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瑶用尽了全身力气沉沉下拜, 傅歆只淡淡一拂袖回至座上。他对怀中镜儿的眼神倾注了全部的爱,倾尽所有的去呵护得如珠似宝。
傅瑶在裴蓝姬的搀扶下颤抖着起身,抱着安懿心里却酸楚至极。安懿面上的笑容越是灿烂, 就愈是似钟摆般警醒着她, 相聚的时日无多了。安懿咯咯笑着抬起手来想要与傅瑶嬉闹, 曾琬见之亦是心酸道:“这孩儿, 总是与生身母亲是最亲的。”
傅瑶勉力挤出一丝笑意, 紧紧将安懿拥在怀里,祈求她能敏感地记得自己身上的气息。傅歆的目光似是游移过来,而当她偷偷地去窥伺时, 他又面色不虞地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夕梨宫。
傅瑶的面上冷得像是结了霜,安懿的温度似乎还在怀里温存, 可低头望去双臂间已是空空一片。
灵芝入了殿来, 为其倒上了一杯白水, 佯装乐观笑道:“还好,总算还有水喝。”
傅瑶的唇已然干裂, 却对那杯飘着热气的水置若罔闻:“灵芝,你说我现在是不是很落魄。”
灵芝循着外头的天穹望去,黑的没有一丝光的漫漫寂寥太容易令人绝望。傅瑶从未发觉昔日窄小到装不下欢爱笑语的夕梨宫,如今竟空旷至此。灵芝忍住泪意,屈膝伏在傅瑶腿间:“小姐, 您快别伤心了。即便只是喝水, 灵芝也会一直陪您走下去。”
傅瑶垂眸, 抚着灵芝被泪水浸湿的脸庞, 蹙眉道:“跟着我, 你受苦了。”
灵芝扬首不住地摇着头,伸出手臂胡乱地擦了把脸:“不, 灵芝不苦。灵芝从前跟着小姐已经享了太多福了,如今可是回报的时候了。”说着又将杯盏递至傅瑶唇边,语气间含了乞求道:“小姐,您喝一口吧。”
傅瑶心疼的苦笑,执起茶盏抿了口水,复而揉了揉灵芝的头发:“你怎么那么傻。”
灵芝流泪道:“灵芝这条命,是小姐给的。而今小姐落魄,灵芝除了陪着小姐,又能去哪呢。只盼着小姐莫来日嫌弃灵芝粗苯,遣了灵芝走罢了。”
傅瑶扶起灵芝,缓缓拥住她,语气极轻,却又极坚定。像是给灵芝力量,又像是在劝慰自己:“不会,永远不会的。傅瑶,会永远陪着灵芝。”
灵芝将左耳贴在傅瑶膝上,抹了把眼泪复问道:“其实陛下对四皇子与三公主都是极好的,眼下陛下虽生着小姐的气,对皇子与公主却总算没有薄待。小姐大可放心便是,又何苦要赔上往日情意,去保皇子与公主的平安呢?”
傅瑶的眼底尽是怅惘,空明的眸中映出了窗外那一轮沧月。她的眼与月色一般无致,如冒着寒气的冰,清冷易碎:“傅歆如此,无异于将镜儿与安懿作为众矢之的。他是人,即便拼劲了全力都不可能保得住镜儿与安懿未遭人陷害。我如斯做,不过是为镜儿与安懿留一条后路罢了。来日,他们的父皇总会念及当年许诺,不听信奸人谗言,好生为其寻个出路。”
灵芝紧紧揪住傅瑶的裙裾:“小姐何不与陛下重修旧好,而今这样,真真是太苦了。”
傅瑶无奈苦笑,带了分认命的刺痛:“若我能委曲求全,我便不再是我。傅歆爱的是我,恨的也是我。即便不能爱,把恨留着也未尝不可,总比无知无觉要好得多。”
灵芝听不出傅瑶言语间的情思,只勉力笑着起身扶起傅瑶道:“小姐今日也累了,不若早些歇息。明儿一早,灵芝为你做些桂花糖来,小姐儿时最爱吃程夫人所制。灵芝偷学过,给小姐尝尝。”
傅瑶感念一笑,步步行至帷帐深处。
正月初六,萧婕诞下四公主安宁,其父上书求赏。傅歆大喜,着晋为正一品贵妃。
贵、淑、德、贤,唯以贵妃最尊。
后宫进入了一种雨露均沾的情势,傅瑶失势前,傅歆从未如此平衡过。新一年的选秀悄然而至,傅歆却以专于政务为由推辞了。二月初四,后宫大封。曾婕妤晋为正三品贵嫔,玉贵人晋为从四品芬仪,黎嫔晋为从四品顺仪,许良娣晋为正五品嫔,以姓为号,是曰许嫔。
太后主张充实后宫,曾三召傅歆谈心,皆是无功而返。傅歆未晋封傅瑶,是谁都心知的过不去的梗。
二月初六,沉寂了几月的后宫再办喜事。安宁满月正当大庆,傅瑶称病未出。闻说傅歆白日里临幸了一名在红梅园中培育出了白梅的宫人,一举封为从七品选侍,赐号顺。久未添新人的宫中一时双喜同贺。除却门可罗雀的夕梨宫,四处皆是一团喜气。
灵芝从外头进来,傅瑶正对着一局残棋冥思。灵芝未敢打搅,正打算着悄悄寻了地界坐下。傅瑶却先浅笑着开了口:“今日不去体元殿,却是不能恭喜他又得佳人了。”
灵芝一时鼻酸:“小姐您要是难受,可就哭一哭罢,千万莫忍着。”
傅瑶还是笑得极清、极淡,掌间却是翻手覆雨,棋盘上白黑两道杀风凛冽:“顺,恭顺、柔顺。白梅坚贞,若能与柔顺结合,可真真是尤物了。”
灵芝含泪垂首不语,傅瑶眉目舒展,缓缓淡淡道:“灵芝,陪我出去走走罢。”
风,外头凛冽的风直钻人的脖颈。傅瑶下意识将素色大氅裹紧,抄着手炉向外头白茫茫一片走去。冬令时节,御园总是百花凋零,只存了傲梅一只独秀的。
傅瑶的神色风轻云淡,听不出一丝情绪:“还记得,去岁此时,霜更衣是初获宠的好时候呢。”
灵芝扶着傅瑶一步步稳稳走着,唇角含笑:“她是自作自受,小姐无需多心。待陛下气消,总会想起小姐的好的。”
傅瑶自嘲一笑:“你说我得宠时,是否每个在背后妒忌的嫔妃,也都这么希冀着,盼着。待陛下哪日瞧厌了我,陛下便总会想起她们的好。”
灵芝方要出言安慰,却见那梅园已在眼前。铺天盖地的妖娆间,真有一株清雅不媚的白梅凌雪而开。并不算开得盛放,半闭着的花苞含羞带臊,独有一番少女般的情致韵味。灵芝欣然一笑道:“小姐您瞧,这万红丛中的一点白,真是好看。”
傅瑶眉宇带霜,这样好看的景致令她有些魂不守舍。缓缓漾起的一丝笑意,有掩不住的苦涩:“是啊,随我去凑近瞧瞧。”
灵芝称是,寒冬腊月,又是宫宴时刻,无人会来这冷清的梅园赏景。踏上这厚厚绵延的瑞雪,拨过旁逸斜出参差枝头,有窸窸窣窣的残雪落在衣袍之上。傅瑶亦不去在意,那株白梅被风摇得有一朵凋落于地。在尚未盛放的时候便结束,惹得她心莫名一痛。
蹲下身伸出手去将那枚落地的白梅置于掌心,紫红的花蕊尚未张开,傅瑶却知它盛放的样子。正是此刻,一素白裙裾行至眼前。傅瑶的心忽而有些慌乱,忙不迭将那朵白梅掩于掌中。却见那人屈膝福礼,带了一丝不确定却还是恭谨道:“臣妾顺选侍,见过瑶华夫人。”
傅瑶惊异起身,待见得她的容貌时,愈是惊异至极。
顺选侍一张白若薄瓷的清丽面容,一双明眸宛若琥珀,周遭的淡淡阴影令其光华只增不减。玲珑的鼻翼算不得高挺,轻薄如樱的唇惹人怜爱。一头乌黑墨发徒以一白玉簪如云盘起,柳叶细眉平添温柔。与傅瑶四目相对时,她亦惊了。宛若含了一抹秋水的眼瞳中的盈盈秋波摇生意动,瑶华夫人…原来如此。
傅瑶明了,顺选侍她活脱脱是曾经的自己。
傅瑶心酸一笑,随意拂袖唤她起身。女子总是无辜,错的皆是她与他罢了。
顺选侍的双眸惊如巨鹿,一时未能回过神来。傅瑶却是对她悠然一笑,触碰到她的手时,明显的一噤更显了她的柔顺与不谙世事。傅瑶亦不强求,只收了手含笑问道:“顺选侍不在体元殿伴驾,怎来这无人光顾的梅园了?”
顺选侍惊魂未定,却还是说了实话:“臣妾…不知该与各位娘娘们说些什么…便私自跑出来了。”又是忽而忆起了什么一般惊惶求道:“待夫人病好了,可莫告知陛下臣妾来过这儿。”
傅瑶有一丝惊诧:“陛下跟你说本宫身子抱恙?”
顺选侍的美眸中尽是单纯:“臣妾问陛下,今日夫人为何没有赴宴。陛下就告诉臣妾,夫人病了。可臣妾今日见着夫人,不似病了啊。”
傅瑶的眼底闪过一丝难言的心伤,却听得一尖利嗓音愈行愈近。不须抬首去看,亦知是色厉内荏的乔玉画。
“哟!本宫当顺选侍这偷偷摸摸地是去了哪里,原来是要找这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瑶华夫人。哎呀,本宫险些忘了,这万千宠爱,已是昔日了。”乔玉画挑眉,语气间尽是小人得志的得色与快意。
傅瑶面色无波无澜,并不看乔玉画一眼,冷冷道:“本宫虽失势,总还是从一品夫人之位,容不得乔芬仪放肆。”
乔玉画骄矜一笑:“想不到瑶华夫人隐居夕梨宫中,也能得知外头的事情。这顺选侍乃陛下亲封,亲拟的封号。夫人瞧着,其姿容颜色,能不能与夫人一较,乃至替代了夫人呢?”
顺选侍吓得瑟瑟发抖,傅瑶亦只淡淡回道:“人人皆有不同,乔芬仪可莫再生事端,懂得惜福才好。”
乔玉画的头扬得更高,击掌高声笑道:“夫人不愧是曾受过宠的人,这说话就是滴水不漏。可惜总也不说真话,实在不讨人欢喜。”眼风顿然落在楚楚可怜的顺选侍身上,狰狞的神色直看得顺选侍一激灵:“顺选侍,让本宫来告诉你些真相听听。这瑶华夫人并非生病,而是因谋害五皇子而失了宠。所以陛下与她死不稀见,又怎会准她赴宴呢?”
顺选侍惊异至极,瞪大了澄澈的双眸连连摇头道:“不…不是这样的…”
乔玉画方要再行呵斥,却听得后头皇帝仪仗已近。傅歆便走在人群最前,明黄的衣角衬得面容上的阴鹜更深。乔玉画登时失了颜色,跪地相迎:“臣妾不知陛下来临,是。是瑶华夫人她欺君!明明没病,还要欺瞒陛下!”
傅歆的眼眸落在了在远处默默行礼的傅瑶身上,如霜纷飞的雪落在她的发间,冻得耳根发红。顺选侍亦是不敢抬首,与傅瑶一道跪在冰冷的雪里。明明二人容颜如此相近,他见她时,心还是忍不住的抽痛。
他没有上前,只在原地发问:“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朕?”语气间尽是受伤。
傅瑶不知如何应答,想见,却又不知如何去见。
傅歆撇过头去,自欺欺人道:“看来是病了,早些回宫去罢。”
乔玉画一时急了,几步窜至傅歆面前高声诉道:“陛下您疯了?傅瑶那个贱人她是在骗您,她明明没病,明明没有。您为什么不惩治她,您快惩治她啊!”
乔玉画的话将傅歆的颜面丢失殆尽,是啊,她就是在骗他。她竟敢骗他,他可是皇帝!
傅歆的眼中有恨,她…她骗了他!
傅歆的目光重重落在傅瑶身上,紧攥着拳几乎将掌心抠破出血。他紧紧地盯着她的面庞,她却似老僧坐定一般跪在那里一动不动,连眼珠都不曾转过一下。
他最恨她全然眼里没有他的样子。
傅歆的语气不含一丝温情,似阎王在面无表情的沉重宣判:“瑶华夫人傅氏,德行有亏,着降为嫔。即日起幽禁夕梨宫,无诏不得出殿。”
傅瑶终于开口:“臣妾谢陛下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