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密集弹雨的攒射下,指挥棒也开始纷纷坠落,膏药旗一张张无力地倒伏坠落在黑臭的泥浆里。
郭永的上下颚紧紧地咬啮着,脸部的肌肉因为用力而不停地抽搐;加特林六管机枪在他肌肉发达的胸前剧烈地跳动着,枪管在高速旋转,如同一台运转到极限的发动机轴承。
冲在最前面的数百名鬼子眨眼之间被郭永制造的金属风暴撂倒了一大半。
塞满几百发子弹的弹链很快发射一空,转身跳下堑壕的郭永朝我示意更换弹链。因为费力地承受着机枪高速射击形成的巨大冲击力,他古铜色的前胸皮肤上已经满是细小的汗珠。
枪口仍然袅袅地冒着青烟的加特林机枪的枪管还在急速地旋转着,发出清脆的响声。还在堑壕顶端跳动着的铜制弹壳在岩石和混凝土上碰撞着,发出低沉悠长的嗡嗡长音后滚落在堑壕里厚厚的弹壳堆上。
边紧张地安装着弹链,我边偷眼朝山下看去。
在舞台上空盘旋着的高音旋律暂时停止了。
被这把横扫战场的金属镰刀吓坏了鬼子兵终于忍不住齐齐卧倒,武士道的信徒们惶然失措地在烂泥堆里打滚。
见郭永的射击停止了,在恼羞成怒的军官敦促下,从后面涌上来的鬼子兵挥舞着雪亮的战刀继续朝山顶冲来,发出野狼般的嚎叫。
指挥棒被重新捡起,膏药旗又一次在指挥棒顶端摇曳着,旗子中间的那团血迹如同盛开的罂粟花般妖艳刺眼。
紧闭着嘴,郭永再次跳上堑壕。
骄傲的小号手再次端起亲爱的加特林六管机枪,挺拔地屹立在舞台中央重新演奏起充满**的乐曲,用自己燃烧的生命。
从他的演奏里我清晰地感觉到演奏者对生命的演绎,感觉到他独白中灌注的对生命的理解与渴望。
这高亢的乐曲让我全身的肌肉情不自禁地震颤起来,那些强有力的音符让我血脉奔流,须发直立。
“啊!杀!”
我实在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奋然跳上堑壕,手臂有力地在空中挥舞着,呐喊着召唤同伴倾泻出更多复仇的火焰。
一头头疯狂的野兽在无情的火焰长鞭抽打下迅速消融委顿,膏药旗一面面无力地垂倒在泥浆里。
空弹壳如同从打谷机倾倒出的金黄色谷粒一般,哗哗地从退壳器蹦跳出来。小号手此时又如同田间收获的农夫,不过他此时收获的不是粮食,而是东线战场上千千万万战死的戍卫者的渴望,是千千万万正在与入侵者搏斗的中国人的梦想,是山坡上正在攀缘着的鬼子们委顿消融的丑陋躯体和那濒死的绝望哀号。
炙热火红的长鞭在郭永手里往复挥舞着,带着非凡的气势横扫着战场。
弹壳在郭永脚面不安地跳动着,倾听着,分辨着郭永从嘴里间或蹦出阵亡战友们的名字。
“连长!指导员!孙猴子!程小柱!柳大勇!……”
禁不住巨大伤亡的鬼子终于退却了,留下十几面膏药旗和满山坡的尸体,仓皇遁去。
骄傲威严地站立在山坡上,郭永面无表情地手端机枪,一动不动。山坡周围的战士们欢声雷动。
眼见鬼子撤退干净,郭永一言不发地走进坑道里更换已经通红的枪管。
恼羞成怒的鬼子在磨蹭半个小时后重新开始了进攻。这次鬼子没有再骄横地摆开队形端着战刀排一排朝我们扑来,只是三五成群地交叉前进,在他们愈发稀疏的召唤炮火的掩护下,手中的武器也被迫换成了步枪。
整个上午我们都在拉锯战中煎熬,郭永手中的子弹越来越少,到中午时分机枪就只剩小半条弹链。
眼见我们已经没有像样的压制火力,试探两次后的鬼子在下午第一拨进攻的时候再次摆开了集团肉搏冲锋的队形。
因为没有合适的武器与鬼子进行肉搏战,我们这些两手空空的战士在指挥员的催促命令下,缓慢地朝坑道口靠了过去。蜿蜒曲折的坑道里敷设了层层的定向雷,鬼子至少不会像在外面阵地这样轻易地突进我们的核心坑道。
“老卫!进坑道!大家都进坑道!不要让鬼子冲入!”
郭永威严地朝他周围的人下命令,包括战场指挥员们。
“你也撤进来!”
我冲郭永大喊道。
郭永没有回话,也没有回头,只是奋力摆了下手示意大家快点撤进坑道。
看着逐渐爬上来的鬼子,我心有不甘地一步步退向坑道。郭永还一个人站立在堑壕里,手中的加特林机枪间或发出短促的点射,而没有像早上那样没完没了地扫射。
打头的鬼子已经冲到距离郭永不到三十米的距离上,所有近旁的鬼子都直奔郭永而来。他们已经对这个给他们造成巨大伤亡却怎么也消灭不了的中国重机枪手恨之入骨,无论如何也要用手里挥舞着的战刀凌迟结果他。
“郭永,撤进来!”
我依然不甘心地靠在坑道口大声地对郭永吼道,希望他能边战边退,跟我们一起撤进坑道中。
没有回头,郭永依然一动不动地朝鬼子点射。被郭永击中的鬼子在堑壕前面翻滚哀号,哀号声清晰地传到我们耳中。
指挥员也和其他战士焦急地催促着他。
郭永还是没有动弹。
终于,郭永手中的机枪发射完最后一发子弹。
端着空机枪,郭永等待着鬼子靠上来。
第一个鬼子扑上来,郭永用枪身格开战刀抬腿将他用力踹了下去,紧接着是另外一个。
一柄从斜刺里捅过来的战刀插进郭永的腹部,又是一柄。
两个嗷嗷叫的鬼子疯狂地用力将战刀捅进郭永身体里面,浸满鲜血的刀头从郭永的两肋后面透了出来。在鬼子的推搡下,郭永踉跄着一步步后退。
就在后退的时候郭永扔掉机枪。左手卡着一个鬼子的脖子,郭永用右手奋力拉响胸前的光荣弹。
“大勇!”
速炸手雷发出的爆炸声吞没了郭永撕心裂肺的高喊。
随着一团迅速膨胀扩大的火球,郭永和两个鬼子同归于尽!
被围敌人的命运不会因为鬼子占领我们盘龙岭主峰而改变,因为我们后面还有增援的2军部队坚守的将近五六公里的山地阵地,已经丧失战斗力的被围鬼子们是不可能从这片满是洪水和阻击者的阵地上冲过来的;他们也没有逃走的希望了,因为今天早上我们的增援部队已经彻底将这支鬼子部队包围起来,正在从后方逐渐逼近。
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郭永会选择这片土地作为他的墓地,在今天?
我无法理喻。
鬼子在试探几回后停止了朝坑道深处进攻的企图,双方暂时陷入了对峙状态。鬼子不可能从布满定向雷的坑道中杀进来。
“还有四个小时,合围战役应该结束了吧。”
“那我们怎么撤退?等援军?援军在哪里?”
“不知道对面山梁上的野战医院情况如何,鬼子有没有攻过去。那里可有我们四百多名重伤员和许多医生护士以及老百姓啊!”
旁边两个战士担心地低声交谈着。
全体集合!到信息战指挥中心的大厅里去。
除几十个技术工程师,所有能战斗的指战员都在大厅里列队,大约有三百多人。
队列的前面站着薛师长和政委,薛师长手里举着203师的军旗,政委手里则举着面国旗。
“同志们,我们现在已经弹尽粮绝了。可现在,现在鬼子占领了我们应该坚守的最后一个阵地。盘龙岭主峰落到鬼子手中,我们还有战友处于危险之中。
“我这里请求,请求大家和我一道把这个本应该属于我们的阵地夺回来。
“我知道大家在想什么,合围战役已经胜利,坚守坑道我们可以不必付出无谓的牺牲。可盘龙岭却在我们手上丢掉了,而且对面山谷里是野战医院,里面还有我们四百多名伤员,他们都是我们师宝贵的剩余力量。没有子弹,可我们还有刺刀,我们是中国人,中国人的土地是不允许侵略者踏进一寸的。既然鬼子能凭借刺刀占领我们的土地,那为什么我们不能再用刺刀把她从鬼子手中夺回来呢?”
薛师长站在队列前面对着我们大声说道。
“请志愿者向前面跨一步,没有武器的志愿者到军需官那里领取步枪和适合肉搏的武器。”
政委在一旁接着说道。
政委还在说话的时候,一个人就朝前迈步,不是一步,那人径直走到政委的身边。
是江垒,年轻的江垒!从侧面我一眼就认出他脸上的轮廓。
一个,两个。
我看见了曲成,还有李玮。
当我还在犹豫是否朝前跨步的时候,我周围有更多的人开始挤出队列朝政委和师长走去。
我的脸开始发烧,我为自己想活下去的念头而羞愧,喉头费力地吞咽着。
看着更多的人走出队列,可我的腿却毫不留情地直立在地上。
终于。
我的身边已经没有人了,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不!
我不想一个人!
我不想一个人孤独地活着,不管是如何的卑微或是伟大!
一步一步,强迫着自己的腿朝前面摆动,我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视下朝他们踯躅走去。
队列默然不语地依次经过军需官身边,没有武器的人从他手里接过空膛但上好刺刀的步枪。但即使是带刺刀的步枪也数量不够,一大半人空着手回到队列中,他们甚至连个光荣弹都没有。
“谢谢!谢谢大家!我代表人民……”
薛师长哽咽着再也无法说完话语,泪水顺着他灰黄的面颊流了下来。
“有工兵镐!同志们,我们还有工兵镐!”
是李玮在大声地提醒那些没有武器的战友,他的手里赫然提着一把被磨得锋利的工兵镐。
工兵镐的数量也不够大家装备,到最后我们机灵的军需官弄来了钢筋条。
重新列队的指战员们整齐地排列在师长面前,政委也举着红旗站在队列边上。
“师长同志,203师全体突击队员全部到齐,请下命令吧!”
依次报名完毕后政委大声地向师长报告。
薛师长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举着战旗缓缓地从队列的这头走到另一边,他的眼睛紧紧地凝视着每一个战士,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没有掩饰此时自己的感情,师长任由眼泪顺着面颊流淌。
最终,检阅完自己的部队后,师长正步走到旁边的工程师面前对中间的刘工正色说道:“刘工,各个坑道口的警戒部队我都已经预备好了。这里就交给你们坚守!”
没有说话,刘工有力地摆动着手枪对他示意没有问题。
“为了祖国!”
薛师长擦干净眼泪对着我们庄严地大声喊道,手里的军旗被他高高举起。
“为了祖国!”
全体战士齐声喊道,一排排锋利的枪刺耸立在队伍之上,中间还夹杂着工兵镐,甚至还有钢筋条。
整齐划一的喊声在坑道大厅里回荡着,久久盘旋在我的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