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病痛伴着气候和暖渐渐痊愈, 已是五月里,疏影摇曳的杏花儿开遍了深深宫闱的庭院,似美人落寞的侧颜。瘟疫寒症已治愈的不差毫几, 梁婉怡的身子却似被掏空一般, 再不得起身了。繁花照水的景致总是令人神伤, 傅瑶目送傅歆上朝后, 携了灵芝去往寿仙宫请福。
众妃嫔到的尚早, 因着大难过后身不死,衣裳着色也颇为华艳。太后虽顽疾已去,当年怒目圆睁的精气神儿却也似被苍凉的岁月尽数摄去。万物皆生皆亡, 如絮的白发昭示着难以抗衡的苍老。萧婕为太后献上一首乌凝膏,太后也只淡淡笑着命人收着, 不曾有片刻欢愉。
乔玉画今日着一桃色浮光锦狐尾百合纹样春衫, 极为鲜妍出挑。一双明眸似笑非笑觑着傅瑶神色淡淡的面庞, 挑高了精致的眉峰,语气间带了几分挑衅之意:“这宫里果真还是瑶华夫人得宠些, 这寒症势头如此厉害,陛下还是不曾忘记民间习俗,命内务府造了一红玉蜜柚给夫人赏玩呢。”
霜更衣一时睁眸惊异道:“那玉雕节可是为发妻所制,陛下竟私下赏了瑶华夫人玉雕!”
傅瑶优柔神色不减分毫,慵懒地托着腮缓缓品了口极品龙井。氤氲而生的雾气袅袅, 难以辨明情绪:“一物件而已, 陛下无心之举。以乔小仪的家世, 任凭什么样的好东西没有见过, 怎就单单瞧上了本宫那红玉蜜柚。难不成乔小仪对本宫就这般关怀么?”
乔玉画一时哽住, 修长的玉指死死扼住木椅,恨恨不语。
许凌琴鬓边的米珠步摇泛着廉价的微光, 阴阴笑道:“那瑶华夫人的红玉蜜柚倒还好,凌琴倒是瞧见过慕太医手上曾把玩过一薰衣玉雕。那紫玉通体生光,可真真是好看极了呢。”
曾琬抬眸好奇道:“紫玉名贵,薰衣亦是难以雕刻的花,要怎样才雕得出神韵?”
傅瑶微微蹙眉,身子紧靠椅背以作倚靠,无人处却也暗暗捏汗。一张秀面波澜不惊,语气半责半疑:“一太医的物什也值得许良娣这样上心,许良娣若是喜欢,大可回了本宫赏你些珍玩玉器。也不致日日瞧着慕太医的薰衣玉雕眼红,自降身份。”
许凌琴幽幽一笑,似暗伏着的鼠辈因贪婪透出的微芒,肮脏却卑微:“这好东西,自然是人人可瞧。况且凌琴本就是微贱之人,自然对微贱之人的东西格外好奇呢。”
太后闻得此言亦禁不住蹙起眉宇,淡淡薄斥道:“许良娣你也该自矜身份,想瞧便传慕太医来一瞧便是,不必日日拿身份说事。”
乔玉画笑得太过得意,眉宇间无形中透出丝丝狠辣,起身骄矜道:“太后娘娘误解了许良娣的意思,画儿却懂得!这玉雕节本就是将玉雕赠与发妻,而慕太医尚未娶妻,他雕来要做什么呢?”眸间精光一轮,一口银牙紧咬着狞笑道:“这慕太医与婧宜夫人为同乡,婧宜夫人入宫后不久,慕太医也入宫侍奉。婧宜夫人的身子一向是又慕太医照料,若是换了旁人,那婧宜夫人可是一字不听、一语不信的。可见二人感情极为要好!”
曾琬只觉匪夷所思,秀眉微颦道:“乔小仪可不要冤枉了婧宜夫人和慕太医,这二人一向克己守礼,怎会行淫乱之事?”
萧婕低垂的眼睑中尽是心机,如含蕊的睡莲般柔柔笑道:“是非对错本就非人力可改,这些年宫中的风言风语从未断过。今日不若叫臣妾这妹子寻了证据来一瞧,也好为婧宜夫人与慕太医证清白。”
傅瑶搭在木椅把上的手顿然抽紧,由不得过多考虑地起身福礼高声道:“不可!若众人皆疑心慕太医与婧宜夫人有染,即便证明了二人清白,安平公主又要如何于宫中立足?太后娘娘,安平才四岁!”
太后的面色起伏不定,萧婕一双凤目弯弯含笑,却似毒蛇吐信般毒辣非常,字字句句致命之伤:“只需一证,宫中风言风语立刻烟消云散。从今往后,又有谁敢质疑安平的血统?瑶华夫人难道不想还他们几人一个清白么?”
傅瑶与萧婕四目相对,字字珠玑:“萧姐姐岂可拿公主的名节作笑谈?何况梁姐姐侍奉陛下多年,岂是你与乔小仪等人可轻易质疑。萧姐姐今日所言,未免令人无端揣测姐姐的用心!”
太后冷冷一笑,手掌重重拍落身侧一琉璃方樽。琉璃碎片滚落一地,众人皆胆战心惊不敢再言语。太后抬高了声线冷厉呵道:“你们真当哀家死了,在寿仙宫中也当在自己宫中胡作非为任意揣测了么!”
众妃嫔皆花容失色地跪身请罪,太后的眸光紧紧觑着每个人神色各异的面庞,殿内是死一般的沉寂。良久,冷冷开口道:“这宫中的闲言碎语,是该清一清了。”
傅瑶抬眸缓缓摇头,含泪相求:“太后娘娘,求您疼安平一次。”
太后威严的眸光落在傅瑶面上存了一分隐晦的柔软,语气却极为坚定:“搜宫。”
话语方落,众内侍便齐齐领命出殿。傅瑶掌心的汗污已浸透了整块绿梅方巾,揉搓出的褶皱令其心下愈发不可宁静。萧婕与乔玉画胜券在握的笑容太过清晰,绝美无双的两张面孔下隐匿着滔天的恶邪。婧宜夫人已重病在床再不得起身了,她们为何还不肯放过?
稚子何辜呵!
许凌琴若有若无的微笑令傅瑶不忍直视,直直别过了眼去。许凌琴却好似不曾发觉,抚着垂落而下的米珠耳坠文弱笑道:“凌琴知晓瑶姐姐与婧宜夫人姐妹情深,瑶姐姐深得陛下信任,想来婧宜夫人也可无事。”
此言便是一语双雕了么!傅钰之波方过,傅歆的疑心人尽皆知。即便紫兰以小人之慧避过了萧婕的股掌,此言一出又有谁不会忆起那日满月礼间的暗流涌动。果然太后微微蹙起了眉,何况傅瑶与梁婉怡一向交好,若薰衣玉雕真被梁婉怡贴身所收,那傅瑶又岂会毫不知情?呵!好毒的心思!
联及此些心机,傅瑶不禁深觉头痛。正是此时,内侍们皆绷着面孔齐齐回了殿来。在队列的尽头,是一夜白头的慕千与消瘦病弱的梁婉怡。领头的内监手中托盘锦布上搁着的,正是那浑然天成的薰衣玉雕。
傅瑶无力地闭上了眼。
着着明黄色九龙出云袍子的傅歆从外头进了殿来,见洗尽铅华的梁婉怡几乎站不稳身子,曾琬与傅瑶屏息不语,太后大怒,裴蓝姬事不关己,其余众人皆是瞧着好戏。傅歆亦觉奇异,便上前瞧了瞧那赤色锦布上的物件,登时变了脸色。
傅歆颤抖的手将梁婉怡视作性命的薰衣玉雕紧紧握着,直割得掌心生疼。沉着脸庞一步步极沉极慢地朝梁婉怡走去,他细细地打量着她苍白寡淡的脸孔,尽量平静问道:“告诉朕,这是怎么回事。”
梁婉怡的眸是从未有过的空洞,素色轻薄的衣袍于干燥的风吹下晃得有如抽空魂魄的纸片,语气淡漠如薄瓷,没了血色的双唇轻启,满目苍凉:“臣妾无话可说。”
傅歆抬手狠狠掴了面前柔弱得近乎站不稳的女子一记耳光,这一掌太过结实,梁婉怡来不及吃痛便跌倒于地,苍白的唇边流出血来。慕千再也无法平静,忙俯身将虚弱不堪的梁婉怡搂在怀里。梁婉怡冲他勉力笑着,慕千却心痛到嚎啕大哭。
傅瑶跪行至傅歆身畔,一双玉手紧紧拉住他腰间系着的那枚龙纹玉佩,含泪苦苦相求:“陛下,梁姐姐与慕太医犯下弥天大错,臣妾不敢求您法外开恩。只求您念及安平年幼,不与连罪。”
傅歆尚在考虑,却听得许凌琴幽幽道出一句:“安平是否为皇家血脉,这可还另说呢。”
乔玉画登时挑高了眉毛,连声附和道:“可不是?这婧宜夫人与慕太医有染,谁知道那千娇万贵的安平公主是否为陛下骨血。保不齐也是奸夫淫妇通奸的野种,陛下白疼了这么些年罢了!”
傅歆深深闭目,复而睁眸时狠狠扳过了梁婉怡的下颌,迫使她与自己四目相对。他愤怒,羞恼,一字一句盯着她问道:“安平,她…究竟是不是朕的?”
梁婉怡苦涩笑着,苍白地如薄瓷般的面容瘦得惊人,她缓缓地无力地摇着头,枯瘦的手极慢地伸入怀中,以太过苍凉的眼神望着傅歆,轻轻吐出几个字:“陛下,求您善待安平。”说罢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抽出隐匿在怀中的一把磨得发亮的匕首。
太后失声叫道:“皇儿小心!”
却见梁婉怡苦笑着狠狠将利刃插入自己心堂,面上因过度的疼痛而紧蹙眉宇,唇边却是极清极淡的笑。飞溅的血液染红了傅歆素白的衣襟,慕千更是崩溃地不顾一切上前去抢夺那座薰衣玉雕。掌间交错纵横的小伤口早已在与内侍撕扯间脱落了痂,混着血色的手掌终于要握住悬落于空的玉雕时,却被后头悠悠品着茶的乔玉画一伸脚绊住。慕千眼睁睁看着玉雕四碎于地,慕千不可抑制地趴在大殿中央一块一块地寻着碎的彻底的玉片,却怎么也拼凑不出当时的模样。
慕千无计可施地跌坐于地,失了理智的喃喃自语道:“婉怡,婉怡…”
梁婉怡再也没有回答他。
傅歆望向怀中的梁婉怡,神色复杂难言。傅瑶无言地向傅歆深深拜下,扼住眼角即将流溢而出的泪。傅瑶感受到他的手用力握紧了她的肩头,似怒其不争,又似无奈的心伤。良久,她听到他重重的一声叹息。
傅歆处死了慕千。
而安平,终身幽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