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大雨滂沱, 窗内一灯如豆。
昏暗的灯光下,夏夜坐在床前看着床上那一动不动躺着的少年,绝世的容颜在这凄风苦雨的夜里愈发显得如梦如幻般不可捉摸, 仿佛镜花水月一碰就散。
她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平素白皙如玉的面颊此际已是苍白得近乎透明, 双眸紧闭, 再不见曾经那水眸迷离、温柔满溢, 铺天盖地的心疼突然间就向她排山倒海地席卷而来。
她觉得一瞬间便有那么多的不可承受压得她透不过气来,转过头,再不去看那灯下的睡颜, 毫无犹豫地走进了下得正急的雨中。
纷乱的雨点砸在她的脸上、身上,她清晰地记得清凉山的山谷中, 秦海对她说:“我是你的亲生父亲”, 清晰地听见锦梦谷中秋落称他“少庄主”, 秦海是他的父亲,也是她的父亲, 那么,他和她是兄妹?兄妹!
注定不能在一起的结局,为什么还要死死揪住过往不放?现在就应该放手,现在就该是放手的时候了!
也许本来就没有“赤吟”与“泪凝”的传说,也许那个有情笛箫的传说原本就是以讹传讹, 她又如何能这么糊涂地将一个谎言当真?
她清楚地记得前天夜晚师父跟她说过的话, 她问:“秦海说他是我父亲, 这不是真的, 是不是?”
问这句话的时候,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不管内心多么地恐慌焦虑, 她希望能从师父的口中听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可是师父是这样说的:“夜儿,秦海没有骗你,他说的是真的,他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于是她知道了她以前一直没有父亲的真相,也意外地了解到了师父与母亲之间一段难舍难忘的情缘。
她记得师父说这些往事时的神情——平静淡然,仿佛是在说着别人的往事,与己毫不相干。
他说:“夜儿,你可知道,我和你母亲之间曾有一段让我终生也不会忘记的过往。我们曾经深深地相爱过。那是多少年前的往事啊,如今你都长得这般大了。”
“那个时候我也是跟你现在差不大的年纪,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关心。偶然的一次机会,让我遇到了落雪,就是你母亲了。我和她都是年少青涩、不谙世事,彼此相爱后便约定要海枯石烂、矢志不渝。”
“可是,让我悔恨终生的是,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林星南居然会先我一步抢走了落雪,逼迫她与他成亲……”
她听到这里的时候,曾插口问道:“林星南?”
师父便道:“林星南便是秦海了,他以前叫做林星南。落雪被逼着和他成亲,等我得到消息赶去时,早已是物是人非、人去楼空。本来后来我与落雪已经认命,我也接受了她已嫁为人妇的事实。可是意料不到的是,新婚不到半年,秦海便将落雪赶出家门,说她不贞不洁、有辱门风。”
“那个时候,落雪她已有了二个多月的身孕,是秦海的孩子。落雪羞愤之下几次欲寻短见,都是我百般劝慰,方才勉强苟活。后来生下一个女孩,因着这一段暗无天日的生活,落雪便将孩子取名一个‘夜’字”。
“夜儿,这个孩子就是你了。因着你母亲姓夏,便让你跟了她的姓。”
“有了你之后,落雪心情平静了不少,每日里对你百般疼爱,只是她却渐渐地远着我了,终有一日,她走了,只给我留下了一封信,信中说,感谢我这么长时间以来对她的照顾,但是前尘已远,如今她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望我能尽早寻到自己的幸福。”
“开始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后来我明白了,她是觉得已嫁过人的她配不上我。可是,我爱的只是她,又怎会在意别的,她多么傻!难道她不知道,没有了她,我又从哪里去寻找幸福?”
“她这一去,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她。直到那一日,看到那一幕:她躺在血泊中,一个小女孩惊恐地站在她身边,吓得连哭声也没有了。”
“夜儿,你不是说你要查清你母亲的死因,为你母亲报仇吗?那么,现在师父就可以告诉你,杀死你母亲的凶手就是秦海!那之后我才明白,秦海虽明里将落雪赶了出来,暗里却一直在派人跟踪着,几次想下手都没寻到机会,直到落雪带着你离开。”
“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为什么等你都八岁了秦海才对落雪下手,为什么不早些动手?莫不是他也有不忍的时候么?夜儿,你母亲一辈子都对秦海恨之入骨,他毁了你母亲的一生不算,对你也毫无半分父女之情。”
“我之所以让你去杀掉秦海,便是想让你亲自去替你母亲报仇,替你自己讨回一个公道。没想到你却几次放过了这个禽兽”。
师父说完这些的时候,多年不见波澜的眼中已是一片莹然。
夏夜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是气愤?是悲痛?是伤感?好像又都不是,只记得师父说完后拿出了一把柄上犹自带着暗红血迹的匕首。
她认得这把匕首,这便是那日插在母亲胸口、让她看了一眼就再也忘不了的匕首,她没有理由不相信师父说的话。
童年的一幕幕涌上心头——
母亲终日郁郁的面容和总也流不完的泪水;她每次说到父亲时母亲眼中深深的悲伤;她与母亲在与世隔绝的深山中相依为命、艰苦度日……
一切的不幸根源就在于她那个所谓的父亲!不,不是父亲,是仇人!秦海是她的仇人!
那么,秦渊呢?他是她仇人的儿子,她又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面对他?兄妹?仇人?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不管哪一种,注定今生她和他无缘……
可是,如今他重伤垂死,她又该怎么办?
若救了他,便是救了仇人,同是一个父亲,凭什么他能得到父亲的宠爱,端端正正地做“少庄主”,而她却要被从小抛弃?若不救他,又教她如何能做得到?
初次相逢,他白衣飘飘轩俊若梦,撩拨起她心弦最初一次的悸动;既而江畔再遇,策马同归,一片繁花如锦中听他将“赤吟”“泪凝”的故事娓娓讲来,她记得那时他星眸闪亮,声音如山间清泉般柔越动听;及至湖心岛上的相依相偎,客栈中日夕不离长达十来日的细心照护,至今仍是留在心尖上的暖;锦梦谷中的一次相拥,更是许下了天涯海角、红尘相伴的誓言,如今这三千痴缠,哪能说断就断?
雨下得更急了,珍珠般的雨点沉默决绝地一颗颗砸下,争先恐后地从遥远的天际纵身而下,仿佛生死关头的相依相从,悲壮而又坚决。
夏夜就这样走在雨中,天地间一片迷蒙。任凭月白的衣衫被雨水淋透,任凭那冰凉的雨将寒意丝丝送进骨髓。
不知什么时候,头顶上忽然就不再有豆大的雨点砸下,一柄伞为她撑出了一小片晴空,执伞默立在她面前的,是那个眉清目朗的青衣男子。
她抬头,他依然如初见般秀逸出尘、挺拔如松,只是,一向含笑而略带魅惑的桃花眼中,此际却没有了戏谑的笑意,取而代之的……竟是心疼?怜惜?
她望着他,没有开口,亦没有别的表情。
他看着她,也没有开口。
两人就这样默立在雨雾迷蒙的天地中。
一阵冷风吹来,她微微颤了颤,他低声问:“冷吗?”
她还未及回答,就突然被一双有力又略带霸气的双臂揽了过去,既而便贴上了他温暖坚实的胸膛。
他竟然又一次拥抱了她。
不知她是跑了神儿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时竟未想起要推开他。
她感觉到了他肌肤的温暖,感觉到了他喷在她颈间温热又凌乱的呼吸。
冰凉的雨水淋在头上、身上,不知什么时候,那把伞已从他的手中掉到了地上,被风吹了好远。
似乎许久之后,柴旭才在她耳边轻轻开口:“我们先回去好吗?这里雨大,你会着凉的”,说话间并没有放开抱着她的双手。
夏夜没有回答他的话,柴旭也就不再多问,只紧紧拥着她,在这风里雨里,仿佛这就是他与她的前世今生……
柴旭微微闭了眼,低头将脸颊贴在她的发上,任凭雨水在面上淋漓……
忽然听得她道:“我答应你了”,既而怀中的人身子一颤,仿佛她这时才回过神儿来,四目相对,他看到了她眼中微微的羞怒。
他怔忡之际,她已双臂一振,推开了他。
他看着她,雨夜里,她脸泛桃红,湿发凌乱地贴在额上,虽然狼狈却依旧美得让人心动。
“她也会害羞呢”,他想,若是换个人,他此际一定会再度上前将软玉温香抱个满怀,可是,现在面前的人是她,他却不敢了。
方才见她一个人在大雨中胡乱行走,颜色憔悴,神情悲伤,他一时情不自禁将她拥入怀中,此际却是再也不敢。想来真是好笑,一向百花丛中过、春色堆眼前的他竟然也会有不敢的时候。
他有些尴尬地开口道:“我……”
甫一开口,却发现她也同时回过头来堪堪在说:“你……”
这同时说出的不同的两个字,又让对方都顿觉讪讪。
夏夜不禁在心里奇怪:“我这是怎么了?竟有这么沉不住气的时候?”于是努力平复了心情,尽量平静地说道:“我答应了,还望柴公子能遵守前言,赐赠冰凌草……”
柴旭看了看夏夜,见她发上和衣上都是雨水淋漓,却依然平静淡然,孤绝傲绝地立在那里,似乎天地都不在她的眼中,便道:“这里风大雨大,我们先进楼里,再详谈好吗?”
夏夜顺着他目光看去,左边不远处赫然便是倚照楼!她竟又走到这里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