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府。
与林笙想象中的别无二致,毕竟是不复当年权倾朝野的旧日贵族之居。这么多年来竟也没有大兴土木的重新整修过,古旧的砖墙上生了些湿滑的苔藓,细闻之下还有些被雨水冲刷过的霉味。
庭院中倒是费了些心思,种了些难以将养的昙花。可看出府中打理之人的蕙质兰心。
此时正是午时,并非赏花的时机,林笙倒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便想去寻灵芝的去处,顺便一睹那花匠的真容。
程彦似是看出了林笙的心猿意马,有些小心翼翼地搓着手说:“灵芝她…好像是在和陆恭攀谈,笙表妹可要过去瞧瞧?”
林笙心下了然,原来那个花匠叫陆恭。便笑道:“劳烦表哥带路了。”
程彦带着林笙走过九曲回廊的走廊,程家并不大,但不知为何程彦竟感到这一刻钟过得如此漫长。也许是两人话题甚少,程彦将其带到的时候在小小的失落同时还有种如蒙大赦的感觉。林笙看到陆恭便完全移不开眼,程彦也只好在一旁不知所措的站着。明明是在自己府里,程彦竟觉得自己窘迫的像一个湿了鞋帽的小丑,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那花匠果真有几分风采,林笙视力极好,隔了几米竟注意到他手上并无长期用剪刀修剪花枝而形成的老茧,想来也是个新手。但一回想起庭院中那些温润如玉的暗夜之花,便觉此人技艺不同凡响。
陆恭,恭:意为恭顺。可眼前之人却与其名大相径庭,非但没有半分恭顺,眼角眉梢间也写满了与其身份不符的倨傲。他的身高不高,看着灵芝的神色却是居高临下。冷冰冰的瞳仁中掩映出了秀美的灵芝,却并无半分情意可言。
反倒是灵芝,显出难得一见的温柔和殷勤,像只小麻雀一样围在陆恭身边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对于陆恭的冷淡全然没有看在眼里。程彦欲上前叫住二人,林笙却微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程彦便在一旁默不作声了。
骤然间,陆恭好似觉察到了什么,猛地回头一看,正对上一双如琥珀般神秘又深不见底的眼眸,见对方也在打量着自己,不免有些不自在。他干笑了两声后,赶忙向林笙走来,有些尴尬的说道:“不知府上有贵客到来,有失远迎。”
林笙并没有急着回应,见陆恭走近。便更细致地观察着眼前的男子。比起程彦的瘦削和妥帖,陆恭的身形倒是健壮了些许。偏深的肤色本应显得粗犷,可竟打理的连一丝胡渣也没有。贴身的白衣样式并不新颖,也不见得是上好的料子,却保持的甚为干净清爽,一丝污垢也无。若单论外表,也算配得起秀丽可人的灵芝了。
回过神来,林笙发觉方才倨傲的陆恭竟真的如其名字一般恭恭敬敬站在自己身前,脸上扫过一闪而过的惶恐。他虽收敛地不算拙劣,却还是被林笙抓个正着。见林笙半天不发话,索性连头也不抬了。
林笙见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陆公子手艺精湛,昙花娇贵,能够培育出良种也算难得。公子有此绝活哪怕再恃才傲物林笙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只是面对灵芝便派头十足,对待林笙便胆小如鼠。岂非让表哥误会您有拜高踩低之嫌?”
陆恭的脸色顿时难看了下来,头低的更深,不忘狠狠地瞪了灵芝一眼。略沉吟片刻,随即有些讨好地说道:“小姐千金之躯,陆某怎敢怠慢?”
林笙笑而不语。
程彦再也沉不住气,但生性柔和的他即便生起气来声音也并没有高出多少,一句话喊出来也有了几分颤抖之意:“从明日起,你便搬出去,不必在府里做事了!”
陆恭见状,竟不知廉耻地求救于灵芝,灵芝略犹豫了一下,还是别过了头。林笙见灵芝也没了再待下去的心思,便请辞道:“打扰表哥太久,天色已晚,林笙该回去了。”程彦欲挽留,终究没能开口。林笙规矩的福了一礼,捏了捏灵芝的手,对灵芝温和一笑,便离开了。
林府。
回到房间的灵芝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林笙叹了口气走到灵芝身旁,抬手抚了抚她的长发。灵芝缓缓抬起头来,抽抽搭搭地说:“小姐…我真傻,他…他竟是这样的人…”
灵芝一向是个欢喜多于忧愁的女子,平素不顺心的小事顶多念叨几句也就作罢。今日却掉了泪,可见也是真的往心里去了。林笙也只得柔声劝道:“好了。也只当买个教训。表哥已经将他逐出程府,想来也不会再遇见。你只管过好你的日子便是,过几日你若真想嫁人,我再给你寻个知根知底的可好?”
灵芝听闻此句,哭得更厉害了,声音也变得尖刻了些许,说了却是孩子气的话;“我不要,我再也不要嫁人了!我要陪着小姐一辈子!”
林笙不免觉得好笑,为了一个八字还没一撇的花匠气成这样,更放出话来恨不得再不婚配熬成老姑娘。灵芝的性子她最是了解,天大的事闹个一场也便万事大吉。也就不再说什么,由着她去了。
果不其然,次日清早出现在林笙眼前的又是那个活蹦乱跳的灵芝,林笙也自然高兴了起来,陆恭的事也就识趣的不再提起。主仆二人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本嬉闹玩笑的轨道上,没有惊喜,亦没有波澜。
六月初期,天气已是十分炎热。林府位于城西,景致大多以绿荫为主,也自然比别处凉爽许多。林父挂念着程彦一家,就修书一封邀请程家几人来林府小住。
林笙不喜喧闹,对程彦一家却颇有好感。不仅由于程彦与自己为莫逆之交,青梅竹马。而且也甚是喜欢程夫人的厨艺。幼时林笙还是个贪吃的小鬼,因着两家亲近,程彦又对自己宠爱备至,总是缠着程夫人给自己做糖粉牛乳糕。程夫人也很是亲切热情,对于林笙的要求也从来不恼,反倒喜欢的紧。更是有了结为儿女亲家的心思,而年幼的林笙岂懂这些?只知程夫人待她好,她便喜欢与她相处。
这日日头正好,林父和林夫人还有程家夫妇一同出府游玩。大姐和小妹也一道跟了去,林笙实在不喜暑热,便在府里窝着怎么说也不出门。林家夫妇多次劝说无果,也只好嘱咐她好好呆在府里。林笙一一照听不误,一行人这才放心地离开。
这种旁人都不在府中的日子实不多见,一向不喜拘束的林笙感觉格外的兴奋。便打发走了灵芝,独自一人折了一株纯白的月季在后园中悠闲的逛着,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正想到酣畅处,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林笙的思绪,着实将她骇了一跳。
“笙表妹也没有出门?”来人正是程彦,见自己有些惊了林笙,有些局促的笑着。
林笙轻笑:“表哥不也还在府中?”
程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实在惭愧,身为七尺男儿。竟畏惧暑热贪图凉爽,便在贵府中耽搁。不想竟坏了笙表妹的兴致。”
林笙觉得他这样小心翼翼倒也有趣的很:“无妨,表哥无需如此紧张。你我两家世代交好,做儿女的本应多加亲近。”
程彦听她这样说,心下也放松了些。只是有一短暂的失神让林笙感觉程彦的话说的并不完全。又想到今日林程两家皆出府游玩,只有自己与程彦二人留于府中,偏偏巧的是这么大的林府居然“碰巧”相遇。程彦不是个会说谎的人,况且他方才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自己。回想起程夫人此次前来对自己的过分关怀,林笙愈发感觉事情绝非那么简单。对于表哥,也只能是表哥。多余的,林笙从未深想。
定了定神,林笙缓缓开口:“表哥可是有话要对林笙交代?”
程彦看了看眼前这个身着浅绿色衣裙的女子,骄阳下她的肌肤竟没有一丝瑕疵,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犹如深井般深不可测。明明脸上挂着笑意,程彦总觉得那双眼里流露出的是丝丝的疏远。程彦告诉自己,不管她怎么想,自己做过了,起码将来不会有机会后悔。
程彦与林笙四目相对,眼里皆是诚恳的希翼。他本就是个好看的男子,这样的神情想来更是让多数闺阁女子深陷。一如他在心里演绎过多次的那样,微笑着向他从小心仪的女子陈述着他的心意:“笙表妹,我的心思…想来你不会一无所知…你我自小一块长大,这么多年想来也有了些默契。程彦对笙表妹也是倾心已久,家严与家慈此次前来也是想要向林老爷提起此事,家中二老也是希望林程两家能亲上加亲。”
林笙心里一沉,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而且令她如梦初醒的是,按照林父对她的了解,这样热闹的日子,她定是不会乖乖出门。而林父把所有人支开,只留她与程彦二人在家里,也是事前对此事知晓,更甚于抱有乐见其成的态度。林笙知道父亲对自己疼爱有加,不愿做的事情绝不会强迫自己,这才酿成了她不善女工舞蹈的后果。若是嫁与寻常官吏之家,定是不受夫家所喜的。而程彦是自小一同长大的交情,程夫人又温善可亲。即便自己不算一个完全意义上的大家闺秀,也不会受什么委屈。父亲这样为自己考虑,林笙也不得不感叹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了。
只是表哥实不是自己心中所想之人,他虽待自己是发自内心的好,家世人品也没得挑。但与林笙所向往的心有灵犀一见倾慕的爱情终究不一样。牡丹亭中写道: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有些人只要看一眼就足以沉溺,而自己与表哥相识多年却并无半分越矩的想法。想来若真是草草地嫁与程彦,林笙也不免觉得有点辜负自己的心了。
程彦见林笙又在沉默,有些慌了,更唯恐自己方才表达的还不够到位,便继续诚恳地说道:“我保证,我会一生一世对你好。”
林笙当然知道程彦会对她好,一同长大的交情她也不愿让他伤心,只是既然自己主意已定,就必须与程彦说个清楚。看着程彦期许的目光,林笙也有些不忍,所以她必须把话说得很慢很慢:“表哥的心意林笙都懂…只是林笙无福。林笙的性子表哥你是知道的,若非林笙真心想要嫁与之人,林笙…自是不会同意。”
程彦像是早就料到这样的结局,没有多少惊讶,失望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良好的家教让他还是保持着得体的姿态:“笙表妹既不愿意,程彦也不强求,先告辞了。”说罢有些局促的转身离开。林笙理了理有些乱了的鬓角,也没了自娱自乐的兴致,也就回了房。
深夜,林笙卧于塌上。想起今日府中一个小丫头与自己提起,林父回府后听闻了林笙的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也没有追究什么。不禁心里有些发酸,自己终究是将父亲的一番苦心辜负了。
只是无论是倨傲的陆恭,还是温润的程彦。对灵芝与自己而言,都不是两情相悦的最舒服的感情。若只是一厢情愿,也就不可能成为携手一生的良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