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长子暴毙

六月初四, 金龙殿。

傅瑶正为傅歆磨着墨,殿内供奉的例冰散着舒爽的凉意,直引得人心情畅快。傅歆执笔洋洋洒洒书下一卷玉簟秋, 正是李清照的手笔。

红藕香残玉蕈秋, 轻解罗裳, 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 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 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傅瑶轻笑着理了理冠子上垂下来的琉璃水仙吊坠儿, 碧莹莹的玉簪子清润生光,已有了三月身孕身子也有些发福了。傅歆执过她的手温柔笑道:“要你在这里伴着朕写字, 也是想你的孩儿来日能格外上进些, 不然怎能堪当大任呢?”

傅瑶敛了笑意, 抚了抚微微隆起的小腹垂首恭顺道:“臣妾不敢这样想。”又稍稍用力捏了捏傅歆的手谨慎道:“陛下此言可莫在与他人说,臣妾不想与他人再起争端, 只愿孩子能平安出世。”

傅歆淡淡笑着轻叹一声:“瑶儿…朕有时也在想,也许是朕对你的宠爱太过明显,以致母后还有其他妃嫔总也容不得你。”又轻轻揽过傅瑶的肩,语气中尽是轻易流泻而出的情意:“所以朕日前盛宠曲更衣,也是怕你怀着身孕遭祸, 你可明白?”

傅瑶轻轻靠着傅歆宽阔的臂膀柔声道:“臣妾怎会不懂?只是曲更衣一向得宠, 这几日不见陛下难免心里不爽快。陛下真不打算去看看她么?”

傅歆拥紧傅瑶, 眉宇间有些不耐:“她实在不懂事, 朕看得心烦。”

傅瑶用手轻抚着傅歆起伏不定的胸口, 他这人虽在外人看来不常动怒,实则气性极大, 有时连傅瑶也劝不来几分。傅歆的呼吸有些急促,傅瑶只得将语气一再放柔道:“陛下既不喜欢曲更衣,又想要保护臣妾,那大可去见见旁人。”又是微微一笑:“放眼这宫中,陛下可是忘了有许多妙人儿可为您解乏了?”

傅歆垂眸沉思着,缓缓道:“后宫…除了你,萧婕和赵良娣有孕,宜贵嫔照顾安平辛苦,察哈尔小媛单纯,有些话不方便说。曲更衣不想见。唉?还有旁人么?”

傅瑶无奈一笑:“陛下忘了,还有南昧贵人。几月前陛下还常常召见,不知怎的后来冷待下来了。”

傅歆一愣,后而疏解地笑了起来:“朕实在是一时记不得了。也不知怎么的,之前去了总也舍不得离开,巴不得天天见着。而今长日不去,倒也完全不想着了。”

傅瑶顺水推舟:“陛下这样,可是伤了南昧妹妹的心了。”

傅歆轻轻吻了吻傅瑶的额头温柔道:“那既如此,朕今日便去绾碧宫看看她吧。”

傅瑶靠在傅歆怀里,计上心头地轻轻笑道:“陛下。可很久都没有大封六宫了呢。臣妾私心想着,怀着孕的姐妹可暂且放放,莫让太高的恩宠折了腹中孩子的福气,待生下皇子再行晋封不迟。倒是这些后入宫的妹妹们和宜贵嫔姐姐该好好封赏一番多沾沾喜气了。”

傅歆挑眉笑道:“你倒肯这样大方。”

傅瑶继而温言:“臣妾只想后宫和睦,陛下也能舒心些。”

傅歆朗声笑道:“也好,宫中也很久没有这样的大喜了。那便传朕的旨意,察哈尔小媛晋为嫔,封号锦,取锦瑟华年之意,与她也相配,你觉着呢?”

傅瑶清润一笑:“滢月妹妹年轻活泼,‘锦’字极为相衬。宜贵嫔姐姐可是既陛下当初的意思,晋为修容可好?”

傅歆点头轻咳道:“也好,曲更衣就循例晋为采女。至于这南昧贵人…册为良媛罢,就…南昧良媛即可。”

傅瑶点头称是,睹着傅歆一字一句写下诏书,心下亦是轻波微澜。

果不其然,三日后赵淇贞早产下一名孱弱万分的皇子,极难养活。凝露殿端出的血水一盆更甚一盆浓烈,赵淇贞撕心裂肺的尖叫令众人心颤,乳娘说着极其凶险,皇子与赵淇贞的命虽得以保全,赵淇贞却再也失去了生育能力。一向骄傲过人的赵淇贞看着所生子因胎里不足咽不下奶而不停呕吐的啼哭,以及从此伤身的苦痛终于垮了下来。傅歆怜她产后不易,册她为嫔,是曰贞嫔。

赵淇贞早产的因由傅歆下令去查,后宫嫔妃皆战战兢兢,唯恐哪阵风将祸事吹了来。萧婕已有孕七月,傅瑶三月,都正是胎像不平的时候,更是日日留于宫中足不出户。这一日灵芝也轻轻问着傅瑶会不会怀疑到夕梨宫头上,傅瑶只绣着莲花肚兜微微一笑道:“事情是南昧·依柔做下的,与本宫何干?”

灵芝蹙眉低语:“小姐就这样确信是南昧良媛做下的?”

傅瑶一针一针绣的极慢:“梁修容早已不理后宫事,曲采女还没这个胆子,锦嫔更是不会,萧婕自身尚且怕叫别人害了,哪有心思来对付赵淇贞,算起来本宫当初提点过南昧·依柔,只是没想到她动作这样厉害。”

灵芝伏案惊道:“没想到那南昧良媛看似柔弱,竟有这样恶毒的心思!只是…究竟她会不会被查出来?”

傅瑶将最后一针绣完,一朵荷莲盛放到极致,满意笑道:“那…就要看她的本事了。”

六月十五,皇长子傅璃暴病而亡。

傅瑶赶到时众人皆在,傅歆正在一旁的红木座椅上蹙眉不语。那是他的长子,只存活了七日就去了。一只面色青紫五官狰狞的可怖婴孩软软地蜷在苍白的襁褓之中,已瘦到完全脱了形。看得出死前是极其痛苦的,瘦削到几乎露了骨的手指犹在冰冷的发颤。赵淇贞青丝尽散,不分日夜的担忧和痛哭使她的精神有些不寻常,怀中抱着傅璃眸色呆滞地哼唱着早已烂熟的曲谣。她本就脸色惨白,与满目的泪痕并上傅璃青紫色的瘦脸愈显诡异森冷。

赵淇贞在宫中一年多,竟无一妃嫔交好。众人皆是在一旁默默看着戏。唯有锦嫔纯善又是个胆大的,上前轻拍了赵淇贞的背柔声道:“姐姐…大皇子已去了。姐姐还请节哀,早日让皇子入土为安才是啊。”

这一言好似是引爆了赵淇贞心底的最后一根防线,她的力气忽而变得极大,登时几近疯癫地一把将锦嫔推倒在地。傅瑶赶忙扶了锦嫔起来连声问其是否安好,赵淇贞刚要尖声嚎叫却哽住了咽喉,瞬时泪如雨下。

傅歆看得也有些揪心,毕竟是他亲生的长子,只存活了七日便暴毙。这七日的凝露殿,除却傅璃的哭声就只余了赵淇贞的低低啜泣。赵淇贞七夜未眠,傅璃哭,她也跟着心几乎揪成了碎片。可是傅璃,她怀胎八月辛苦生下的傅璃,自产下就手脚青紫而不能张开,连奶水都吃不下。太医都说养不活,说是中毒已深无可逆转。赵淇贞就求,不停地求,却也无力回天。傅璃终归是死了,在她的怀中手脚冰冷痛到痉挛的死了。

赵淇贞跪行至傅歆足边跌坐在地地泣不成声,傅歆伤感地抚了抚她的发丝,缓缓安慰道:“淇贞…璃儿死了朕也很难过。可是日子总要过下去,你是朕的妃子,璃儿中毒,朕就查,好好的查。往后的日子还长,朕不想看到你每日以泪洗面的什么都不做。”又是沉沉一叹:“你虽已没有了生育能力,但朕会给你应有的地位在宫中好好养着。”在与满面不可置信的赵淇贞对视一眼后别过头去,沉声问道:“知道了么?”

赵淇贞双目通红,缓缓跪直了身子颤抖着声音,语气凄凉中带着凄惶的质问:“陛下关心过璃儿的死活么?还是因为陛下厌恶臣妾,所以连带着璃儿也觉得死得理所当然?陛下,他是被人害死的啊。”

傅歆叫她的无理说得有些恼火:“朕说过了朕也难过,只要查出害璃儿的凶手朕必会严惩。”

赵淇贞良好的家教使她渐渐平静,却还是不改一如既往的骄矜高傲:“陛下,璃儿是您的长子。若臣妾此刻说臣妾知道凶手是何人,陛下可真会严惩?”

傅歆语气坚定:“朕说到做到。”

赵淇贞冷笑一声,一双怨毒的眸子狠狠扫过殿中的每一人。众人皆是屏住呼吸,唯恐麻烦找到了自己身上来。傅瑶平心静气地稳稳立着,赵淇贞的凶光在略过傅瑶之后忽而伸出了手臂指向了一旁立着的曲采女,声响不大却十分狠厉地低低道:“就是她,就是她下毒害了璃儿。”

曲采女一时大惊失色跪倒在地:“陛下明鉴,臣妾自得宠以来便不曾与贞嫔娘娘会面,更不曾去过凝露殿。试问臣妾要如何对贞嫔娘娘与皇长子下毒呢?”

赵淇贞唇角颤抖着恨之入骨:“太医说过按照璃儿的死状是本宫怀胎之际便被下了蚀骨散,不过在腹中根本无法察觉。而胎儿一旦中得此毒便断然活不过半月,若剂量大导致早产则更为凶险。曲流烟,你自一开始就使足了心机想要了璃儿的性命,更是狠心让本宫从此绝了育!”

曲采女只听得不知所云,直摇着傅歆的衣摆哭求道:“陛下,臣妾没有!臣妾发誓臣妾没有做过,臣妾对贞嫔娘娘一向忠心耿耿,又怎会做出谋害娘娘的事呢!”

傅瑶沉思片刻上前劝道:“不若去曲采女的宫中寻找一番,若能找到蚀骨散或是一些其他证据再行处置也好。若是找不到,也总不能冤枉了曲采女。”

傅歆垂首扬声道:“搜宫。”

曲采女跪在一旁忐忑不安地抖着身子,傅歆淡淡瞥了她一眼道:“若不是你做的,自不必惊慌。”

曲采女诺诺地答应着,傅瑶不禁暗笑,往日里那般猖狂到了傅歆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儿了。对面绞着手帕的南昧良媛泪盈盈地看着死去的傅璃,傅歆看得有些动容地轻拍了她的手安慰她莫怕。傅瑶微微一笑,这世间可怕的不是曲流烟这样目光短浅的丫头,南昧·依柔这匹披着羊皮的狼才最应提防。

果不其然,一会儿李拓便回了凝露殿,身后跟着的两名小太监手中托着的正是那要了傅璃性命的蚀骨散。而傅瑶注意到了另一托盘上的物件,是一带有赵淇贞生辰八字并扎着针的小木人。

傅瑶蹙眉问道:“这都是从曲采女处搜到的?”

李拓垂首答道:“是,所有物件都是从曲采女的床底搜到的。”

锦嫔只见了一眼便捂口惊诧,南昧良媛看似痛心地捂着胸口缓缓落泪着柔弱道:“陛下…皇长子死得好冤。”

傅歆叫她挑拨地极为震怒,登时给了曲采女一个耳光,白皙的脸蛋当即肿了起来:“你还有什么好说?若只有蚀骨散,你可说是凑巧。偏偏连这厌胜之术都出自你房中,你还敢说自己冤枉?”

曲采女被这一掌打得失却了理智,她本就愚蠢,赵淇贞有孕时她也常常说些酸话来气她,那小木人也是她所做来泄愤。却不曾弄过蚀骨散啊!那字迹明晃晃是自己的手笔,竟怎样也抵赖不得!

曲采女不想死,只嚎啕大哭地喊着自己冤枉。傅歆却不再想与她多言,叫人拖了出去乱棍打死。南昧良媛依旧在低低啜泣,一张花容月貌的脸愈加惹人疼爱。

傅歆无奈一笑,摆驾了绾碧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