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密:千年陌舞(一)

题记:那个午后,满园的银线梅雪盛开,

你在花园的水榭,执着画笔,直垂脚踝的墨发像流泉一般被风吹动。几片花瓣落在他净若初雪的白衣,整个人就像一张泼墨山水画。

阳光被白雪发射出无数细碎的亮光,如一首浅浅哼唱的歌谣。你抬眸慵懒地朝我望了一眼。

没有微笑,只是淡淡的一眼,你便继续作画,我却忘记了呼吸……

——幼幼

*

冰封千尺,皑皑万里。

雪翳国,一个终年积雪的国度,有着无法融化的冰冷。

在这里,只要你隔几秒不眨眼,睫毛上就会挂起脆脆的冰凌子,动一动都生疼。在这样终年不见天日的地方,却有一天,云层散,红日现,片片雪花在风中映日飘舞,折射着璀璨夺目的闪光。

那一天,是我的生日。娘亲为我取名:

雪陌舞。

从我出生以来,就一直和娘亲住在一个阴森又恐怖的地方。

他们说娘亲是王妃,可是其他的王妃都是奢丽华服,娘亲终年只有一件灰白的长袍裹身。

我们没有人伺候,没有暖炉取暖,冬天娘亲就把我裹在袍子里,用她的身体温暖我,刮风的夜晚,冷宫的檐顶松了块瓦,整夜整夜的邦邦作响。

年幼的我总是依偎在娘亲怀里睡不着觉,娘亲虽然抱着我,可她也是瑟瑟发抖。

我问她:“娘亲,父皇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不会,你父皇不会不要我们。”她微笑着抚摸着我的发。

“那父皇为什么从不来看我们?”我连他的样子都快不记得了。

“等你的画艺再精湛一些,父皇就会来了。”她微笑。

“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不和我玩?”

“等你画艺再精湛一些,就有小朋友和你玩了。”

从那时起,我每天埋在书堆画卷中,孤灯常伴,拼命画、拼命画!

冷宫里终年阴湿寒冷,腐朽的桌椅板凳都被冻得硬邦邦了,连蜘蛛都不屑来我们这里结网,因为太冷了,它们要到藏书阁这种地方过冬。

父亲就把我们丢在这样的地方,即便我拼命画,三岁通读古今,四岁画艺卓绝,直到人人都说我是天才,是雪翳国的传奇。

他,终究没有来。

一整个冬天过去,冷宫的檐梁又要刮坏几处,于是夜里穿堂的冷风呼呼的吹个不停,我手脚上都生出了冻疮,怎么也褪不掉,手背乌紫的像个小馒头。

我一挠,娘亲就要皱眉,可实在痒得紧,还是忍不住挠破,化了脓。

比起王宫里其他粉雕玉琢的皇子公主,我可算是肮脏丑陋了。

可娘亲从来不觉得我丑,她说我是雪翳国最漂亮的皇子,我的眼睛遗传自母亲,是那种浅浅的玫红色,如同万年不化冰川上开出的玫瑰,淡泊而妖冶。

娘亲说,人,淡泊才能快乐。

可我为什么从未感觉到快乐?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黄昏,大雪似乎永不停息,绵绵数日冷得睫毛都要冻住。

偌大的冷宫就像个冰窖,只有三个小火盆,我穿得很厚可还是冷得牙齿打颤。

床榻上的银丝帏帐落了厚厚的灰,破了小小的洞,被子裹住她的身体,露出的几缕发丝像干草一样无光。

被子不住地颤抖着,我分不清那是娘亲在咳嗽,还是在哭泣。

只是那种绝望的声音,传入耳中,我整个人也会跟着发抖。

“娘亲,你是不是在哭?”我扯扯被角。

半晌,被子露出她的脸,她在笑,她总是在笑,可那张憔悴的脸带着虚弱的烫红,分明挂着泪。

“娘亲没有哭,舞儿,你冷不冷?饿不饿?”她抚摸着我的面颊,柔软的手掌传来滚烫的温度。

皇宫里的嫔妃和皇子竟在讨论饿不饿的问题,似乎听起来很可笑。

但冷宫里的人如同被抛弃的杂物。不仅御膳房的三餐减为一餐敷衍了事,连宫女太监都不曾安排。

其实我知道,娘亲的身体越来越差,除了我一个四岁的孩子,没人陪在她身边。

“娘亲,舞儿不饿,你发烧了,你饿不饿?”我捂住肚腹,可咕噜噜的声音还是出卖了饥饿的真相。

“舞儿,娘亲对不起你,连累你了。”她忽然抱住我,整个身体抖得厉害,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哭,那抽泣的声音就像无数把箭簌簌地射入我耳膜,打得我站也站不住。

“娘亲……”我哽咽着唤着她,伸出去抱住她的手,她长长的发丝不经意间滑过我的手,我才发现,那干草一般的墨发竟有许多花白。

她才不过二十岁啊!

她不是衰老,而是心冷,心死。

“舞儿,你饿了吧。”她忽然松开我,笑起来,拿过榻边的一个锦盒,“这是你姨母上次来带的丹酥,娘亲留了几块。”

不是留了几块,而是舍不得吃。

可打开的锦盒,却传出刺鼻的气味。

望着盒子里早已发霉的丹酥,她的眼泪啪啪地掉下来,发出的喃喃声如同呓语:“我们鹰宇的丹酥是最好吃的,用新鲜的银线梅雪花瓣烘干制成。等你姨母来了,还会有的。不难过,不难过……”

我不难过,而是愤怒,再也无法压抑的愤怒。

我不怕我难过,怕的是她难过。

为什么那个男人一直都没有来?

为什么?

鹰宇国嫁过来的妃,就不是他的爱人了吗?

我夺门而出,不让她看见我的眼泪,因为娘亲说过,鹰宇国琉璃家的男儿流血不流泪。

雪花铺天盖地地涌过来,就像冰冷的潮水,刮着脸,刺着骨。

我一路狂奔,犹如在冰河中沉浮的人,怎么游也游不到尽头。

我在大雪里爬上梅树,一片片去采枝头的银线梅雪,我要采到最好的花瓣,烘干,给娘亲做丹酥。

我不要她再挨饿,不要她再受冻。

冬日里的梅树干结了薄冰,又湿又滑,我只会握画笔的手从未爬过树,一次次爬上去又摔下来,跌得臀儿痛,花了半个时辰还未采满一包。

我又冷又急,却听到轰地一声,不知是雪球还是石子,砸在我的后脑,我重重地跌了下来,雪钻进我衣裳,身体早已冻得麻木,感觉不到痛。

“你们看,小狗爬树啊!”一个孩子走上前,抓住我的衣领猛力一拖,将我摔在雪地。

我坐在地上,摔得太重,脑袋还有点懵。

半晌才认出,那风雪中走来的一袭火红,是我的皇兄雪期雾。

他一身红,厚重的狐裘将他裹得像一团火,围脖遮着半张脸,呼出的气都成了暖暖的白色,而我,已感受不到冷,或者四肢早已麻木,又或者这么些年的冷宫生活,连我的血,都已经冰冷。

我吃力地从雪堆里站起来,可是脚底不稳,又滑了下去,没等我再爬起来,一只漂亮的金漆靴踩在了我的手背。

钻心的疼,本以为麻木的手掌,原来还是会疼,他的鞋尖捻了捻,我就听到鞋钉穿透皮肉,磨在骨头上细微的唆唆声。

我皱起眉,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头顶是他轻蔑的咒骂:“鹰宇国的杂碎!”

他一脚踹在我面颊,我看到一道鲜红的液珠连成线飞溅在雪地,开出一串嫣红。

“杂种,你的血弄脏了我新买的靴子!”他厌恶地啐了一口,抬起脚,又踩在我的脸上。

我感到半边脸颊都陷入了绵软的雪堆里,呼吸呛到雪片,冰冷的感觉刺入骨髓,而另半边脸,却是痛得如同火燎。

我躺在地上,视线都被厚厚的雪堆遮挡,只能从窄窄的一线空间看到雪期雾得意的眼神。

我一直盯着他,是的,我不甘心。

不甘心被狗杂碎骂杂碎,不甘心被狗杂碎踩在脚下,以这种屈辱的姿势!

也许是我那时的眼神太恶毒,连一向居高临下惯了的期雾也有些胆寒,他似乎是慌了神,一声厉吼:“给我把这狗杂种打扁!”

铺天盖地的拳脚落下来,我被人按在雪堆里,冰冷的雪水刺得鼻子嘴巴里都是。

我叫不出声,也不打算叫。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弱肉强食。

我很饿,我很冷,我反抗不了,可是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那天我虽然被许多人压着,根本看不见,但是我的心里一片清明。

我很用心地数着,记着,记清有哪些人,每个人打了我几下,终有一天,我要连本带利,连同我娘亲的份,一起讨回来!

“你娘是个贱人,你就是个小贱人。鹰宇国的狗杂种!”

“你不是传奇吗?你不是天才吗?天才给老子起来啊!”

“他是个P的天才,外邦的杂碎!冷宫孽子!”

“雪陌舞,我告诉你,就算你琴棋书画天下第一又如何!你和你的狗娘已经被父皇抛弃了。你们就是垃圾!”

被抛弃……被抛弃了……

不,没有,我不是杂碎,我娘不是贱人。

我们没有被抛弃!

我脑中轰得一声,浑身的血液混着热泪一刹那涌入脑中,排山倒海般燃烧成熊熊的烈火。

我拼尽全身的力气站起身,扑了上去,死死掐住期雾的脖子,拧断都不解恨:“你才是杂种!不许你骂我娘!”

“杀了他!杀了他!疯狗!咳咳……”期雾喘不过气,死命地蹬着着腿。

其他孩子冲上来,把我往外拖,我掐住他脖子的手却像铁箍一样刺进去,怎么也拔不出,被折断的手指翻出白骨,血一滴滴打在他颈子上。

痛,我很痛!即便以后这双手再也拿不了画笔,我也要掐死他!我不许任何人骂我娘!

“住手!”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

远远的,似乎有一行人朝这边走过来,我看不清,可是期雾他们很快停手了。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睁开眼,是父皇身边的近侍太监。

远远的一行宫娥手持暖炉,众星拱月般围绕着一只步辇,奢丽的明黄屏风后坐着的那人,便是我的父皇。生我,却从未见我的人。

太监先扫了我们几个一眼,然后一溜烟跑回屏风前,向父皇报告了一番。

趁这个空档,雪期雾趁机爬起来,又在我脸上踹了一脚。

血珠啪嗒啪嗒很有节奏地落进雪堆里,很快就融于雪水中看不见了,只剩一片淡淡的粉红,就像宫娥们脸上的胭脂。

我的手上,脸上都是血,我想父皇一定认不出我了。

其实就算我没受伤,父皇也未必认的出,他从来没来看过我,又有哪个皇子会像我一样,穿着寒酸的单布袍,手脚都生满了冻疮呢?

几个孩子都争先恐后的冲上前给父皇请安,连一向骄傲跋扈的期雾也走上前,跪着磕头。

我也想爬起来,可是手脚怎么也使不上力,只是痛,除了痛,还是痛。

我想,若是再没有人来救我,我就要冻死在这片雪地上了,心里终究怕死抱了一丝希望,那个一面都未曾见过的男人,也许会走过来,抱着自己,温柔而慈祥的说:“乖孩子,不用怕,父皇在这里。”

于是我更卖力的想撑起来,远远的步辇里似乎传来一阵笑声,雪期雾正和父皇说着什么,把周围的人逗得笑不合口。

我像是一个被隔在世外的人,我甚至怀疑我是否出现在这世上,不然,为何没有一个人看到我?

可是伤口那样疼,疼得我几乎要晕死过去,所有的疼痛都在告诉我,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我雪陌舞的的确确存在在这个世上,的的确确是雪驭天的儿子!

终于,步辇缓缓行至我面前,我还是奄奄一息的趴在雪堆里不能动弹。还未有人问话,雪期雾已经开腔道:“父皇,雪陌舞辱骂您,还差点把儿子掐死!”

屏风后,传来一声淡淡的“哦?”,很低沉很厚重的声音。

只这一声,我全身的血液都凝聚了起来,我拼命的想爬起来,拼命的睁大眼睛,企图从那厚重的屏风背面,看到一丝一毫属于那个男人的面貌!

他似思索又似疑惑的重复了一遍:“雪陌舞?”

我趴在地上,连呼吸几乎都要停滞!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这个男人口中叫出,听到他还记得我的存在……

可是,他的下一句话却生生的将我从天堂打入了地狱,从此冰封寒狱,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