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子夜
林笙缓缓推开斑驳沉重的大门,那门大约是太久没被开启,被骤然推开的一霎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声响,将林笙的困意赶到了九霄云外。门底与地面间结了厚厚一层灰网,实在肮脏腐朽。空气的流动加速了尘土的传播,一时间尘土飞扬,呛得人难受。眼前迷蒙一片,也看不清前方的事物。林笙将手臂挡于身前,待视线恢复后方继续前行。
这里比外面更冷,桌椅板凳茶具卧榻,甚至于多半的摆设都是由白玉制成。玉质性冷易碎,能将其雕刻成多种图案并能放于一宫之中。在林笙看来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林笙伸手触了触平滑的桌面,果然是上好的白玉,玲珑剔透,触手生凉。与自己钟爱的那支玉簪的用料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而殿中人拿这样的宝器去大兴土木的建造宫殿,真是暴殄天物。
空气中传来阵阵难闻刺鼻的霉味,窗上的素白纱帐被风吹的瑟瑟舞动,似是前世记忆中的恶灵蠢蠢欲动的蚕疽。凭着感觉找到冰冷坚硬的卧榻,刚想小坐歇息片刻,却如芒在背的发现这残破的阙楼中竟还有人的声音。
林笙一下子警觉起来,全身的血液都倾注到大脑里,一步步倒退着四处窥视,总觉得角落里有无数双眼睛在死死地盯住自己。鼓足勇气猛然一回头,却发现空荡荡的宫楼中除了她这个不速之客一人也没有。寂静的有些不真实的夜里,除了风声再无其他动静。可那人声分明切切实实的存在,林笙的视线落到远处的阶梯,略一沉吟后笃定的一步一步地前行。
阶梯也是玉质的,这玉太过通透,以至走在上面会有摇摇欲坠的感觉。若不是身上的寒意太过刻骨,林笙根本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并非虚幻。一层…两层…三层…依然是看不到人影,可那原本缥缈的人声却变得愈加清晰,似是低声的浅吟,又似是缱绻的低语。细细碎碎地凌乱的交错着,明明是低声的言语,在林笙听来,好像震耳欲聋般的呼啸。明明是一个人的声音,好像扮演着两个人的对话。
终于到了九层。
漆黑的天幕下,有一人半倚栏杆背对林笙独自而立。那人身着素白的纱衣,与这夜景相称显得格外的诡异和突兀。瀑布一般乌黑的长发散落在风中,林笙竟莫名的联想到了方才惨死的袁晴,也是这样的单薄羸弱,在冰冷的秋风中默然无语。
“皇帝哥哥,你是来找我玩的么?”一个声音不期然的响起,震得林笙心一颤。那声音过于青涩童稚,大约一个十岁的小姑娘闲来无事的调笑之语。她依旧没有转过身来,林笙看到的只是背影。不知怎的,这样稚嫩的嗓音与仅仅四尺的身高在夜色笼罩下竟让林笙看出了几分苍凉的意味。
“哦…呵呵,我忘了。他是不会来找我的。”那声音又一次响起,正是林笙方才听到的有些滑稽的自说自话。林笙早就感到今夜会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可不曾想过会是这样的光怪陆离,心中的疑问呼之欲出,林笙并不害怕,而是上前几步说:“敢问尊上尊姓大名。”
那人倏地转过身来,狂风吹起她的发丝,苍白的脸完全暴露在林笙眼前。这的确是个年纪尚小的小姑娘,过于苍白的脸蛋仍掩不住五官生的粉雕玉琢,玉雪可爱。似天幕一般黑洞洞的墨色的眼瞳,冻得失了颜色的双唇还是小巧玲珑的模样。若长大些,定是国色。只是太瘦了,除却天生的圆脸外,颈部以及身上俨然是皮包骨。尤其是那过分突出的锁骨,在白皙的肌肤映衬下,格外狰狞可怖。
“你问我的名字,呵呵…那你又是谁呢?”那人依旧笑着,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唯有那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林笙的双眸,那种审视,愤恨,绝望,像极了濒死的袁晴。
林笙的手心已经渗出了汗,尽量保持平静的声音轻轻福了一礼道:“嫔妾选侍林笙。”
听到此话,那人的眼底闪过难以言喻的悲切,漆长浓密的睫毛覆盖下来,悲凉的凄伤的落下一滴晶莹的泪,却没有哭泣的声音,只是死灰般的沉静与绝望,她定定地站在那里,好似稀松平常的语气轻轻呵出一句:“他不爱我。”
‘他不爱我’没有激烈与癫狂,只是平静的陈述。
林笙望着眼前的女子,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没了先前的害怕,只是疼惜与不忍。不由得上前一步说:“你的难处,林笙愿倾听一二。”
……
雾,眼前都是雾。除了雾,什么也感知不到。
林笙好似置身于过往的幻境里,只觉得身上软绵绵的,一丝力气也无,脚下好像踩了棉花,每走一步都是无法形容的虚浮无力。
“姐姐,快来追我呀…”
“赵玉灵!你笨死了!咯咯咯…看我不抓到你!”
欢快活泼的笑语声传入林笙的耳,林笙站在原地不动,雾却渐渐散开。映于眼前的正是方才自己身处的御园。大约是春日,正是拂堤杨柳醉春烟的盛景。满园春色,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望之极为好看。
方才听到的笑声想必就是来自眼前两名稚气未脱的少女了,二人皆披锦绣华服,圆鼓鼓的小脸,甜美如花的笑靥舒展开来,御园中的万紫千红好似都失了颜色。她们大约只有十岁,童稚无邪,相互嬉闹,泥土中夹杂的花瓣的香气见证了孩童时的亮色。
林笙继续向前走,看清了两人的面容,不禁差点惊叫出声。方才被唤作‘赵玉灵’的女孩,正是玉楼中犹如鬼魅一般的所在。只是眼前的这个更为干净纯美,也丰腴许多,乌黑亮丽的长发作双丫髻,寓意还未成年,未作既笄之礼。但稚气未脱的有些婴儿肥的面庞却掩不住过人的天资,气质轻灵,通透可爱。正像她名字所取得那样,玉腮傲雪,灵气逼人。
与她嬉闹的女孩却截然相反,一袭朱红华服,用金线密制成青鸾鸟的纹样,张牙舞爪,华美异常。从五官来看也是一个美人,只是相对于天姿国色的赵玉灵来说还是相去甚远。但不俗的妆饰与张扬的个性无不昭示着她贵重的出身与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家族势力。
林笙反复在回忆中搜索着红衣女孩的五官,得出的结论竟让她自己都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她怎样都觉得有些奇怪,皇后楚氏今年已是二十有余,怎会与还貌状孩童的赵玉灵曾经交好?
带着惴惴的疑问,林笙继续静观其变。
只是一瞬的功夫,就好似变了天。原本晴朗无云的天空顿时下起雨来,雨算不得太大,却急得很。贪玩的楚氏早早躲了起来想吓伙伴一下,赵玉灵便落了单。找不到楚氏也心急得很,雨下的这样急只怕把楚氏冻出个好歹。赵玉灵找啊找,找啊找。可要找到一个存心躲藏的人何其容易,赵玉灵找不到,又不好回宫,只得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楚氏在树后看到赵玉灵哭成花脸的狼狈的样子,嗤嗤的笑起来。刚要出来调笑一下满身泥泞的赵玉灵,就看到有人向赵玉灵走去。若是此刻自己出现,只怕会受到嬷嬷们的唠叨。楚氏眼珠一转,等那人走了也不迟。
那人离赵玉灵越来越近。楚氏也渐渐看清他的面庞肌肤略黑,双唇生的很好看却没有多少笑容,斜眯着的双眸十分阴郁多情,似是一弯深潭,生的也算俊逸。比起其他皇子的热情清朗,眼前这位三皇子可是出了名的不好相与。林笙认出眼前的三皇子正是当今天子傅歆,乃自己要嫁的人。更为好奇的想要一探究竟。
傅歆为赵玉灵撑起了一把朴素的被雨打得歪歪斜斜的小伞,见赵玉灵的狼狈样,饶是一向不爱笑也觉处几分有趣,饶有兴味地说道:“这样大的雨,你倒有兴致。”
赵玉灵抬头看了看傅歆,慢慢站起身来,脏了的小手拧了拧衣襟上的雨水,黏糊糊的泥巴又蹭了一身。朋友找不到了,心爱的衣服也脏了,眼前的这个人又仗着有伞笑话自己。赵玉灵顿时感觉自己特别的可怜,委屈的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
“呜呜…楚姐姐欺负我,你也欺负我。我不跟你玩,你是坏人!”
“哈哈!”傅歆被她的纯真逗笑,懒腰抱起这个满身泥泞的小女孩,开怀大笑道:“那我抱你回去,不要你的楚姐姐可好?”
赵玉灵一听傅歆不让她要她的楚姐姐,顿时急了。两条小腿使劲的踢打着,傅歆只觉得可爱,一手固定住赵玉灵不老实的小身板,另一只手撑着伞,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躲在远处的楚氏再也隐忍不住,抱着赵玉灵的是眼下最有可能称帝的皇子,母亲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做他的夫人,假以时日有母仪天下的一天。生性好强的楚氏不顾大雨直接冲了出去,截住了傅歆,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说:“见过三皇子!”
傅歆好似并不在意的摆手示意,楚氏有些打脸,讪讪的跟在傅歆旁边。天性纯良的赵玉灵倒是十分开心的对楚氏甜甜一笑,没有在意楚氏的恶作剧。
林笙继续向前走,画面急速的跳转到金碧辉煌大气磅礴的金龙殿里,单薄倔强的少年径直跪在先皇与先皇后(当今太后)面前,执拗的要娶能让他开怀大笑心生爱怜的小女孩。先皇的震怒,先皇后的以泪洗面充斥着林笙的大脑,只觉得有种窒息的感觉。林笙分明看见少年的傅歆在得知自己必须娶楚氏之女时脸上的不甘和绝望。生于帝王家,拥有旁人无法拥有的权利,竟也会爱而不得。
爱子情切的先皇后许诺,若傅歆娶得楚氏为正妻,则给予赵玉灵侧妃之位。
傅歆咬着牙同意了。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又变天了。
比起那日的晴空急雨,这日更是天雷滚滚,狂风呼啸。许多年都不曾有过这样可怕的天气。闪电一次次直直的劈下来,照亮了漆黑一片的宫房,白色的帷帐透出丝丝的诡异阴冷。装潢精致的小房间里,身着艳色红装的楚氏双唇猩红,面色狰狞恶毒,她咯咯的笑着,一如初见时那般清亮。手中调制的却是穿肠的剧毒。
她说:“你抢了我的男人,你也别想活。”
后来,赵玉灵喝药。后来,身为太子的傅歆下令不救活赵玉灵全太医院的人都要陪葬。后来,太医用了抑制生长的方子让赵玉灵勉强保住了性命。一年…三年…十年…傅歆会老去,赵玉灵却永远定格在了十岁,不会变老,也很难死亡。只是她整个人都失了生气,好似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原来灵动活泼的倩影尚留在傅歆心间,转眼便如干尸般冰冷,真真是比死还要难受。
傅歆对楚氏说:“我知道是你干的。”
楚氏冷笑,悲哀,小小年纪的她也尝到了害人害己不得夫君爱幸的苦涩。她是他的妻子,他却心心念念的想着另外一个女人。她知道他不爱她,不过是自己的家室让他忌惮,既然如此,辩驳又有什么意义。她抬起了头,怔怔的看着她费尽心机得到的男人,露出一抹凄然而又美艳的媚笑:“那又如何?”
傅歆不会杀她的,至少在她家族倒台之前。有她父亲一日,傅歆就不敢动她分毫。相反,他还会宠幸她,赏赐她。至于背后的真心与否,她不愿深想。
果然,傅歆只是不可置否的笑了笑,便离开了。次日,傅歆下旨为赵玉灵建一座白玉做的宫殿。登基后,傅歆册赵玉灵为灵妃。
林笙从睡梦中猛然惊醒,哪里还有什么灵妃的影子。自己正卧于玉楼一层的枕榻之上,方才那个真实的吓人的梦境犹在脑海。林笙赶忙起身,看了看窗外的夜色竟好像一分一秒也没有过去。一点也不困了,整理衣襟出了玉楼。
仍旧没有见到灵芝的身影,林笙就这么漫无目的的走着。天上的星星明亮得很,好似天山神女随意洒下的一把碎钻。顺着星斗延伸的方向走去,很快便到了皇后所居的流坤宫。
令人奇怪的是,往日守卫森严的流坤宫今日竟空无一人。林笙心生疑窦,走上前去打探。越来越近了。林笙看到流坤宫中是有灯火亮着的。想来皇后也因为袁晴的事不得安枕。刚要进去劝慰一番,便听到里面似有争吵声传出。
林笙连忙谨慎的退到一旁,在墙外的明纸上掏了个小洞悄悄观察着里面的动静。
流坤宫中,皇后一改辰时的嚣张和妆饰的端庄繁复,原本梳的一丝不苟的发髻散落的七零八落,发丝和泪水还有花了的妆面显得皇后格外狼狈憔悴,还没有来得及换下的朱砂色凤袍显得触目惊心,她流着泪,屈膝跪在傅歆面前,双手抓着傅歆华丽的外袍绝望的哭嚎:“陛下…难道晴儿的事就这么算了吗?”
傅歆没有答话,高高的挺直在那里立着,眼角眉梢间有说不出的倨傲。也许是忙于朝政,傅歆有着很重的黑眼圈。昏暗的灯光下更显得面色阴沉。
袁晴是灵妃杀的,傅歆一直都知道。
皇后悲极反笑,沉闷的笑声在夜里很是阴森的令人心慌,难过到极点的多年的压抑让皇后有了如梦初醒的懂得的感觉,她摒弃了刚才的癫狂,慢慢放开了拉着傅歆衣襟的手,瘫坐在地上心冷意冷地苦笑:“灵妃去了,可她在你心里还没去。所以臣妾,也不过是一宫阙中可怜人罢了。”
傅歆还是没有说话,直挺挺的立在那。石雕一样的木然。
林笙背过身去,让坚硬的栏杆给予她支撑,感受到却是由脊背蔓延到心底的无限的悲凉。
无论是温文尔雅的程彦,还是嚣张骄傲的皇后,原来多爱了一点,就变得这样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