地方,会变成什么模样?」

——原来,这才是「破门出教」的真义!

走出墙外,见证天罗香的重生……或隳灭。或许也帮忙拉一把。

从没有人对郁小娥有这样的期待。

她是杂草,是蝇营狗苟的外四部,不知检点、随手可弃,合当自生自灭,如千百年来朽于谷地外围的白骨红颜一般,无有例外。

她异常强韧的生命力,更多时候是特别碍眼的存在,郁小娥不断想向旁人证明自己,然而,在内心深处,她始终没走出外四部的藩篱;看待自己的眼光,与其他人并无不同。为何这个人,愿意对着最低贱的芜地蔓草,提出超越整片琼芳兰圃的邀约?

「这种事……」她露出一丝苦涩笑容,眸光茫然:

「我能做到么?像我这样的人……」

「做得到。」耿照点了点头,一点也不像在说笑。

「只要你做得和冷炉谷失陷期间一样好,就够了。」

回过神时,郁小娥才发现自己哭了起来。

她从没在人前哭过。这是头一次,兴许也是最后一次。

只是不知为何,身畔的盈幼玉居然也哭成了泪人儿,两人相对流泪,透过哭花了的模糊眼帘,依稀看见彼此的泪颜里都挂着笑意。大厅内外欢声雷动,有哭的也有笑的,完全搞不懂大家在干什么,却又是为何——

盟主拍拍她的肩膀,起身迈步。尽管有过肌肤之亲,但这竟是郁小娥头一回,在男人的抚触中察觉不出一丝狎亵,身子并未本能绷紧,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泄欲施暴。

回想起来,她或许就从这一刻起,记住了他的背影。记忆里的画面总叠着泪花的棱影与刺咸,乌靴袍裾间虹晕离散,却一点也不苦涩。

赏罚既定,耿照命天罗香众先行退下,只留首脑在原地,闭门协商。

而这场七玄同盟之首议,所耗费的辰光,居然比众人想像的要更短。

日未正中,议事厅明间大开,七玄顶峰们纷纷离座,三两相偕,移往摆设筵席的悬绮亭。

染红霞并未被要求回避,而是全场旁听;按盟主的意思,她将做为使者,把七玄同盟的讯息带回正道七大派,教他们明白,道宗七玄有主,已不同往昔,近日内盟主将亲自拜山,与正教魁首一晤。

因为这层关系,众人看待染红霞的目光,又有微妙的不同,较之先前的提防质疑、甚觉有些碍眼,会后的距离似拉近许多——

「桥梁」与「壁垒」毕竟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前者可供沟通交流,后者却是敌之干城,有害无益。

此际,即使修长健美的红衣女郎,独自走在向日金乌帐旁边,与帐中的神秘高人迳行交谈,远近皆无名为接待、实为监视的服剑侍婢,也是理所当然,起码不像之前那般教人难以忍受,仿佛中门大开,任所谓「正派中人」侵门踏户。

「……坦白说,直到重收那郁姓丫头入盟为止,我以为是你的安排。」

薛百滕乜眼瞧着,干瘪的冷蔑嘴角却有一丝淡淡自嘲。「你有想过,自己扶植了一名全不受控的盟主么?你那些个鸡肠小肚的花花盘算,怕要落空啦,肠子都要悔青了吧,『纸长老』?」

与佝偻枯瘦的葛衫老者并肩信步,手持龙头金拐的华服老妇人淡然一笑,微眯著凤目,眼角挤出镌刻般的细密蛛纹。

「老神君怎知我定有盘算?说不定,我也只是想要一名雄才大略的英主,兴复鳞族血脉沦丧千年的荣光罢了……之前胤铿说的那些话,难道无分毫打动过老神君么?」

薛百滕仰天打了个哈哈,嘲讽之意无比尖刻,看来伤势并未磨钝老人的愤世嫉俗。

并肩走在前方不远处的雪艳青、漱玉节听见,双双回头,雪艳青蹙着眉,眼中写满疑惑,漱玉节却只瞥一眼,旋又含笑将天罗香之主拉了回去,继续交谈。

「你想过这种事么?不仅将七玄统合起来,还想建立起『有能的组织』?你听听,你听听,这简直……简直是慕容柔的口气!合著咱们挑来拣去,居然推了个小镇东将军来当头儿?」

薛百縢重哼,嘲讽的神气于不知不觉间敛起,严肃里另有一丝况味,仿佛连老人自己,都没发现隐于其中的那股子兴致勃勃。

看来是刚结束的那场盟议,引燃了薛老神君骨子里沉睡既久的跃跃惴惴不安于室,只能碎着嘴皮子稍稍抒解。连抵狩云自己都快忘记,上回有这种不安中带着期待的心思,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盟主,实是令人难以预料——她忍不住想。薛百縢不知她心中忖度,兀自叨絮著。「上一个这么干的,被骂作『薮源魔宗』,非但死得连骨头都不剩,还能止小儿夜啼,简直同妖魔鬼怪没甚分别——」

老人说到一半,忽觉荒谬,摇了摇头。

「你现在,还觉胤铿那小子野心大么?要不是我识得耿家小子……识得盟主在前,也不算一无所知了,怎么听他才像是野心家。他日传入江湖,又一魔头横空出世,搞风搞雨为祸武林,引来无数正道围剿。胤丹书殷鉴不远啊。」

祇狩云听着老人连珠炮似的喋喋埋怨,不禁莞尔。

「老神君是担心,与盟主一同陪葬么?」

薛百縢没好气地横她一眼,冷冷哼道:

「在成为邪道大魔头之前,他得先过狐异门这一堑。」

说着,老人忽停步回头,望向远处虚掩的大厅朱棂。

过筛似的阳光照入厅内,划出两道沉默相对的身影。

所有人都出了议事大厅,只有胡彦之被单独留下。盟主有话要对他说。

「你猜胤野死了大儿子,谁会是下一位狐异门主?」薛百滕喃喃说着,望向只剩两人的华丽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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