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

直到五月开初才是黄历大吉的日子,吕沁心端坐在花轿中,心里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与心上人终成眷属,悲的是终究离开抚育自己十六年的父母。自从去年十二月玄王赐婚后,吕府上下就开始为嫁女奔忙,裁剪新衣,准备嫁妆,挑选送去侍侯的人,吕夫人也丢开往日对她一味溺爱,教导她进夫家大门后该如何掌管家中内务如何约束下人如何侍奉夫君,更教导她要与小姑林珑友爱相处,不可再如同往日再家中肆意,要收敛自己的脾气。

花轿晃晃悠悠自大路上抬过,轿外喧闹无比,吕沁心也不敢掀开帘子偷窥,她知道此刻的林鸢就在轿前引路,数次来她不过是躲在后堂窥得他在堂前和父亲来往应酬,那丰神俊朗的样子却早是印在心里,又听说他深受玄王赞赏,战场上功威赫赫,女孩儿家的心早已经是芳心暗许,此时可和他共偕连理自然是喜不自胜,想起母亲临上轿前的私密话,她不禁晕生双颊,从此后他是她的夫郎,吕沁心翻来覆去低低念着这两个字,嘴角边绽出一丝笑。只是,想起玄王同时还赐下两名姬妾,吕沁心心里又微微发酸,不过,她才是林鸢正牌的夫人,是他的妻,她挺了挺脊梁,她才是他的妻呢。

喧闹万分的行礼仪式终于结束,吕沁心被迎入新房,红色喜帕遮着脸,映得她眼前血红一片,她垂着眼,等了不知道多久,才有喜娘和丫鬟引林鸢进了房。吕沁心的心扑通扑通的跳,喜娘说了些什么她没听见,连喜娘和丫鬟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满心只是一片惊慌的喜悦,等着她的夫郎来挑开喜帕。然而她垂着的双眼只看见他皂色的靴子踌躇来去,最终停在桌边。

吕沁心屏息静声的等着,房内静得没有一丝声音,“砰”一声房门突然被踢开,带起的风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屋子里一下陷入黑暗,只听见刀剑相交的声音和林鸢的怒喝。吕沁心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拼命往床里躲,她甚至顾不上尖叫顾不上掀起喜帕,只是紧紧攥着床纬缩成一团。屋里只听见有人不停的腾挪跳跃的声音,冷得渗牙的金属声和桌椅倒地器皿的碎裂声。片刻门外响起噼啪脚步声和数人的大喊,“抓住刺客!”。吕沁心听见加入来的人的打斗声呼喝声,不多会就安静了下来,只有许多人的粗喘呼吸声,她方才想起将喜帕取下,屋里已经又点上了蜡烛,还有数名家人持着灯笼站在门口,林鸢背对着她,却可见手臂上袍袖被划开,红色的袖子变做深浅不一的深紫色,被压跪在他面前的是个黑衣人,只是看不清楚面目身体。

林鸢挥手命将刺客押到书房即行审问,又命人收拾打扫房间,及至要走出门口,方回头扫了吕沁心一眼说:“带夫人去别的房间休息压惊。”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直到丫鬟在旁轻唤了几声,吕沁心才醒过神来,瞬时之间觉得神智疲倦,双腿一时竟然无力动弹,她愣愣的坐在床上,这么大的事发生,对他来说,不过就是带自己去别房休息而已,没有一丝温存体贴的话语。

“方才惊吓到夫人了?我扶您起来?”几个丫鬟都围上来。

“不,我自己走。”吕沁心咬咬牙站起来,心里只觉得空茫茫一片,回眼看去,新房里满地打碎的瓷器破烂的桌椅,地上洒着点点血迹,这便是她的新婚之夜。

第二天早上起来,吕沁心的精神还是十分疲乏,前一夜并没有如何受到惊吓,心里只是纷纷的乱。早晨起来,洗漱了打扮好,林鸢父母早已过世,所以她不用奉茶请安,两名妾侍早早请了安后也被她打发回屋,倒一时没了事情做,想起昨天晚上来,林鸢那冷淡的神色,染血的衣袍,心里只好安慰自己,昨日如此大变故,只怕他一时间也照顾不周。

一会丫鬟摆上早饭来,只有一碗一筷,吕沁心踌躇了一会,还是问:“侯爷不在此吃饭?”

被派来服侍她的丫鬟双红笑道:“夫人用吧,侯爷早起已经用过了。我们家姑娘因为身子一直不好,所以早饭是分开熬的药粥,因为怕味道冲人,所以在姑娘自己房间用的,惯例是不一起吃的。”

吕沁心点点头,这诺大的正房里,只有她一个人。随意吃了几口她就搁下筷子让收拾桌子,叫了双红来,轻声问道:“昨晚侯爷何时歇息的?”

双红答道:“听服侍侯爷的采萍说将军昨晚审那刺客到半夜,又绑了命送到衙门里去,直折腾到凌晨才睡的,侯爷说怕碍着夫人休息,所以是在后面书房歇下的,一早将军就起来上朝去了。侯爷说虽然王上恩典可以七日不朝,可是如今有这样的事,还是要去。”

吕沁心又问道:“那侯爷昨日受伤没有?那刺客是怎么回事可审出来了?”

双红摇摇头说:“刺客是怎么回事奴婢也不知道,侯爷臂上受伤,听医生说不碍事,只要休养几天就好了。”

正说话间,丫鬟翠吾进来说:“夫人,姑娘来看您来了。”

吕沁心站起身迎向门口,只见一袭水红色的轻衫裹着一个娇弱的美人出现在门口。

两人见礼后吕沁心忙命丫鬟搬了椅子来招呼林珑坐下,林珑微笑道:“嫂子,昨晚是你大喜之日,可没有被伤到吧?”

吕沁心摇摇头,道:“倒还好,只是吃了一惊。不知道那刺客为何而来。”

“彷佛是原来昌州战败的兵士,听说是因为家中父兄都在亡于交战,特特来报仇的。”林珑道。

“姑娘怎么知道?”吕沁心微有讶异。

“哥哥的书房在我院子里,我睡得浅,昨晚他审人我听见一二句,想来他不愿意嫂子担心,所以还不曾提起。”林珑道,“嫂子放宽心罢。”

“听说姑娘身子不好,一向吃药,究竟是个什么病呢?”吕沁心扯开话题。

“也没什么,早先来玄州路上受了热毒,一直不散,所以吃些药调理一下。”

两人正说着,丫鬟双红又进来说:“侯爷下朝回府了,正在前面换衣裳,叫准备茶水。”

吕沁心站起身来,一时脸色微红,林珑也站起来。林鸢不多时就换了衣服进来,吕沁心垂着眼瞥见他一身银白暗纹绣灰色苍鹰的袍子,越发趁得他英气勃勃,不由把头垂得更低。林鸢却先向林珑道:“你身子不好,不回去休息,跑这来做什么。”林珑笑道:“我来看看嫂子。”

林鸢挥挥手道:“那也别累着,都坐吧。”一面对吕沁心道:“夫人昨晚受惊了。那刺客我已递解到衙门。”

吕沁心低头轻声应了,心里只是觉得羞怯,他还不曾挑起她的盖头不曾与她喝过合卺酒,如今却已称她为夫人。

“哥哥,你和嫂子说话,我累了,先回屋去。”林珑起身告退,只是一步三回头,双眼瞧着吕沁心彷佛有话,却又并不说。吕沁心送她到门口,此时,屋中只余了她和他,吕沁心正待林鸢也遣走那些丫鬟,她方好站到他面前,说几句体己话儿。林鸢却咳嗽一声,道:“夫人也请自便,我还有公务要处理,先失陪了。”说着竟也走了。

吕沁心一天都神思恍惚,至傍晚,三人一起用过晚饭,林鸢又回书房处理公务,林珑仿似看透她心思,回房前轻声对吕沁心说:“哥哥一向都是这样的,嫂子不要放在心上,即便平时在家,他也是公务繁忙,要见他一面也都是难的。”吕沁心只得点点头。

吕沁心枯坐到晚上,采萍进门来道:“侯爷说今晚尚有许多公务要处理,请夫人自己先歇息了。”

仿佛冬日里却饮了一杯冰水,吕沁心只觉得从心里冷到外面,成婚二日,见了不过寥寥三面,一晚也不同宿,他置她于何地,便是家里下人,又该如何看待她,主母之位又叫她如何去坐,明日三朝回门,她又怎么和家里父母说。她想起他那冷冷然的眸子,欲要寻他去说,竟然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吕沁心极慢的点了点头,命丫鬟都退下,自己独个怔坐在床边。不知道多久,她听见“吱呀”一声开门声,她缓缓抬眼望去,原以为是丫鬟,却不料是林鸢,仍旧是穿着银白冷然的袍子,却被桔红色烛火映得有一丝暖意。

吕沁心鼻子一酸,强又忍住泪意,上来替林鸢解了袍带,他翻手握住她的手,她微颤一下,他的手温度极低,彷佛十二月里的生铁一般,林鸢低声说:“这两日事出突然,冷落夫人了。原本今日也不想打扰夫人休息,只是……”

吕沁心打断他的话,低声道:“我知道。”

---------

“姑娘,夜都这么深了,还不休息?”清荷站在门口轻声道。

“你先去睡,我还不乏。”林珑倚着窗口,神色茫然。

“姑娘早些休息吧,走了困又该第二天头疼了。”清荷放下窗帘,又给林珑加了一件衣裳。

“我知道,你也不用总是说呢。你去吧。”林珑回头微笑道。

清荷犹豫半天,终是退了出去。

林珑转回头,瞧着窗外那茫茫夜色,前院的正房内还亮着灯火,只一会便也灭了,镇远侯府除了这小楼,都沉入寂寂黑暗中,林珑抱紧双臂,五月夜间的风原是不冷,只是此刻吹在身上却透着寒意,她的手指划着玻璃,喃喃念着,为谁风中独立深宵,为谁,究竟为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