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因!”萧云若赶快上前。手间轻轻地滑过细腻的纺纱衣缎,月光的气息渐渐散去,萧云若手中抓着空气,狠狠地往地面捶去。
归夙一把抱住萧云若将要砸到地上的手,喘息道:“主人,先离开罢。”
“不!”萧云若几乎化身成狼,幽蓝色的眼睛中闪动着骇人的冥光,我要救她!”
或许,他处事的态度太过强硬。
但是萧云若就是萧云若,他不会说谎,即使伤人,也在所不惜。
而他的东西,一旦认定了,就再难改变。
冰冷的石壁挤压着望因温热的身子,纺纱衣裙摩擦出单调清楚的窸窣声,她只感到身体在某一个地方渐渐接近,却什么也看不到。没有办法控制身体的感觉让她极端恐惧,她不由地伸出手在石壁上寻找着借力点,以使身体停下。但是,石壁太光滑了,光滑到让她放弃了挣扎。
她本就不太在乎生死了。
生或死,不过回归一线。
假如来世投胎,她只愿,莫要再当死神仙,不要生在帝王家……
来罢。
如果是既定的宿命。
可是,望因在黑暗的底处,却只见到了一个被粗大的铁链锁住的老者。
他本是低着头在想些什么似的,听到了动静,不由地抬起头来。鸡皮鹤发,五官的搭配平淡得出奇,以至于只要放入人群中就再难找到。
“望因?”老者似乎对她的出现很是惊奇。
然而望因却感到更加惊奇:“您……认识我?”冥冥之中好像有种感觉告诉她,眼前的这个老者值得她尊敬,“请问,这里是?”
老者突然地就笑了:“哈哈……这里是妖界的牢狱最底层呀。”
“牢狱?”
“这里还有一个别称,地狱。”老者细细地打量着望因,不住地低头,暗暗道:“果然是他和她的女儿呀。”
“地狱不是在冥界吗?”望因看出老者打量的目光中并无不轨之意,也就不加阻拦了,如果是她,对于一个突然闯进来的陌生人,只怕会做得更过分。
“冥界?世上是否有冥界这个地方都很难说呢。众人过去都以为鬼界就是冥界,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到鬼界找回魂魄,以求让人还阳……可笑,可笑之至。鬼界的鬼族,如何可以还阳?最多也不过就是借尸还魂罢了。”他咂咂嘴,“冥界才是投胎重生的地方,鬼界不过是怨念堆积的地方。而妖界嘛,却是最残忍的地方。”他似乎忆起了什么伤心的往事,“你说,天界是什么样的地方?”他直直地看着望因。
稍稍想了一会儿,望因苍白地道:“天界,是最虚伪的地方。”
“虚伪?对,就是虚伪!”老者很激动,铁链被摇得叮当直响,“天界的那群神仙,都是些伪君子!”银白色的头发飘起,张扬在空中就像海底深处妖娆的珊瑚,“你在那里呆着,我还怕你……怕你……”他低吼了一声,仿佛遭受了极大的痛苦。
望因看着他撕心裂肺的样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太多,最近太多事都出乎她的意料了。
在这些事面前,她早已不是运筹帷幄的姻缘宫宫人,而是一个趋于命运河流的“普通”人。
如果可以,她倒宁愿当个真正的普通人,而不是一个活在担惊受怕中的“普通”人。
鲜红的液体顺着老者垂到胸前的白发往地上漫延,一步一步,像一个垂危的病人。望因绕到老者身后,这才看清那条碗口粗的铁链原来是锁在老者的琵琶骨上。
老者穿的是一袭黑色长袍,在这样昏暗的环境里,望因并不清楚他的伤有多严重,但是从血腥味的浓郁来判断,那伤口一定很深很深,有可能从后背一直穿到了心脏。
“吓到了?”老者“呵呵”地笑着。
“没有。”望因又走回到他的面前,淡淡地答道。
“不错,不错。他和她的女儿,就该如此,就该如此。”老者大为赞赏望因的镇定,“天帝以为当年的事已经完结了吗?不,没有,因为有了你,所以我们终究还是胜利了。”
“你到底是谁?”
“终究还是问了。唉,望因,你师父怎么样了?”
“你认识我师父?”
“多年前的好友。”
“我师父千年前就死了。”望因看着老者,眼中带着探寻的意味,“你到底是谁?又是怎么认识我的?”她不过是月老座下的一名小弟子,可是这个老者竟一语道破她的身份,着实的不简单。
望因突然有些好笑。
似乎最近碰到的所有人都对她的身份一清二楚,一开口,便叫她无所遁形。她的身份,好招摇啊……
“你听说过吴刚吗?”老者却转移了话题。
“自然。吴刚是天帝的弟弟,当年夺取帝位失败后,被软禁在世间最冷的广寒宫守护月桂树。可是……“她顿了顿,“他后来不甘心,又联络各将,招兵买马,掀起了一场叛乱。”
“他最后输了?”
“输了。”
“你错了,他没有输。我方才不是说了么?因为有了你,所以我们没有输,是天帝输了。”
“你……你是……吴刚?”望因看着眼前白发苍苍,血流不止的老者,不由地想起了那些关于吴刚的传说。
小时候,听那些爱讲是非的小仙说,吴刚是万年来都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不仅美,而且他还温文儒雅,学识渊博,有着天帝都没有的领袖之风。可是他唯一比不上天帝的一点,就是心不够狠,也就是因为这一点,吴刚失了帝位,死了妹妹,再也没有了自由……
吴刚在望因的心里,曾经是天界最纯洁的人物。
尽管没有见过,他却在那颗幼小的心灵里扎了根。
后来,月老辞世,姻缘宫易主,思过千年之后,她被迫游走在红尘没有尽头的喧嚣里,吴刚洁白的身影也就渐渐淡去,淡去,像失了水分的花儿一般凋谢,只留下灰白的剪影。
然而现在,真真实实地站在那传说中地人物面前,望因心中渐渐一点一点被滋润:“你……”
“你应该叫我舅舅。”他轻笑着告诉她,“我和你的母亲是结拜兄妹。”
我的母亲!
望因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还能从别人口里听到自己母亲的事!姻缘宫的人都没有母亲,就像人界的孤儿一样。她们无一例外地都想过母亲和父亲,盼望他们能到姻缘宫带走自己,但最后都在一天一天的绝望里失了笑容。姻缘宫里,太过寂寞,那本是爱情诞生的地方,却终日笼罩着冷淡的空气,淡的几乎要令人将岁月一寸一寸地忘记。
望因不可幸免地也期待过。然而,她很特殊,月老曾经单独把她叫到一旁,认认真真地告诉她,别的孩子都还有希望等到父母,她却永远也不可能了。那时候望因已经吃了玉绪炼制的丹药,所以她的眼泪不能流到眼睛,只能在心底慢慢酝酿,酝酿到最后,留下刻骨铭心的疼痛。
师父说:“你的父亲和母亲已经辞世了!”
师父说,她的父亲和母亲,已经……辞世了!
望因抱着孤单无望的信念走在姻缘宫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回廊上,那时心底一比别的同龄孩子多了一层伤……
“我的母亲……”她喃喃地念着,不断回味着这个称呼的温暖与安全感。
“你的母亲,叫嫦娥。”吴刚缓慢而平静地说出了那个纠缠了他上千年的名字,“而你的父亲……”
“是后羿。”望因吸吸鼻子,泪,就那么滑落了下来。
呵呵,御风,原来你给我眼泪,真的,是为了让我哭的……
我的心里,好酸,好酸。
若是不哭,我会不会吐血而死?
吴刚看着望因脸上滚动的泪珠,又是欣喜,又是诧异,又是心疼:“望因,快别哭了。别哭了啊……你这样子,要是烨看见了,指不定会多么心疼呢……”
”烨!他……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望因抽抽噎噎地走过去,坐在了吴刚身边,任他用枯树皮似的手抚摸着她的发丝。
但她的手里早已握好了“冰弦月”,吴刚若敢乱动,她便会不客气。
优雅的裙裾遮住了兵器狰狞的光芒。
望因靠在吴刚身边的墙上,听他细细地说着,泪珠儿挂在睫毛上,倒真有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她眼里迷茫脆弱的光芒刺痛了吴刚的眼睛。
吴刚沉声开口:“这要从夏朝的太康即位说起……”
望因很认真很认真地听着,仔仔细细地判断着吴刚话中的漏洞。在吴刚低沉的声音中,她渐渐发现,自己握住“冰弦月”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如果,如果她真的有那样英雄的父亲,那样聪慧勇敢的母亲,她该是多么幸福呀……就算从小孤单,就算她流落在红尘受尽喧嚣,只要有那样优秀的父亲和母亲,她就会感到骄傲。
父亲为了天下苍生而射日,却被误解为盗贼叛逆。
母亲为了女儿在广寒宫苟且偷生,却被误解为是叛夫求荣。
而她呢,为了一对爱人而思过千年,却被误解为是毁了他人姻缘。
这世上的人,怎么那么糊涂,任凭天神摆弄,却还怡然自得!
“烨,为什么会喜欢上……还是婴儿的我?”望因流泪的脸微微泛红。是的,她对这件事十分好奇,好奇到不顾女孩子家的矜持就问出了口。
吴刚却没有像那些自以为是的老人那般笑话她:“我想,烨最喜欢的,应该是你眼中的光明。常年处在黑暗里,烨对于光明已经太过陌生。在那个污浊的天界,如果没有碰到你,他也许永远只能在黑暗中游荡。”
他接着道:“那一年,妖王灰獠登基,指明要娶你的母亲……”
“我的母亲?为什么?就是因为我母亲的美貌?”
“不,是为了射日神弓。你父亲当年射下傲苍所用的弓箭,是他家族祖传的弓箭,据说,是以那逐日夸父的骨头制成,有了它,便所向无敌,甚至,连天帝也能射死……可是天帝那个傻瓜却并不知道这些,竟然同意将嫦娥嫁给灰獠!嫦娥到了灰獠手里,就如同射日神弓到了灰獠手里。”
“我母亲知道射日神弓在哪里?”
“是的,你的父亲和母亲之间没有秘密,除了西王母的那封信。”他叹了口气,“当初你寒气蚀骨,危在旦夕,烨牺牲了自己上千年的法力,将月桂树的精魄注入了你的体内,又去拜托月老收留,你才得以在那一场血腥中活了下来。烨失了一身法力,轮回转世之际,却还放不下你,于是西王母占卜预言,千年之后,你与烨,必会再续前缘。”
“西王母早已死去了……她是个很好的天神吗?”望因依稀记得自己参加过西王母的葬礼,但那时太过年幼,又和西王母不亲近,祭拜是一点也不用心,她有些后悔当初的应付了事。
“好?整个天界,就没有哪个神仙敢站出来说自己好的!你可知我与天帝争位时她多么狠心,竟然对自己的嫡亲妹妹下手……”
“帝王之家,向来如此。”望因淡淡地感慨。
“帝王之家?当初我根本没有想过要争取帝位,我一生的愿望,只是陪着我的妹妹老去,死去,平淡地过完一生就够了。可是天帝,却硬是强迫我参加角逐,然后与西王母合谋,害死了他们最小的妹妹。”
“我的母亲后来怎么样了?”看吴刚如此痛不欲生,望因聪明地转移了话题,可是那个话题转化的太僵硬了,不过是在悲伤上再重上一层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