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劳模的家是一幢有着茅草屋顶的土墙平房,堂屋里黑黢黢的,只有一盏油灯,散发着一股难以道来的霉臭和劣质旱烟呛人的味道。四处墙壁坑坑洼洼,土块已经从墙体上剥落了下来。村长的家尚且如此,其他村民更是可想而知,这是一个贫穷的山村。
“死了的女人叫吕桂花,三十四岁。她男人到南方打工,在外面裹了一个野女人,不知道灌了什么**汤,一回来就闹着要和桂花离婚。桂花一时想不通,就走上了绝路。唉……多好的一个姑娘啊……”王村长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旱烟杆使劲敲了敲鞋底。
余光连忙撒了一根龙凤烟给村长:“说说夜葬吧,究竟有些什么习俗?”
王劳模瞄了一眼纸烟上的牌子,然后把烟插在了旱烟杆上,划了几下火柴都点不燃。翁蓓蓓赶紧摸出打火机为村长点上了烟。
王劳模狠狠往肺里猛吸了一口烟,慢慢说道:“这凶死的人啊,可跟在家里死的人不一样,有邪气的。”话音未落,一股莫名其妙的穿堂风掠过堂屋,油灯的火苗摇曳了一下,把屋里几个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翁蓓蓓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
“迷信!”平时就大大咧咧,天不怕地不怕的沈天冒了一句话。这小伙子满脸粉刺,火气满足。
王劳模的脸色赫然一变,一脸阴沉。
余光连忙瞪了一眼沈天,叫他赶紧收声。吴勇也拍了拍他的头,叫他别乱说话。比起沈天,吴勇显得老练多了。王劳模斜看了一眼沈天,继续说道:“不要以为我是在迷信。我也是党员,不然也当不了一村之长。不过,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很多我们说不清道不明的事。那年夜葬的时候,就有一个小青年,不听人劝,在赶路的时候出了声,第二天就死在了竹林里,身上一点伤痕也没有,就是没了气。你说这该怎么解释?村民们都说是鬼上了身!”
余光一下来了精神:“你刚才说有人在夜葬的时候出了声,第二天就死了。你的意思是,夜葬的时候不能出声?”
“对!”王劳模答道:“不能出声,一句话也不能说!只能安静地去野外最偏僻的地方。谁说了话,就会引回来死者的凶灵。凶灵回来了就会找一个替身!”
王劳模把烧完了的纸烟摁灭在鞋底,屋里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只有穿堂风呜呜作响。
“不说了,晚上说着心里毛烘烘的。明天白天再说吧。”丢下了一句话,王劳模进了里屋,只留下考察队的四个人在堂屋中默不作语,面面相觑。
余光点上了一根烟,烟雾在昏黄的油灯光线下,显得更加的朦胧。
“余老师,您怎么看夜葬这种习俗啊?”吴勇先问道。
还没来得及余光回答,沈天就抢过了话头:“还有什么好说的啊?当然是迷信了!这朗朗乾坤,难道你还真信有什么会回来找替身的凶灵吗?幼稚!”
“可是……可是……可是刚才王村长也说有个小青年没有遵守夜葬的习俗,结果第二天死于非命。这又怎么解释呢?”翁蓓蓓说话的时候,语音竟带了点颤音。女孩子本来胆子就要小一点。
“呵呵。”余光看着自己的侄女,同时也是自己的得意子弟,咧嘴一笑:“鬼神之说,古已有之。由前人口传下来,实际上很多东西都可以溯到来源的。鬼神其实是古人在科学不发达时,对很多当时不能解释的事用心中自己的方法来寻找答案。夜葬可以看作是一种古老的文化现象,在历史的变迁中,有些文化源流是可以探知的,而有些则是无法被探知的。我们这次来的目的就是探知夜葬的历史渊源,而不是去考量什么鬼神之说的真实。你们都是学过唯物主义的大学生,应该用辨证的眼光来看待问题。什么鬼不鬼神不神的,只是庸人自扰而已。所谓疑心生暗鬼,其实,鬼是生长在你们心中的。”
吴勇咳了一声嗽,表示有话要说:“余老师,我也看了一点关于夜葬的资料,我是有点还不是很成熟的想法。”
“哦?”余光有点好奇,他倒想听听自己这个头脑活络的学生有什么不一样的看法。
“我看过地方志,在本市明代初期,州府曾经下令,在辖区里实行火葬,严禁土葬。而且颁布了极为严厉的刑罚,如若违抗,会遭到砍手断脚的惩罚。百姓为了保留自己的丧葬习惯,只好躲避官府追查,把下葬的时间改到了深夜,从而形成了风俗。”
“嗯……”余光轻轻点了点头,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学生。
“可是,为什么这里只有凶死的人才会实行夜葬呢?寿终正寝的村民依旧是白天出丧,只有死于非命的人才会埋在荒野,并且不迁入祖坟。这又是为什么呢?”翁蓓蓓穷追不舍地问道。
“这个……这个……”吴勇的声音小了下来:“这我还没想好,本来我就说了,我的想法还很不成熟。”
“呵呵。”余光解围道:“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本来就是好事,蓓蓓,你要多向你两个师兄学习才对!”
翁蓓蓓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睡觉吧,大家赶了一天路,都累了,我们明天晚上还要熬夜考察夜葬。今天晚上就在这堂屋里将就一夜吧,呵呵,好象蚊子有点多哦。”余光笑道,接着他吹熄了油灯。堂屋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里屋隐隐透出了一点光,王劳模还没睡。屋外起风了,听得见树叶正沙沙地响着,大概要下雨了吧?果然,“轰”的一声炸雷,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茅草做的屋顶也在风雨中摇晃着,还有雨水固执地从茅草缝隙中透了过来,在堂屋里滴滴点点地滴落。夜好深。
余光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雨也停了,空气里潮潮的,乍一嗅上去,蛮有乡村的气息。王劳模早已经起身,一个人蹲在门槛上呆呆地抽着旱烟,满屋都是呛人的烟味。屋外水洗过的大地倒是显得很洗练。
余光递了一根烟给村长,才发现王劳模的眼睛通红,像是一晚上没合眼一般。王劳模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枯瘦如柴,面颊像是刀削过一样,两颗浑浊的眼珠子深陷在眼眶之中。眼眶边还残留着一丝粘粘的液体,不知为何,给人一种肮脏的感觉。
余光没话找话地问道:“王村长,你们村为什么叫恶诅村呢?好奇怪的名字。”
王劳模狠狠抽了抽鼻子,无力地看了一眼余光,答道:“这名字由来很久了,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打生下来时,这里就叫这名字了。据说曾经有个过路的恶鬼给这里下了一个最可怖的诅咒,叫这里的村民在夜葬时不能说一句话。只要说了,就会在第二天死于非命。”
“哦?”余光饶有兴趣地继续问:“这是为什么呢?”
“老一辈的人是这样说的,这恶诅村的阴阳两界的一个交叉点,有很多进不了鬼门的孤魂野鬼就在恶诅村外的树林里游荡。这些鬼都是瞎子,但却不是聋子。他们看不见人,却能听得见人的声音。一旦听到人说话,他们就会吸去人的魂魄,掳走人的躯体,做为他们附身的根据。当然,这是迷信的说法,可这里人人都相信这些话。特别是那年那个小青年不知死活地说了话,第二天人就不明不白地死了,这里的人就更相信这说法了。有些事啊,还是令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要好些。”王劳模唠唠叨叨地说着。不知为何,余光竟觉得浑身上下莫名其妙地透体冰凉,像是落入了寒窖一般。“瞎说什么呀,什么神神鬼鬼的事,真是荒唐,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个!”沈天端着牙缸站在余光身后,满脸的不屑。
王劳模脸色陡然一变,满面的不高兴。他站起身来,对余光说:“余教授,我去帮你们准备早饭。”话毕,他就钻进了低矮阴暗的厨房。
余光瞪了一眼沈天,教训道:“我真不该带你来这里,没见着我在了解情况吗?别忘记了我们是来考察夜葬的,不是来破除迷信的。和山里人谈话,要学着投其所好,别人说什么你只能附和,这样才能了解更多的情况。你一句话就把话题给弄僵了,让人家不愉快。你呀,真是个榆木疙瘩。”
翁蓓蓓和吴勇都起来了,余光没好气地对学生们说:“现在去吃早饭,吃过了饭,蓓蓓和我去和王村长谈话,你们两个到村里转一转,别碍我们的事。”山村里的早餐习惯和城市里大不相同。在城里,早上我们常常是吃点稀饭馒头豆浆油条什么的。可在这偏僻的恶诅村,可能是因为白天要做农活,连早上也弄得和正餐一样,四菜一汤,饭是蒸出来的榛子饭。菜虽然不是很精致,但是农家老腊肉,鸡蛋炒番茄,猪头肉炒辣椒,呛炒白菜,酸菜蘑菇汤已经是这个山村里能够拿出招待客人的最高礼节。不过,考察队一行四人还真没什么习惯早上就吃这么多。看着一桌子上的剩饭剩菜,王劳模的脸色显然很难看,余光连忙撒了一根龙凤烟给他。
当王劳模的脸色缓和了一点后,余光让沈天和吴勇出了门,叫他们自己在村里看看,只留下了他和翁蓓蓓在屋里陪着王劳模。“给我们说说夜葬的风俗吧,都有些什么样的细节?”余光问道。
王劳模在搪瓷缸里撒了一大把苦丁茶,然后倒进了滚水,说道:“其实也没什么细节,具体的我也谈不上。主要就是遵守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最关键就是不要在送葬的时候出声。惹来了野鬼,谁也救不了。”
余光追问:“那老辈子都有什么样的规矩?”
“规矩也不多,主要就是不能说话,就连死者家属也不能说话,更不能哭了。夜葬也和一般的丧葬过程差不多的,也是分成停尸、出殡和下葬三个部分,不同的地方就是夜葬的对象是凶死的人,时间改成了晚上,不能出声音,安葬的地方改成了荒野。”
余光示意翁蓓蓓记录下王村长说的话。他又问道:“就只有这些不同吗?您能把夜葬的过程说得具体一点吗?我们搞科研的人对细节上的东西特别关心。”
王劳模呷了一口茶叶开水,说道:“夜葬呢,是在晚上七点之后,午夜十二点以前。时间千万不能延误了,照老辈子的话来说呢,过了这个时辰,鬼门开了,孤魂野鬼四处乱窜,就算不出声也会被鬼抓走。当然,这世界上是没有鬼的,这也只是约定俗成的事而已。”
对于王村长的认识,余光很是赞赏地递了一根烟过去。
“参加夜葬的人,主要又三个方面组成。”王劳模点上了烟,眼睛半眯着,和、语气缓慢地说道:“首先是村里的乡亲,会有八个壮年的劳力抬着棺材走向荒野的孤坟坟场。然后是死者的亲属,他们走在后面,拿着死者的黑白遗照,但是一路上他们不能哭,如果忍不住,就不能让他们跟着去。另外还有带路的先生……”
“带路的先生?”余光有些不解。
“就是挑选安葬地点的地理先生,在你们城里,可能叫他们为阴阳先生。吃这碗饭的人,据说有阴阳眼,最适合死者埋葬的地方要由他说了算。凶死的人,鬼魂凶得厉害,如果随意埋葬,活着的人没什么关系,埋在他身边的其他尸骨可就会遭殃的,说不定会永世不得超生。”王劳模慢条斯理地说着,这时,烟也烧到了尽头,他把烟尾扔在了地上,然后一脚踩在上面,狠狠地蹂灭了。余光像是想起了什么,他问道:“对了,村长,你们这里已经实行火葬了吧?”
村长警惕地看了一眼余光,答道:“是的,是实行火葬了,那个死了的吕桂花也是火葬的。今天晚上,她的弟弟就会从城里取回她的骨灰。我们埋在地下的是她的骨灰,不是死尸。我们这里不土葬的,违反法律的事,我们不会做的。”
余光哑然失笑,把骨灰埋在地下,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土葬,可也和土葬没什么区别了。不过,他们这次来的目的只是考察丧葬习俗,违反政策的事,他就睁只眼闭只眼一笔带过就是。
余光又问:“那地理先生又是谁呢?”
王村长盯着余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是我!我就是地理先生!”“啪”的一声,翁蓓蓓手里握着的笔竟莫名其妙地断了,半截断笔掉在了地上,圆珠笔的墨油撒在了三合土的地表,变成芜秽不堪的颜色。
余光和翁蓓蓓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