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音的话,透出一抹诡谲与娇媚,让翠儿心底一颤,不过翠儿还是乖巧地应了下来。走出院子后,翠儿避开人,又进了妙姿的院子。出来时,神情似乎有些犹豫,但很快又正常下来,朝清客斋的方向走去。
妙姿等翠儿离开后,却是抚着自己消肿的脸颊笑得无端好看。至于翠儿能不能将大少爷请去妙音院里,妙姿丝毫不介怀。除非大少爷死心了,否则她跟妙音谁也别想怀上苏家的孩子,这一点,妙姿从上次之后总算是想明白了。
杜如蘅的身子,在碧玉的细心调养下,倒是好得很快。扣儿沾了小姐的光,好汤好药地补着,虽说稍一动弹,胸骨那一处就疼得厉害,但扣儿也算能下地站一会儿了。
碧玉知道这事只能扣儿委屈,但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扣儿那头要瞒着大少奶奶,自己这边也不能告诉老夫人,顶多也只能维持个平和景象,事实究竟如何,谁也没办法掌控。但有一件事,除了杜如蘅,苏府里谁也不知道。
小白。
杜如蘅起初以为小白是从天而降的妖,后来又觉得那人是仙,因为如果不是仙的话,她怎么能因此起了惦想与波澜?开口说话啊,杜如蘅从那天之后,整日除了照顾扣儿就是望着院子发呆。她的确不愿意离开这里,但并不表示她眷恋这里,她留下,不过是因为有苏子轩。更何况,任谁哑了一辈子,为了不会开口而吃尽了苦头,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你其实你能说话的,这样的诱惑,谁能抵挡得了?
这样的折磨叫杜如蘅开始心神恍惚起来。碧玉以为杜如蘅因为扣儿的事,开始犹豫要走。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于是更加羡慕起扣儿同大少奶奶之间的主仆亲厚。至于扣儿,本就不喜欢苏子轩这般对待小姐,听见那句话后愈发不想小姐为了这样一个男人而留在苏府。若是小姐自己能想明白,因为这次的事打算好离开苏府,对扣儿来说再好不过。
但却没有人知道杜如蘅到底在犹豫什么,除了杜如蘅心知肚明,还有一个人,就是小白。
小白住进苏府后,除了冬至,他依然不怎么理会其他人。但晚上的时候,他会走到梅园去看看。如果杜如蘅真的决定了,那么她就会出来等他。
关于杜如蘅是谁,小白并没有问过什么人。在他看来,名字或者身份都不重要。所以他早就忘了自己叫什么,也不甚在意抱着锦绣向自己跪下求情的人是当朝天子。小白就是这样子任性,任性到他的世界永远和风细雨不起波澜。
杜如蘅会再遇见小白,也实在凑巧。
小白来得晚,而且是飘一圈就走那种。他要带杜如蘅走,并不见得他有多喜欢杜如蘅,之所以要她跟自己走,只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善心发作罢了。她在这里过得不开心,如果开口说话才能换回什么,那他不如带她走。
杜如蘅那天晚上睡不着,推开窗,没想到就这样遇上了来溜达的小白,两个人隔着院子对视许久,最后还是杜如蘅先走了出去。杜如蘅看不清地上,整个身子一歪就要倒下去。小白离得近,到底还是伸手拉了一把。
这是杜如蘅第一次同别人这般亲近。小白的掌心温良宽厚,杜如蘅不知道怎的,只能用淡淡的
来形容刚才的一切。但小白却是有了别的念头。
“你会弹琴?”小白会弹琴,这也是为什么冬至会留在春风馆的原因。只不过牵手这么一下,他就触到杜如蘅指尖的薄茧。
杜如蘅讶然,无法开口,只能轻轻点头。她学琴,是因为娘亲想教她;她练琴,是因为娘亲想听。现在娘亲走了,她也就再没有碰过琴。上次在桃花林里听到梅笙提起,杜如蘅终是慌乱一把,也不知道为什么,但现在对着白发的怪人,她却丝毫不想隐瞒。
小白弹了弹袍子,坐下,显然不准备走了。杜如蘅不知怎的,就是明白了他动作里的意思。当初她嫁人,杜府根本没有人真心实意替她办嫁妆,就是崔姨娘,也不过碍于面子和苏家,以次充好地胡乱准备了些,里头多是她看不上眼的书。那把琴也算名贵,崔姨娘不是看不上眼,但因那把琴被杜如蘅死死看着,她拿不到手这才作罢。
杜如蘅嫁进苏家后,这把琴也被她存进库房,再未拿出来过。对杜如蘅来说,弹琴已然没有意义,因为她想弹给她听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但是小白的姿态让杜如蘅不得不打开库房取出琴来。
当初嫁妆准备得不用心,但扣儿却是用心的,尤其是这把瑶琴。从小她就看着夫人让小姐弹琴,用的就是这把琴。虽然夫人自己从来没碰过这把琴,但扣儿看得出来,夫人有多珍爱这把琴。所以当初准备嫁妆的时候,扣儿用绢布小心翼翼地包好琴,将她放在箱里,就怕有一点破损。
杜如蘅抱着琴走出库房,月色下小白就这样安静地坐在石凳上等着。杜如蘅现在早就不怕他了,走过去将琴放下。跟着小白从不在意身份地位一样,他也从来不理琴的名贵好坏。他不看琴,只听琴音。
小白也不催着杜如蘅弹琴,只是杜如蘅看着月色下如流光般的好看琴身,经不住想起那些学琴练琴的日子。弹琴其实是件很枯燥的事,指尖无论何时都火烧火燎的,即便上头磨出茧来,但杜如蘅还是能感觉到指尖热得发烫。多久了,她大约都快忘了自己是会弹琴的。小白就坐在边上,一声不吭,静静地等着,这让杜如蘅忽然平静下来。
素手铅华,只一曲简单的《梅花弄》,就像当初梅笙说过的那样,胜过他的琴音百倍。小白没说话,眸光落在这个薄雾笼罩下的院子,耳边只听得见琴音,直到冬至开口。冬至自从找到小白,就不肯离开小白,何况卢氏安排冬至认了苏老夫人做干娘,住在苏府也就更加理所应当了。即便这样,冬至依然会不安,只当心师傅哪天醒来又不见了。
所以当小白来到梅园的时候,冬至没见到师傅便慌着要找他,然后顺着琴音,来了梅园。冬至是小白带大的,很多地方简直一模一样,比方说脾气,比方说听琴的本事。冬至喜欢梅笙的琴,那是因为这是她听过最接近师傅琴音的一个,听着梅笙弹琴,她可以假装师傅还陪着自己,但若是知道青州城里还有一个杜如蘅的话,冬至只怕早就缠着杜如蘅要住进苏家来了。
并非杜如蘅的琴技胜过她师傅,而是杜如蘅的琴只是琴,琴音纯粹,不含半点尘垢与牵绊。世人都说琴音动人,但琴音本无情,有情的是弹琴之人。小白这人,从来只为弹
琴而弹琴,琴音中根本没有什么喜乐悲欢,也从未依从过什么琴谱调子,不过率性而为罢了,但却格外显出弹琴者的琴技高超。小白听惯了师傅的琴,再品杜如蘅的,却发现两人的琴音如此想象,只是纯粹,如何不动听?
杜如蘅不知道冬至是什么时候来的,但听见冬至板着面孔说她弹的好听时,到底微微低下头,羞涩一笑。冬至陪在小白身旁,倒也没看清她那一低头的清雅风情,但同样寻亲而来的苏子辕却正好看得一清二楚。
清冷的夜,将杜如蘅的琴音送得足够远。苏子辕因为连日来的心事浅眠得很,稍是一点动静就会醒来。小白的举动倒是轻,没吵着苏子辕,但等杜如蘅的琴音传过竹林,若隐若现地浮起在空中时,苏子辕睡不住,便顺着冬至的路走到梅园。
冬至是寻小白而走出青芜轩,然后在半道上听见杜如蘅的琴音于是走到梅园,而苏子辕比冬至要慢,尾随冬至到了梅园。那琴音,离得远时空飘寂灵,走得近了便又格外清脆动人。
苏子辕震惊地看着端坐在石桌上弹琴的杜如蘅,眸光印着月色晃悠出一片流光溢彩。是啊,只有像杜如蘅这样安然自得的女子才能弹出这般彻底空灵的琴。这些年,他随谭先生读书做学问,闲暇时候也弹琴写诗作曲,虽比不上梅笙的琴技,但也自诩是不错的。可这会儿听了杜如蘅的琴音,苏子辕想,她比谁的都要好看。
免不得又想起桃花林畔梅笙说过的话,他比不过青州城里一位闺秀,那人能将《梅花弄》弹得袅袅绕梁,说的是不是就是杜如蘅?
苏子辕眸光越发沉醉,一曲终了,却终是体会到意犹未尽之感,只恨不得能让她再弹奏一曲才好。原先试图压抑下来的那些道不明的情愫,在这样动人的月色与琴音中尽数蠢动起来。怎么办,他现在是真的后悔,当初娶她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大哥了。
杜如蘅不知道院子门口站着人,虽然对冬至也不甚熟悉,但杜如蘅见她同小白站在一起似乎熟稔的模样,杜如蘅也安下心来。冬至真心实意地评了一句好听,杜如蘅也只是微微羞涩一些,毕竟她的灵气逼人叫人相信,她说这话并非恭维。至于小白,冬至的话就代表了他的认可,既然已经说出口了,他就更加没有说的必要了,只是同样认可地点点头。
杜如蘅同小白只见过两面,第一面惊喜交加,第二面虽自如许多,但多少还是生疏的。见小白点头,杜如蘅也只当他素来如此,不善言辞罢了,但冬至却是呆愣许久。师傅什么时候会搭理人?免不得的,冬至又多打量了杜如蘅两眼。
扣儿与碧玉也都醒了,只是谁也没有走出去打搅。碧玉扶着扣儿坐在床榻边,“没想到少奶奶的琴弹得这么好。”碧玉是第一次听杜如蘅弹琴,她只知道老夫人疼爱少奶奶,少奶奶确实心思纯良,却没想到老夫人也有这样惊艳绝伦的才华。她只不过是个婢女,没有学过琴,但她会听,听得出少奶奶的琴是真的好听。扣儿笑得格外开心,忍着胸口的疼痛,“小姐从夫人去世后就再也没碰过琴。小姐心底苦,只有弹琴的时候才能什么都不想。”不管外头的人是谁,扣儿都要真心谢谢他们,因为小姐这一刻起码心底是宁静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