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那堆粉末如泥土一般纷纷扬扬飘入湖中,湖面上很快积了一层薄纱,又很快和湖水相溶,渐渐沉落,消迹。一个活生生的人,刚才还因为疼痛在龇牙咧嘴,片刻后就化成了一堆粉末。不,连粉末也没了。
相思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适应这从未见过的死法。想想,其实这也没什么。在那个时空,人死了之后不也是要火化吗?他能死得这么快,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只是……
“他犯了什么错,你要这么惩罚他?”
舒逸仁一直在观察相思的神情,见她面对生人白骨竟然只是闭眼调节了一下气息,心中好奇顿生。他不得不承认,他对这个传说中的花痴女子,越来越感兴趣了。心中打了个主意,面上却未露出分毫:“我唐门弟子,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都制服不了,要他何用!”
原来,还是自己害了他。相思无奈地摇摇头,心中的愧疚之情一闪而过:“你该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了什么。说吧,你到底有什么要求。”
“急什么,待会儿让你见一个人,你再来跟我谈条件也不迟。”舒逸仁重新拿起一个杯子倒茶,好整以暇地品茗。
相思见他不动,知道自己急也没用,便也坐了下来。
这湖中凉亭建得原本没有什么特别,可此时真正坐在这里四下里一望才发现其中的玄机。左边,是自己暂住的上春阁。上春阁虽然离这里不近,然以她的目力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更何况是他们这些练过武的。前方是自己刚才走过来的九曲回廊,从自己坐的这个位置看过去,几乎可以把每个隐在暗处的人看到。他们在做什么,有什么表情变化都可以察觉。右边是一重重的假山楼阁,最远处树荫最密,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让人无端升起一股寒意。而后面,相思不经意地转过身,目光放过去看到的是湖那边一重屋檐。那屋檐以一座房屋的形式建造,里面却只摆了一口大钟。而透过那前后都打通的大门,越过奇大无比的铜钟,看到的竟然是唐门的大门。
唐门竟然有大门,她差点都以为唐门是在山谷里,或者某个地下玄奇的异景区。唐门不仅有大门,还有人经过大门进来。那人,是浅清!
相思瞪大了眼睛,看着被唐门弟子带进来的浅清,一步步踏进这个看似明媚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实则阴暗混沌处处诡秘的黑府之地。而引领浅清一路走来的那个人,是舒逸仁的师弟,陆青。
一个毒医,一个神医,不知道这是他们头一次碰面,还是故友叙旧。之前听浅清的口气,他对舒逸仁似乎熟得很。
不想想象中的那般剑拔弩张,浅清和陆青两人有说有笑的一路而来,快到湖心亭的时候两人同时停了下来。陆青不知道对浅清说了什么,两人突然往另一个方向而去,一转身便看不到人了。相思正纳闷,身侧,舒逸仁已经站了起来,一摆手,对相思道:“贵客来临,咱们换个地方坐坐吧。”
话刚说完,就有人划着一条小船过来。舒逸仁一步跨了过去。相思看了看他,也跟着上了船。小船一直滑到钟楼才停下,两人下了船,相思回过头,就见那弟子纵身跃入水中“咕噜”两声便不见了。而那船慢慢荡离岸边,向着湖心而去。
这也就是在告诉相思,要想从上春阁离开,没有他舒逸仁的允许是不可能的事情。
沿着刚才浅清他们走过的路,相思二人也走了一遍。而这次相思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浅清会突然不见。在将要拐往湖心亭的通道时,出现了一条夹在假山中间的小道,直通往另一处别院。而巧的是,在这个分叉口,湖心亭的一切是一点也看不到。而在湖心亭,也看不到九曲回廊另一侧的小道。
道路不算窄,两边植满了各种各样的怪石。每隔一段,便能看到一株硕大无比的蔷薇。颀长的枝蔓还攀上了附近的山头,乍一看有种漫山遍野的感觉。而在这里,也终于见到了现在日光下的实实在在的唐门弟子。他们一个个如木头一般矗立在蔷薇树下,任由落花跌在肩头。也不知他们是在保卫花树,还是在看守园林抵御外敌。
相思抬头看了看最前头大门之上的牌匾,一下便明白过来,这里便是平常唐门接见外来客的地方。迎宾阁,她还以为唐门从不接见外人呢。
浅清和陆青不知道在聊些什么,两个人脸上都是笑嘻嘻的。浅清更夸张,摆着一张娃娃脸,满脸惊奇地盯在陆青脸上,好像他脸上开了花一样。察觉到有人过来,陆青停止了言谈,看向了门外。而浅清只往外扫了一下,便跳了起来:“哎呀,你这个祸害还活着呢!”
相思一愣,紧接着怒火腾腾:“什么叫我还活着?什么叫我是祸害?”
相思发飙,浅清一下子委屈得跟小媳妇似的。揪着衣角一脸的不甘心:“你若不是个祸害,阿郁怎么会抛弃我,把我丢到这里来找你。害人精!”
最后三个字浅清说得声音极小,可偏偏又念叨的极为清楚。在场除了木头一样的下人,其余三人各个听得是清清楚楚。尤其是舒逸仁,左眉一垂右眉一挑:“害人精?很形象!”
这就是楚郁派来救她的人?他是来救人的还是来找晦气的,看这三个人的样子,他们不会是同伙吧。这样一想,心中便多了几分戒备。不等说话,浅清便眨眨眼道:“你是不是想说,我跟他们两个是一伙的?你真笨,这还用猜吗,我们当然是一伙的啦!”
“一丘之貉,狼狈为奸!”相思不客气地送上两句,似笑非笑:“老天爷到底哪只哪知眼睛长歪了,竟然会同时造出来你们两个怪卡。”
好奇宝宝挠头:“什么是‘怪卡’啊?我还记得你叫过阿郁人妖,你说话好奇怪哦!”
“跟你们这种只有皮相没有大脑四肢发达的木鱼疙瘩说话,就算我讲的是最通俗的白话文,你们也听不懂。”相思立于三人当前,横眉怒目,大有泼妇骂街的架势:“瞧你们这三只狐狸,生得贼头鼠目一脸糗像,你们爹妈在天之灵,肯定不敢多看你们一眼,不敢跟其他的神仙说这是他们的孩子。”
“我们再差,也比你不男不女的强吧!”某张娃娃脸委屈万分,试图狡辩。
“我说两位,你们闹够了没有。”主人终于发话了,阴冷的目光在浅清和相思身上扫来扫去。然后对相思招招手:“到这边来。”
突然,浅清一个箭步冲到相思跟前,大喊一声:“阿郁的坠子,快给我!”
他瞬间到了相思跟前,一手伸过去就在相思头上脸上身上一阵乱摸,相思躲闪挣扎,在浅清咄咄逼人的抢夺架势下原地打了好几个转。
一阵劲风扫来,浅清踉跄一下被推倒一边,稳步一看相思已经被卷到了舒逸仁的控制范围,按在了椅子里老实了。
对上舒逸仁阴冷审视的目光,浅清笑呵呵地扬起袖子,手中一串晶莹剔透的琉璃吊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你看你看,阿郁的坠子被我抢回来啦!”
舒逸仁咳了几声,冷笑道:“在下只听说慕容家独女是个花痴,可没听说过神农谷传人是个傻子。”
陆青在一旁笑笑:“师兄,方才浅清公子确实看上了咱们园中不少的珍宝呢。”
“哦,是吗?”舒逸仁目光闪了闪,回头冲相思一笑,秀美又悚然:“你来找我是为了那个女刺客吧。听说神农谷的传人很厉害,我也很想见识一下。”
相思瞪着舒逸仁,咬牙。你言下之意,就是不打算给解药,还要困下浅清了。
像是知道相思所想,舒逸仁勾了勾唇角,微垂眼眸算是默认。转身对着陆青道:“浅清公子在外面也奔波了几日,想必累得不轻,你带他们回去好好休息吧。”
“是,师兄!”
再次打量了一下浅清,舒逸仁眉心微蹙,带着淡淡的心事慢慢离去看着舒逸仁走出迎宾阁,一转身消失在门外,陆青突然重重叹了口气,甩了甩袖子。
见他疲惫的模样,相思不解,口随心动问了出来。
陆青一手垂着后腰,一手指着浅清,叹道:“在下跟这个人打过交道,他可是个十足十的无赖。师兄把他丢给我,简直要命!”
相思了然,不无鄙视地瞄了瞄浅清:“亏我还差点真的把你当神医了,原来你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
浅清摸了摸鼻子:“有吗?”
回上春阁的时候他们依旧走得是九曲回廊。九曲回廊真的不亏它的名字,弯弯曲曲,一重连接一重。国中的时候有首诗怎么念得来着,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大概也就是现在这种状况了,而且一次又一次。
一路上浅清都不老实,左顾右看,转往可以藏人的地方扎。也不知他是运气好还是如何,每每都能被他发现藏在暗处的隐卫,然后被人家森冷的兵器逼得倒退三步,还笑嘻嘻的跟人家打招呼。
陆青几次回头看他,都只是皱皱眉没有说话。到了上春阁,惜春不知何时已经起来,倚在门口无言张望。她眼睛看不见,便侧着耳朵听动静。感觉到有人往这边来,她的脸上闪过不易察觉的紧张。手中攥着的一枚银簪子又紧了紧。
相思赶紧大喊:“惜春,你在那别乱动,我回来了。”
明显地看到惜春松了口气的样子,这丫头定是在担心她了,心中一阵温暖。
浅清将惜春上下打量了一番,又开始摸鼻子:“你们竟然还让她活着,这不像是你们的作风啊!”
陆青无声笑笑,眸中目光闪了闪。
相思冷冷地斥了两人一眼:“哼,轻易地死哪有比活着慢慢折磨来得痛快,这才是唐门的一贯手法。”
浅清笑了笑,突然怒目横眉地指着相思对陆青道:“你们唐门也太小气了,这丫头在这里住了好几天了,怎么还穿着我们家阿郁的衣服,你们难道连套新衣服都没有吗?”
陆青瞪了浅清一眼,无奈地摇摇头,转身便走:“我去拿!”
看着陆青气呼呼地离开,浅清回身,转到外边不易被看到的角度,一下子变了脸,神情凝重了几分:“惜春这丫头,受了不少苦吧!”
三人进了屋,相思小心地将房门关好,虽然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多此一举,但心里总还是会好过点。回身看到浅清已经为惜春把过脉,问道:“怎么样?”
浅清托着下巴不答话,只是上上下下盯着相思看,喃喃自语:“不可能啊,他不可能不对你下手的,为什么我看不出来呢,他到底用了什么方法?”
“我问你惜春的状况,你在瞎嘀咕什么呢!”相思一巴掌拍在浅清额头上,下手甚重:“啪”地一声重重回响。
惜春瞪大了无神的双眼,手在桌面上一阵乱摸。浅清赶紧握住,笑道:“没事没事,我不小心撞铁板上了。”
惜春抿了抿唇,知道浅清又在开玩笑,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惜春中的是离魂散。中了这种毒的人看似与常人无异,却会在半夜突然醒来,好似梦游之人一般,进行一些剧烈又耗费体力的肢体活动,直到精疲力尽,力竭而死。目前我还不能判断出她症状的严重性,要观察一次才行。”浅清说得轻描淡写,好似这骇人的离魂症很平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