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一点点加重,就如同墨色在水中晕开,一点点,一处处,都着上了重重的色彩。
暗影中,一辆马车悄无声气的停在巷子里。
而巷子尽头,武辰周轻轻拥着柳非君,第一次,这样真切的感受到,一个女人偎依在自己怀里。
以前,似乎从未想过。
他用人间最不堪的关系,让自己远离所有人的近身。
除了他对人的心防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已经看不到世间的繁华宁静,前途一片黯淡。
可是,柳非君,这个也许和他一样艰难的人,虽然看上去柔弱,但是心志却格外的坚定。
她有自己的目标,有自己的打算,为了心中的执着,她能舍弃所有,可以曲意奉承,可以假装柔顺,可以舍弃利益,只为了最后的那处温暖。
而柳非君的最后的执着,便是柳家,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
他的狼狈,他的不堪,他从不吝啬展现于人前。
因为只有如此,他才能肆意活在自己的世界,无人敢靠近,也没人愿意靠近。
当他发现自己对柳非君实在是抵抗力越来越弱时,他只有将他和太子伪装出来的关系展露在她面前,让她自己远离。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她没有嫌弃,没有鄙视,更没有唾骂,她的眼中,他能看到的,只有心疼和愧疚。
他甚至感觉到她压抑在胸口的难过,这种难过,是因为他!
忽然,他就有些后悔那样的做法,她终是与别人不同的。
“柳非君,没有什么值得你如此委曲求全!”
沉沉的声音,让柳非君身体一震,没有吗?不,“柳家的人和物,值得我用更多来换!”
武辰周低头捕捉她眼神,柳非君抬头冲他一笑,“阿周,没人能明白柳家对我有多重要!”
所以,没人可以动柳家,不管是什么人!
“我能理解,所以,我可以帮你守着柳家!”
柳非君眉梢一扬,曾经也有人如此说过,“秦致远也曾如此说,不过,我再也不相信了,我只信我自己!”
武辰周摇摇头,“没关系!日久见人心!”
对于武辰周的不在意,柳非君反而有些不自在,“你想要什么?”
明码标价,以物易物,她才最放心。
武辰周白她一眼,笑的径自妩媚风流,“爷什么也不缺!”
柳非君脸一红,皱着眉头不满的咕哝一声,“真是比女人还好看!”说完忽然眼前一亮,“你缺女人!”
“怎么?你想自己送上门?”武辰周眼睛有着不一般的亮光,可是脸色却尽是嫌弃之色,上下打量了一下柳非君,撇了撇嘴道,“不太对爷的胃口啊!”
柳非君的反应是直接给他肩膀一巴掌,狠狠的道,“想什么呢?本公主也是你能肖想的?”
“赶紧送本公主回宫!”
武辰周叹气一声,“看看这母老虎的样子,将来谁娶了你,倒霉去吧!”虽然这样说着,却伸手打了个手势,隐在巷子暗影中的马车,嘚嘚嘚嘚的跑了过来。
武辰周先上了马车,然后伸手将柳非君拉了上去。
柳非君一笑,这个混蛋还是蛮体贴的嘛!
顺着武辰周的力道,柳非君脚下使力,直接登上了马车。
车帘子盖了下来,阿默将车门关好,不仅松了口气,这两个人闹别扭都比别人来的吓人。
阿默心一稳下来,马车又快速向宫门口而去。
宫门口的守卫貌似对武辰周早已熟悉,夜半时分进宫,竟然也是习以为常的表情,柳非君不由得一挑眉,“辰王爷,看来你经常这个时候入宫啊,是不是干什么坏事啊?”
武辰周脸色如常,想了想道,“太子有需要,我当然要去满足他!”
不知为何,此时听他这句话,柳非君竟然想要大笑,这个人,“说实话,你是怎么让太子以为那个和他……是你的?”
武辰周白她一眼,脸色有些微红,“你好歹也是个女人,就不能矜持一点?”
“我怎么不矜持了?”柳非君不自在的扭动了一下,撇了撇嘴,“我不是好奇嘛,这么严重的事情,你竟然糊弄了全天下的人,让别人都以为你……”
听到柳非君顿住,武辰周才开口,“我什么?我喜欢男人?”没好气的瞪了柳非君一眼,暗自嘀咕道“也是,不然怎么会喜欢你这个不男不女的?”
柳非君并没有听清,但是却在心底暗自思虑,武辰周一定是给太子用了什么药,如果有,她是不是应该求一点儿?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柳非君眉头一皱,平日里,武辰周的马车穿过宫门,直接到达拱门,可是今天貌似刚刚进了宫门。
武辰周眉梢一扬,忽然笑得有些意味不明,“看来,今天晚上热闹了!”
柳非君还未体会出他的意思,便听到一声尖细的声音响起,“杂家叩见辰王,不知惠敏公主可在马车内?”
这话问的?
此地无
银三百两!
武辰周看向柳非君,“事情闹的不小哦!”
柳非君眉头微蹙,她出宫,她自然知道瞒不住,她只想到也许皇后会乘此机会惩治她,却没有想到首先出台露面的竟然是皇上的人。
不过,也好,省的她去找皇上了。
“怎么?你怕了?”柳非君说完,起身直接撩开了马车帘子,看向暗夜中躬身而立的卫海,还有他身边拎着灯笼的小太监,“卫总管找本公主?”
卫海一愣,锐利的光芒一闪,便矮了身子道,“参见惠敏公主!”
“嗯!卫总管深夜时分等在宫门口,想必不会只是请安这么简单吧?”柳非君没有下车的打算,反而放下了帘子,安稳的坐在马车中,语气悠长的问道。
武辰周一笑,这丫头,不过在宫中个把月,已经学会了摆谱了。
柳非君暗暗的瞪他一眼。
“皇上命杂家在此等候王爷和公主!”
“哦?父皇真是越来越神机妙算了,都能算到本王和公主此时回宫,”武辰周玩味的一笑,对柳非君挤了挤眼睛,斜斜的倚在马车壁上,惬意非常,“本王对父皇的敬仰当真是如越来越……高山仰止啊!”
他那副表情,再配上真挚到无以复加的语气,柳非君只觉得可笑。
“王爷和公主可否移驾龙吟殿?皇上还等着呢!”卫海不知道没有注意到武辰周的感慨,还是说根本不在意,声音中没有什么起伏。
柳非君正有此意,她还本想去求皇上答应她回青阳,事情宜早不宜迟,正好。
当下也不再犹豫,直接掀了帘子,跳下了马车,“卫总管带路吧,本公主与你一同前去。”
卫海一愣,只看到一个模样出众的小太监从马车中冲了出来,然后便听到清越的声音,再一仔细看,竟然是惠敏公主。
不由得,卫海心中一惊,这个突然出现的公主当真是胆大包天。
他伺候皇上这么久,还从未遇到一个公主,甚至于皇子能有这么大的胆子。
穿了太监服,半夜出宫?
简直是视宫规为无物,视皇权为蚍蜉。
“公公还不走?还是说在等本王和惠敏公主请你呢?”
武辰周的声音略带凉意,让卫海的后颈一凉,立刻回神。
“王爷,公主请随杂家来!”
卫海低了头带着提着灯笼的小太监走在前面,柳非君忍着笑看了一眼眉眼都是得意的武辰周,不由得暗暗瞪他一眼,吓人很好玩?
武辰周却不理她那能吃人的目光,左摇右摆的跟上了卫海。
龙吟殿的侧殿里,柳非君除了看到一身明黄,满身威严的武泽淳之外,还有秦致远。
再明显不过了,她离宫,除了秦致远还能有谁知道?
柳非君不动声色的走了进去,跟着武辰周给皇上请了安。
武泽淳看着一身太监服的柳非君,不由得眉头一皱,略带沙哑的声音满是不悦,“卓之尔将你带出宫,就教了你一件事,那就是如何瞒天过海的出宫?”
柳非君一惊,她可能踩了皇上的痛脚了。
十八年前,卓二小姐带着稚儿出宫,还大言不惭的说要将贵妃弄出宫的话,估计深深刺激着这位一统江山的皇上,“卓二小姐英年早逝并未教授明珠,明珠是……自学成才!”
“混账!”武泽淳厚实的手掌一拍桌子,眉眼不怒自威,“你还以为是夸奖你呢?”
“明珠不敢!不过明珠以为,若是得卓二小姐教授,想必定北候并不能找到明珠,还能借此在皇上面前领赏!”柳非君说到这里忽然轻轻一笑,“应该是定北王了!”
秦致远眉头不自觉的一皱,看向武辰周的目光便有些狠厉,一定是他说了什么。
武泽淳冷冷一哼,“看来你是很不情愿回到皇宫?”
“自古生恩不及养恩大,再说,皇上从未询问过明珠一句是否愿意入宫,所有的事情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明珠的意愿!”
柳非君直起了身子,目光灼灼的看着武泽淳,诉说着自己的不满。
武泽淳忽然想笑,“你的意愿?你问问天下子民,哪个不想做朕的子女?不仅有享之不尽的荣华,还有受尽瞩目的尊崇,你倒好,还嫌不够?”
柳非君低眉敛目,不再说话。
武泽淳以为已经说通了她,或者已经动摇了她的神思,不由得继续道,“朕给你最好的生活,还有别人转世几辈子都享受不到的荣宠,怎么?这还要朕恳求你接受?”
“你看看宫中的所有的公主,哪个能得到朕这份关注?”武泽淳声音中透出了一丝柔软,“明天起,你就跟着宫中的老嬷嬷去学规矩!”
秦致远不由得眉头一皱,学规矩?不过也好,柳非君一直在民间呆着,不管是做公主还是做他未来的王妃,都是该学几分规矩。
武辰周陪着柳非君跪在那里,眼睛的余光瞄了一眼她,不由得唇角一翘,柳非君是那样顺从的人?她是越逼越反的主儿,估计此时这么老实,恐怕是在算计
如何扭转乾坤呢!
果真,柳非君没有让他失望。
武泽淳的话一落地,柳非君悠悠然抬起了头,目光清凉润泽,脸上尽是不屈的倔强,白皙的下巴微抬,“父皇,我要回青阳城!”
“朕刚才说的话你没有听到?还是说都当成耳旁风?”武泽淳这下真是又气又怒,还真没有人敢这样和他叫板过。
“明珠都听到了,可是柳家有变,明珠必须回去!”柳非君目光坚定的望着武泽淳,“当初若不是柳家的一时心善,明珠估计早就与卓二小姐一起赴黄泉了,现在柳家有难,明珠怎会置之不理?难道父皇让明珠做一个忘恩负义之徒?”
武泽淳冷冷一哼,“不过是一户贱民,也值得你为了他们违抗父命?”
柳非君眼中的狠厉一闪而逝,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贱民?若没有这家家户户的贱民,大周从何而来?这些贱民都是您的子民,若他们是贱民,您,又是什么?”
武泽淳一窒,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由得转了话头,“放肆!”
“年纪轻轻就敢违逆朕,这还了得?若是朕不罚你,不知道你以后还会犯下何过错?”
柳非君一笑,“十九年来,你都未曾尽过父亲的义务,现在却要享受父亲的待遇,想来母妃都不会同意!”
武泽淳在她提到仪妃之时,眸光一暗,瞬间凝聚了更多怒气,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向柳非君,“朕倒要听听,仪妃怎么就不会同意!”
柳非君却丝毫不惧,她想透了前因后果,而且还有最后筹码,看着武泽淳气的铁青的脸,她竟然有些爽快的惬意,“母妃将我送走,或许她从未想过让我再回宫中,既没有想过让我享受这无与伦比的尊荣,也没有想过让我尽人子女的孝道,甚至于连她的仇恨,她都不曾想过让我去报!”
“母妃让卓二小姐送明珠离开,难道就因为要保一条命?若是如此,为何卓二小姐不将明珠送到皇上手中?”柳非君十分确定,“以卓二小姐的见识,难道不认识皇家捕猎场?卓二小姐若是将明珠送到皇上身边,不仅可以领功,还有可能顺藤摸瓜找到害了母妃的人,为何却宁可过着四处流浪隐姓埋名的生活?”
武泽淳一愣,脸色更加难看,“你的意思是说朕,不可信?”
“不,明珠是说母妃过世之前一定对卓二小姐有所交代或者有所求,一定是要明珠以后远离皇宫过一些平淡的生活!”柳非君说完,忽然心中一亮,也许她猜到了祖母的那些担心了。
祖母不止一次说是不能向死去的母亲交代,就是因此吧!
上一世,她暗淡无光,居于后宅,性子懦弱良善可欺,是以就算是皇室人找上来,也会觉得没有皇家人的血性,因为无法在一些事情帮到他们,或许,前一世,那些来找她的人,随便找了一个有头脑有胆色的女子进宫,便取代了她身份。
而这一世,她走出后宅,以男子身份行走于世间,有谋算,手中有筹码,是以便被推到了人前。
想到这里,本还强硬的柳非君,忽然语气一软,目光有些怜悯的看着武泽淳,“父皇,或许后来母妃已经后悔!”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武泽淳对上柳非君怜悯的目光,不由得心头火起,这个死丫头,那是什么目光?
“父皇每到深夜都到母妃宫中思恋你们以前的时光,难道从来没有注意过母妃的画?还是说您感觉到了,却一直在骗自己?”
柳非君眉头一蹙,目光有些幽怨,“母妃的画,一幅一幅挂在那里,可是,明珠很是奇怪,那些画挂的顺序,既不是按着类别,也不是按着时间,母妃书架上的书规整的十分整齐,为何画作却放置的如此杂乱?”
武泽淳眉头一皱,他确实发现了,却未曾深究。
秦致远的目光锐利的射向柳非君,她为何从来没有和他说过?
武辰周却是一笑,虽然是跪在地上,却似乎很是享受。
柳非君忽然一笑,“只有一个原因,母妃是故意乱放,她自己也发现了画作中的不妥,所以才杂乱的挂在那里,混淆视线!”
“仪妃想掩盖什么?”
柳非君看着武泽淳暗沉的目光,不由得一愣,皇上在怀疑什么?
秦致远却眉头一凝,他都不知道,皇上竟然连自己心心念念的女人都会怀疑。
“明珠将那些画作按着时间的顺序挂好,便发现,母妃在掩盖的……”柳非君声音一顿,看着皇上眸中的浓雾越来越暗,不由得一惊,“是母妃的心情!”
武泽淳一禀,似乎松了口气,“什么心情?”
“初入宫时,母妃的画作色彩明亮,线条柔和,无一不透露出她明媚的心情,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画,色彩越来越暗,直至最后已经晦暗至极!”
武泽淳走到柳非君的跟前,不由得嗤笑一声,“不过是几幅画,能看出什么?”
“能看出母妃对这个皇宫越来越失望,”柳非君定定的对上武泽淳的视线,肯定的说道,“包括这个宫里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