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企业家(下):牟其中 (4)

总之,南德公司由于组织文化的混乱,公司架构也混乱,做事也完全没有章法,常常根据临时需要这儿注册一个公司,那儿注册一个公司。从今天的观点看,南德总体来说不太像一个正规的公司,投资公司不像投资公司,贸易公司不像贸易公司,生产企业不像生产企业。我觉得这跟牟其中的价值观和他的经历都有很大的关系,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历史局限性吧。

“一生爱错放你的手”

每个人做事情总得有道德感,而牟其中给我最大的震撼是一个人可以没有道德感。所谓道德感就是是非好坏,这个事儿能做,那个事儿不能做。老牟不是凡人,通常大家认为不能做的事,他做起来毫无心理障碍,这也许就是他强大的地方。有这么一个故事,留给我很深的印象。当时有一个人事主管李女士,曾演过电影,应该说是挺有模样的。南德当时正开拓俄罗斯的业务,就派她去了俄罗斯;在这之前还有一个叫田时堂的,也被派到了俄罗斯,并且是那边的负责人。有一天李主管突然回来了,她一进牟其中和我的办公室(当时我和牟在一个办公室面对面坐着办公),就把门关上,冲着牟其中嚷嚷:“牟总,怎么回事?我一回来,人家都说田时堂强奸了我。没有这事呵!到底是谁造的谣?”老牟很冷静,随口丢给她一句:“是呵,是没这事,可不这么说,怎么搞臭他呢?给你发点儿钱,你回去休息吧。”我当时心里十分震撼,心想这人怎么这么没有道德呢?后来我才发现,他每天上班的习惯是拿一张纸,把今天要做的事写几条给我,我作为总办主任拿这几张纸就下去布置,有一些谣言正是他亲自创作而由我帮他传播开的。现在回想起来真有些哭笑不得。

这件事,让我联想起那份之前由我起草的开除田时堂的文件。写的时候,老牟正好站在边上看,他叫我把时间往前提一个多月。我那时候比较单纯,也不懂往前提一点儿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那个时候有关部门要来侦查;把田时堂安排在更早的时间被开除掉,这样他做的事就得个人承担,公司不就没责任了嘛!而且还要说这个田时堂是个坏人,他不仅强奸女人,还犯了很多错误,公司早就给他开除了,所以他做的事跟南德没关系。我是到后来才明白,栽赃强奸女人,原来是为了保公司平安。

第二件给我印象很深的事是,有一天,我正在办公的时候,突然就听到门外有人在喊“董朝凯跑了”。董是什么人呢?是管资金的人,他跑了,那还得了?!于是我又组织人又派车到机场去抓,同时向公安报案,折腾了一阵还没逮住,让他跑掉了。很快,老牟就召集员工开批斗会,揭露说这个人原来早就想逃到香港,而且把公司的钱卷走了,组织员工对他进行大肆批判、揭发。报案之后,这事很快就不了了之被人淡忘了。

1991年我自己去海南办公司的时候,有一天在一个大排档,突然看见董朝凯,我就觉得这是一个坏人,当时还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要告诉老牟抓他呢?还是装做没看见,走了算了?正犹豫着,没想到董朝凯看见我了,开始大声招呼我,没办法,我只好过去。朝凯问我:“干吗呢?”我说:“我也到海南来了,我自己干了。”他说:“好玩,那就坐会儿。”我一坐下就小声问了他一句:“你怎么还不跑,老牟到处抓你呢!”他说:“你甭信那个,老牟演戏呢!”我问:“演什么戏?”他说:“都是说好的,那叫什么跑啊!要真跑我现在还能在这儿待着吗?他老牟怎么不来抓我啊!”我一想还真是的。原来他们是有默契的,后来慢慢我才咂摸出味道来。当时董朝凯管资金,恰逢南德借银行钱还不了,有压力,这时候老牟就来了一个“捉放曹”,让小董跑了,然后一举报,这样公司就没事了;对田时堂也是如法炮制,将麻烦变成刑事案件,公安抓不到人,银行就没法催要了,这样也把银行的债赖掉了。

作为一个企业,到底道德的底线应该在哪里?在创办万通时,我和功权常常拿老牟的例子做反面教材。我们认为,企业家特别是民营企业必须要有自己的道德力量,否则无法凝聚人心、把事业推向成功。

牟其中有很强烈的政治情结。他快70了,他这一代人有政治情结是很正常的。在那个年代,没有政治情结的人是坏人,有政治情结的人大多是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老牟在“文革”的时候曾写过题为《中国向何处去》的文章,探讨中国的命运;开始做生意,然后又不停地研究社会经济变革。应该说这些都是非常合情合理,而且非常有趣的做法,是一种好的、值得肯定的品质。但为什么他这种政治情结会失败呢?我认为,他的政治情结,随着社会历史的变化,表现出明显的错位。既然是一种政治情结,也必定有它的逻辑,不能错位,错位就会闹笑话,甚至招致灭顶之灾。

比如邓小平生日那天,老牟在家里召集了一帮人来祝寿,我不知道这种做法在西方会怎么样,反正在中国,人们就觉得很怪——给邓小平做寿,是党内一种特殊的政治生活,也是极少数人的特权与恩荣。你一个劳改释放犯、小商人在自家里大操大办的多邪性啊!他特爱操心的事情就是中美关系、中俄关系,这些事情也不是你一个企业家该操心的;如果一个老板没事去管中美关系,管台湾问题,那也属于错位了。他这种“位”不单是错,还叫人恶心,这就好比一个乡下的小伙子牵一头猪到城里来追一个女孩子,他的确有诚意,他对姑娘说“我爱你,我把我所有的生命和财产都献给你”,他要献出的就是那一头猪。他是真诚的,他一点儿都没错,他也没骗那位姑娘,他真是献爱心来了,而且他可能对她负责,为她赴汤蹈火,但是城里的那位姑娘只会觉得恶心,恨不得一脚把他连猪一起踢得远远的。这就是错位,也可以说是错爱,这位农村小伙子在别人的心里只会添堵,会恶心,就不会舒服。

我认为牟其中在政治情结上全部都是错位的,就像这个贡献了猪的小伙子。他被判过两次刑,还有一次差点儿判死刑,逻辑上说有怨言是正常的,发点儿牢骚,甚至说两句过头话,这都正常;可是他天天说他爱党,比谁都爱党,这就让人觉得不踏实,而且觉得不可信。我认为他的政治情结本身不应该说有错,但是表达的时间、地点、方式和对象是有严重的问题,有一首歌叫做《一生爱错放你的手》,这个名字有两种解释:一生爱、错放你的手,就是悔不当初,不该让你走,为爱负疚;再就是一生爱错、放你的手:后悔爱你,打发你走。老牟这个事儿就叫一生爱错,被人早早掸开了他的手。一个企业有社会责任感、关心一下社会上的事情是无可厚非的,有一些情结随着年龄、历史沉淀下来,也都能理解,但是你表达的方式、时间、对象都不对,真诚的事情就变成一个恶心的事,最后被推开,撵出局。

你不懂什么是饥饿

牟其中有超强的毅力。当时已经五六十岁的人了,坚持冬泳。他的毅力也表现在他的政治情结和处理问题的方法上。在面对危机时,他从来都是赌在领导批示上,赌在政治翻案上,赌在政治领导人的身上,因为他两次坐牢出来,都跟大背景的改变和批示以及政治翻案有关。所以他一遇到事,思维定式就往这方面想,从来不反省自己是不是真错了。政治思维上的惯性,导致他一有问题就去找领导人,希望弄个批示出来,或者把自己的事往政治上扯,希望能够有领导人给他翻案。实际上这一代人都有这个特点,最近娃哈哈的宗庆后也是这样。宗庆后自己10年前签了一个让他今天看起来感到吃亏的合同,于是不断违约,私底下再搞一套。

老外今天要打官司追究,他也跳起来了,说“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不能受欺负”。宗是私人企业,他把那些财产都挪到外面,由自己家族控制着,却说中华民族不能受八国联军的欺负。生意人,答应了合资,合资后商标在合资公司的管理下使用,老外提的这些要求没有错,你也同意了;当时缺钱,人家给了你钱,结果你却背着人家,在合资公司外又弄了一堆企业,都是娃哈哈品牌,也不跟人家说;现在人家老外提出来让你把外面这些企业卖给他,以后商标还是统一使用,你不干,然后就说人家欺负你。人家那是国际惯例,全世界的商家都是这么做的,人家投了资,肯定要进行商标管理!宗庆后也属于将政治情结和解决危机的方式非商业化的一代人,他们用民族情绪,去跟人家做商业上的博弈,由于他们有超强的毅力,表现出来的非理性和非商业的行为就特别刺眼。

我和牟其中曾经一起去陕北,开的是一辆价值4万块钱的漏风的破车,开了两千多公里。其中有一天早上,大概五六点钟,天麻麻亮的时候,我们停在了汶水县云周西村刘胡兰家的边上。我们当时饿极了,就咣咣咣砸老乡的门,砸开以后,我们让人弄了些刀削面,加上盐啊醋啊之类的调料端上来。当时饭桌边上还睡着人,我们都嫌脏,吃不下去,老牟却吃得倍儿香。这顿饭大概花了我们十几块钱。上车以后,我们都觉得勉强饱了,老牟就说:“你们不懂什么是饥饿。坐牢时最大的煎熬是饥饿,不是疼痛。一进去先饿你个5天,啥都招了。”他教育我们要懂得忍耐。他饥饿过、忍耐过,所以他说他现在吃什么都特香。

那时候是12月份,北方最寒冷的季节。我看见他只穿一条单裤和丝袜,脚脖子都露着,就问他冷不冷。他马上就说:“你们不懂什么叫寒冷。”他说,坐水牢并不是给泡在水里,而是地面上有水,人坐在凳子上,头一昏,稍不留神就掉地上了,泡在水里,但又淹不死。他说那个冷啊才是最冷的。“我在那里坐过,我都体会过了,所以你们不懂得什么叫寒冷。”他经历过特别的牢狱生活,饥饿、寒冷,都是他修完了的课程。所以这一路上他不断地跟我们讲这些,让我强烈感受到他身上超强的毅力。

牟其中特别愿意读书,并且读过很多书。关于上大学,他自己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考试没考好,没被录取;一种是被录取了,因为出身不好,没去成。我从不怀疑他会很用功读书,我们也经常在一起聊一些读书方面的东西,他特别愿意跟一些有知识和不同专业背景的人在一起聊天,应该说跟牟其中聊天是一件挺快乐的事情。

牟其中是个蛮霸的人。他五十多岁还能打架,还时常冲动,要动拳动脚。我刚去南德的时候,有一次去白洋淀,他就在一个岛上跟人吵架,一吵架他就兴奋,拿着个大棍子就想抡。后来他得意地跟我说,前一年有一次他在香山吃饭,为抢一个凳子,他一拳把人家牙给打掉了。他骨子里有一种特别蛮横和霸道的作风,叫蛮霸。这是他性格当中非常出位的一种东西。

牟其中作为普通人,他也有很人性的一面,就是侍奉母亲非常孝顺。在我离开他之前一段时间,他母亲病了,住在北京309医院里。我跟他去看过他母亲几次,就我们俩,他在他母亲身边,表达的情感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他给我讲过很多他母亲的故事。他母亲在跟他父亲之前,是一个下人(佣人),跟他父亲的时候,身份相当于我们今天说的小老婆,他一直是在一个被人歧视的环境里长大的。1949年以后,他父亲牟品山也受到政府的惩处。他坐牢的时候,他母亲在崎岖的山路上迈着小脚给他送饭,所以他一直对他母亲特别感恩,当他母亲去世时也非常难过。开追悼会前一天,他信手写了一副对联,让我贴上,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对联最早是曾国藩写给母亲的,上联是“一饭尚铭恩,况曾保抱提携,只少怀胎十月”;下联是“千金难报德,即论人情物理,也当泣血三年”。开追悼会的那一天,我第一次看见老牟哭。我发现他作为普通人,对于母亲的感情是很真诚的。

牟其中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作为中国最早的民营企业家,很具有标本意义。一个人在一个时代中能够迸发出的光芒,其实也就是这个时代的光芒。所以,我觉得解读和了解牟其中,最重要的是应该明白一个企业家的命运不是孤立的,一定要在一个时代的背景下才能发光。你所能做的事业一定取决于制度空间的大小,你个人的品质再好,能力再强,都不重要,只有跟制度空间相容,你才能够很好地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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