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九言的道歉,来得有些突然。
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直到他走出了书房,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好像整件事根本就不关他的事,他根本就没有必要向我道歉。
不过,也正是他说的这些话,让我忽然明白,那天我向他道谢时,他说不需要,不是因为不屑,而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把责任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个慕九言,还真是难懂,他怎么总是不按套路出牌呢?
之前还说他是奸商呢,可是有哪个奸商会主动揽责任上身呢?
我查完最后一个单词,把合同的译本保存妥当之后,才跟着走了出去。
客厅里,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完全没有了慕七夕留下的可怖痕迹,慕九言手里端着一杯水,站在大片的落地窗前,一动也不动,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等了一会儿,发现他根本就没有转身的意思,也没有发现我的存在,于是,不得不主动出声:“慕总,你交代的合同原文我已经译好了,你需要看一遍吗?”
慕九言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我,过了好一会儿,他转身,风马牛不相及地道:“依依的孩子预产期在什么时候?“
“我……我不知道啊。”
我一头雾水,依依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啊,我又没有经验,也不知道生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她有没有按时在做产检?”慕九言又问。
我缩了缩脖子,有些心虚地答:“应、应该没有吧……”
依依是未婚生子,再加上她现在离家出走,不想被家里人找到,所以,她连公众场合都很少去,更别说医院了。
“女人生孩子是天大的事,你们两个怎么可以这么儿戏。”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好像从慕九言的语气中听出了淡淡的责备。
“明天我会立刻安排人定期带她去产检,现在,我们先去给她买一些适宜孕妇吃的食物吧。”
说完,慕九言放下手中的水杯,拿起外套,动作利落地向外走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匆匆忙忙跟了上去。
有时候,我也觉得慕九言太雷厉风行了一点,这说风就是雨的,即便到了现在,我还是有点适应不良。
上了车,我问了慕九言一个藏在我心里已经有段时间的问题:“慕总,你是不是之前就认识依依?”
而且,还是认识程度比较深的那种。
不然,我实在找不到其他理由,像慕九言这种性格的人,会一开口就“依依依依”地叫。
如果我没记错,他从去我家第一次开始,就是这么亲昵地叫依依的。
现在,还关心起她的预产期,甚至要特地为她去买孕妇食物,要说他不认识依依,我才不信。
慕九言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你吃醋?”
“不不不!”我把头摇的像是拨浪鼓,“我只是纯粹感觉到好奇而已。”
慕九言又看了我一眼,嘴角轻勾:“不用反应这么激烈,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话到了这里,慕九言好像就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了,我过了一会儿才恍然察觉,好像是我先问他问题的,怎么到最后就变成了是他在问我了。
这人,还真是老奸巨猾!
偏偏他现在还是我和依依的衣食父母,我不敢冒犯他,更不敢忤逆他。
许是见我一脸的闷闷不乐,慕九言最后还是大发慈悲地开了口:“你现在是我的秘书,我不希望有除了我之外的人,分散你太多注意力。所以,与其让你事后去为这些事情操心,不如我事先就都帮你解决了。”
换言之,他这不过是爱屋及乌而已?那我是不是应该感觉到荣幸?
不过,无论他是出于什么理由这么关心依依,从现实意义上来说,如果他愿意管这些闲事,对依依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来说,也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毕竟,我在生孩子这件事上,我真的是一无所知。
本来还想什么时候空了去恶补一些知识的,可是从依依来了之后,我就在为生计奔波,根本就没有时间也静不下心来去看。
而且,现学现卖,很容易出错,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这后果可不是我能承担得起的。
想到这里,我就完全没有了反对慕九言这种“爱屋及乌”的行为的理由。
慕九言把车子停在盐城最大的中心商场里,我正想下车,他却阻止了我:“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我愣了一下:那他还把车开来整个盐城人最多的地方,还说要给依依买食物?!
“我们在这儿等着,让人去买了拿下来。”
慕九言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就自动把他嘴里的这个“人”和姚特助联系在了一起。
果然,下一秒,慕九言就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
电话一接通,他也没有跟对方寒暄几句,直接道:“去买一些三四个月的孕妇适合吃和用得着的东西,我在中心商场的停车场等你,给你四十分钟,迟到后果自负。”
话落,他直接挂了电话,一连串动作就如行云流水般流畅。
“姚特助?”我试探性地问。
“嗯。”慕九言点了点头。
“可是……我记得姚特助说过他的公寓在华晶,和这儿……南辕北辙呢。”
这个时间点,姚特助应该是下班刚刚回到家吧。
所以,也就是说,姚特助如果要给慕九言送东西过来,他几乎得穿过大半个盐城。
现在正是上下班高峰时期,盐城的路上都不知道堵成什么样了,慕九言只给了他四十分钟时间,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任务。
我吞了吞口水:“那个,慕总,你现在该不会就是在跟姚特助算账吧?”
姚特助送慕七夕去酒店的时候,慕九言说过要跟他算账,可他说的“以后”到得也未免太快了一点。
可怜的姚特助,现在恐怕连哭的心都有了吧。
慕九言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轻声道:“附近有一家不错的西餐厅,小七很喜欢,我约了她,算是给她接风。”
话落,他解开安全带,看样子是准备下车,我连忙跟上。
刚过六点,街上就已经是人满为患,慕九言一下车,他脸上的面具就让他在第一时间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他明明说过他讨厌人多的地方,可是为了慕七夕,他还是忍了,可见,在他心里,慕七夕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妹还是有一定的地位的。
一路上,我都跟在慕九言身后。
人很多,尽管慕九言已经想方设法不让任何人碰到,还是无法彻底避免。
有些人可能是见他人高马大,脸上还挂着面具觉得新奇,根本是故意凑上来的,有的人甚至还明目张胆地拿出相机开始拍摄起来。
看得出来,慕九言是真的很不高兴自己被人当做猴子围观,就算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我也能清楚地感受到弥漫在他周身的强烈低气压了。
我看着他那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终于咬了咬牙,跑到了他前方,扮演起替他开道的疏导员的角色。
虽然收效甚微,基本上除了被人当神经病外,根本就没有几个人听我的,但是我还是那么做了。
说实话,对于慕九言,我是心存感激的。
不管他是因为什么原因,出于什么目的,向我伸出援手,但我确实因他而受益匪浅。
十分钟后,慕九言带着我进了一家会员制的高档西餐厅,那些好事人群终于被彻底阻挡在外。
我拍拍胸脯,终于松了口气。
等侍者带着我们进了一间高雅的包间,坐定,我才发现右手手背隐隐有些发疼,仔细一看,上面多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也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划到的。
我赶紧在慕九言发现之前,借口去了洗手间。
口子不深,但是出了血,我用清水冲洗之后,再用纸巾按住伤口,等不再流血了才慢慢往回走。
可是,一看到那左右都差不多的长廊,我就蒙住了。
刚才我来洗手间的时候是一路问过来的,而我根本就不知道慕九言所在的包间是哪一间,更不记得路!
更为关键的是,我出来的时候,把背包落在包间里了,所以我的手机也不在身边。
天杀的,这家餐厅不止走廊搞得像迷宫,就连包间都长得差不多,我只记得慕九言的那间包间房门上似乎有几道金色的横线。
我问了侍者,说那是vip客户的标志,等级越高,金线越多。
我努力回忆,确定应该是两道金线。
侍者说那是中级vip客户标志,于是他把我带往那片区域,然后我凭借着印象,找准了其中一间,硬着头皮敲开了包间门。
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千万要找对,可是,来开门的根本就不是慕九言,却也是我认识的,一个我本以为此生再不会有什么瓜葛的人。
门里面,韩叙穿着黑色的西装,领带系得工工整整的,就连头发都一丝不苟地梳到了脑后,看起来,和我当初认识的那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完全是两个人。
一年多不见,感觉韩叙变了很多,看起来变得更像个精英了,就像他的父母所期许的那样。
所以我想,我当初做的决定,应该是正确的。
看到我,韩叙的眼里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到最后却是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我。
虽然这就是我当初想要的,可是,真的见韩叙把我当成了陌生人,要说心里没有一点点难过,是骗人的。
“抱歉,我……敲错门了。”
我低下头,道了歉,迅速转身离开。
可还没走几步,后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韩叙身上特有的气息铺天盖地地朝我席卷而来。
我被他堵在墙角,动弹不得,他忽的抬起我的下巴,带着一丝恨意狠狠地咬住了我的唇。
我不知道,这个算不算是吻,只感觉唇上一疼,唇齿之间就弥漫开来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我紧紧咬住牙关,把他抵挡在外,他几次攻夺不下,最后还是松开了我。
“夏小满,你知道这一年来,我有多恨你吗?”
韩叙的声音听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低沉,像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再没有了往日的清明和朝气。
他说,他恨我。
我以为,在我说了那些话之后,我们以后顶多就是陌生人而已,可没想到,他却说他恨我。
一时之间,我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韩叙双手用力地抓着我的肩,就这样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餐厅昏暗的廊灯下,我似乎看见他眼底水光潋滟,像是随时都会落下泪来。
可是下一刻,他却笑着说:“夏小满,我再也不会为你哭了。”
虽然他这样说,可我却分明在这一瞬间,又看见了那个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的男人。
而且这一次,他哭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厉害,不同的是,他把他的泪都吞回了心里。
我终究还是做不到铁石心肠,心里隐隐泛起一股不知名的疼痛。
“韩叙……”
“不要叫我的名字!”
话才出口,就被他粗暴地打断。
“夏小满,我不想再从你嘴里听见我的名字,再也不想。”
一字一句地说完这句话,韩叙终于松开了钳制着我的手,慢慢退了开去。
在他转身离开前,他说:“如果可以,我宁愿此生不曾遇见你。”
话落,他毫不犹豫地大步向前走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韩叙最后的那句话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回荡,相似的话,我好像曾经也对景盛说过。
那时候,景盛说:“不要这么随便就剥夺了别人存在的意义……”
韩叙之于我,虽然还不至于是存在的意义,却也是生命力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直到了这一刻,我才明白,当初景盛在听我说宁愿从来不曾认识他的时候,心里有多么难过。
那感觉就像是自己人生最想珍藏的一部分被彻底否定了一样,心里,忽然感觉有点空空荡荡的,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
就在我怅然若失的时候,慕九言不知道是怎么找到了我。
“夏小满……”
他叫着我的名字,声音里透着丝罕见的小心翼翼。
我转头看他的时候,刚好从走廊的壁镜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竟已泪流满面。
他的手微微抬了一下,似乎是想要替我擦泪,可手举到半空中却又收了回去。
“不过是迷路了而已,需要哭得这么惨吗?”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为了不想让我感觉太难看而假装不知道,这一刻,我是感谢他的。
应该没有人愿意在旁人面前露出这么狼狈不堪的一面,我也是。
我边擦泪边笑着说:“是啊,这里的路和门怎么长得都一样,我都以为自己进了什么迷宫。”
慕九言没有说话,只是伸手,牵起我的手,一路把我带回了我们原本所在的包间。
进门的时候,我仔细看了一下门上的标志,原来,不是两道金线,而是一条宽金线上镶了一条细细的彩金,从某个角度看起来,就像是两道金线一样。
我已经无心再去研究这在这里代表的vip等级,满脑子都是很负面的情绪。
慕七夕还没有到,慕九言一路无言把我拉到座位上坐下:“把右手伸出来。”
直到他再次出声,我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桌子上多出了一只医药箱。
我苦笑:原来,他一早就知道了。
一切,都是我自作聪明呀。
慕九言见我没反应,索性自己抓了我的手过去,然后很仔细地用碘酒消毒,替我包上纱布。
我本想说我没事,可见他那副认真的模样,忽然就发起了呆。
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就是看着他发呆。
慕九言抬起头,看到我呆愣的模样,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发顶:“夏小满,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是还在这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