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懿破罐破摔,处处找茬,俨然一个大不敬。
不见天日的日子不好过,饶是锦衣玉食,仍是一日日的瘦下去。
祁祉只允婳妃时常来同她说说话,多半都是婳妃在说,苏懿始终病恹恹的,她似乎是病了,这几日还时常出现幻觉,就像那个孩子还在她肚子里一般,有时又会拽着祁祉的衣袖说“血,好多血,擦不干净啊……”
这天夜里苏懿再次惊醒,她眼皮肿的险些睁不开,呆愣了片刻,而后双手抱住膝头,又缩在了床角。
祁祉不放心她,熬夜处理公务也要隔一盏茶进来看看,挑开帘子一瞧,果真又是这幅情景。
他几步上前,直接将人狠狠地禁锢在怀中,力道大的苏懿骨子生疼,她吸了吸鼻子,嫩生生的手指勾了男人的小指,倏尔绽放出一个小小的笑来。
祁祉也没说话,只是闭了眼睛将她摁在怀中,声音如同绷得很紧的古琴弦,他轻声道:“懿娘,我欢喜你的。”
直到,“主儿,皇后娘娘来探病。”
她恍惚间看见凤仪万千的皇后娘娘向她走来,皇后娘娘仪态端庄,每一步都像是丈量好了一半,从进门到她的床榻边,皇后娘娘走了八十一步。
她嗤笑一声,也不起身相迎,连个点头的问候都没有。
皇后娘娘不在意,她只是立在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站起来,苏懿,站起来!”
“你不是要处处跟我作对么?就这样认输了?这还是你吗?那个骄傲的苏家女还在吗?你才经了多大点事儿啊……这就撑不住了?”
——
祁祉慌忙赶回来时刚好将叶德音堵在门口,对上祁祉质问的目光她毫不畏惧,她向他规规矩矩行了礼,也不管他有没有叫她起来,便兀自挺直了脊背。
她冲祁祉轻轻摇了摇头,是不认可和失望,不认可的是祁祉对苏懿的所作所为,失望的也是祁祉对苏懿的所作所为。
看吧。
你终究还是没有保护好心爱的姑娘。
祁祉来不及同她说话,火急火燎地进了殿里,就见姑娘睡的安稳,她呼吸平稳,连往日总是紧蹙的眉头都舒展开来,更没有流泪。
他好久没见她这般模样了,一时不忍惊扰她,只定定看了片刻便又回了御书房。近日江陵地区水患严重,先旱后涝,把黎民折腾得不轻。
苏懿醒来时方入了夜,许久没有如此舒泛,她翻了个身,尽情地舒展着四肢,又缓了缓,才唤人进来。
锦绣锦瑟两人进来,见苏懿坐在床榻上,担忧道:“姑娘可是身子不舒坦?”
谁知苏懿对她们展颜一笑,“舒坦,舒坦得很。”而后道,“去拿面铜镜来。”
锦瑟乖乖端了镜子上来,苏懿仔细端详着镜子里头,她抬眸,镜中的女人也跟着抬眸。
素白的衣裳,苍白至极的面孔,甚至额角粘着几缕湿哒哒的乌发,再加上这昏暗的环境,活脱脱地剧本子里爬出来索命的女鬼。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就要索命了呀。
只是……镜子里的人实在是看不了第二眼,她何时成了这般模样?
也不知祁祉日夜对着这张脸是怎样说出那些情话的,她自个看着都嫌弃得不行。
锦绣见她这副模样,便笑着宽慰道:“陛下方才说要回来陪姑娘用晚膳的,现下时辰还早,姑娘再睡会子罢。”
苏懿摇头,手指揉了揉酸胀的眉心,道:“不睡了,这些日子见天儿地躺在床榻上,又乏又懒的。”她手心又覆上小腹,最后垂头道,“梳洗一番罢。”
夕阳最后一缕余晖照进殿内,苏懿瞧着铜镜里又恢复光彩的面容,当真是丽若春梅绽雪,神如秋蕙披霜,两颊融融,霞映澄塘,双目晶晶,月射寒江,亲自伸手挑了一个桃花儿样式的花钿贴在眼角,正好与那颗小小的痣映衬着,她这才勾唇笑了,“这样才美呀。”
两个丫头险些喜极而泣。
祁祉来的时候床上已然没了人,不同的是今日芳华殿点满了灯,亮如白昼。
她这些日子从不许点灯的。
他心上陡然生出了惶惶之感,这些日子来的心绪不宁好像就要做个了解,他压低声音问:“贵妃呢?”
毓箸出来回:“主儿今日兴致高,带着锦绣去了后花园……”话到这她也觉得不对劲了,跟着祁祉着急忙慌地往后跑。
九天流云倾泻而下,小姑娘的笑声畅快清脆。可真真儿见到那副场景时,仍是叫祁祉吓出一身冷汗。
她一身红衣似火美得张扬,却是坐在一口古井旁,雪白的脚丫在井口晃呀晃,仿佛他一不留神她就彻底消失在那黑黝黝的井口中。
他慌了神,诱哄道:“懿娘乖,下来,到阿祉哥哥身边来。”
小姑娘歪着脑袋想了想,才向着男人伸出两条白得腻人的如同玉藕一般的手臂,“抱……”
祁祉哪有不依着的道理,紧走两步就在要把小姑娘拥入怀的时候她却往后退了,“陛下前些日子说要把臣妾放在心尖尖儿上的,可还作数?”
现下就算要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他也乐意,忙不迭地点头,“自然作数,我将懿娘放在心尖尖上。”
小姑娘这才满意了,扑进他的怀里,娇香软玉入怀他还有一种不切实际感,她这些日子白天黑夜颠倒,白日里因为不想见他好歹能睡几个时辰,到了夜里就呆愣无神地坐着。他气不过,就缠着她行欢,后来自觉没趣,便夜夜抱着哄着。
她哭的时候他便跪在祠堂里为亡子祈福祷告,她不好受,他又何尝好受过。
他把她抱起放在腿上,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他附身去捡被她随意丢在地上的绣花鞋,便又捧起那双雪白的脚丫套上,可脚丫不老实,晃了几下又把鞋踢下,他沉了脸她才有些委屈地不动了。
今日的膳食丰盛,全是苏懿吩咐着做的,男人自是欢喜。
她用了几口便撂了筷子,托腮看他,“陛下日后若是有了诞下皇嗣的妃嫔,可还会这般疼懿娘?”声音轻了又轻,像是在做一场梦。
祁祉旋即沉了面色,捏她娇嫩的脸颊:“懿娘就巴望着我有别的女人?”
小姑娘不说话,只是巴巴望着他,漂亮的眼眸里顿时蓄起一汪湿濡透亮。
祁祉眉心狠狠一跳,“懿娘,日后,不准再吓我。”
“臣妾敬陛下一杯。”
祁祉便端起酒来碰了她的杯子。
“陛下,有毒的。”小姑娘吃吃地笑,难辨虚实。
他便夺了她手里的酒杯,接连两杯一饮而下。
她敬的酒,毒酒他也心甘情愿。
苏懿才不会学着野史上的女人一点一点放慢性药,直到皇帝身体彻底垮掉。她这杯酒堪堪比得上鸩酒,方饮下肚,祁祉便觉五脏六腑撕扯般的疼,他强撑着不想在她面前倒下,却在几息间便蜷缩在地上。
苏懿站起身来抚了抚本没有皱褶的裙角,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的男人,她轻轻问:“陛下,疼么?”
祁祉兀自笑出声来:“尚不及懿娘万分之一。”
她便不说话了,静静看着他隐忍着痛苦颤抖,约莫两盏茶功夫,她才换上一副担忧害怕的脸,眼眶通红,跪坐在地上将男人上半身抱在怀里,厉声喊道:“快来人呐!快传太医!陛下出事了!”
一行人蜂拥而入。
毓箸并锦绣搀着苏懿起来,万无功便带着小宫人把祁祉抬到拨步床上,祁祉开始吐血,大口大口的黑褐色污血在被褥上开出一朵一朵的血花,他强撑着意念,哑声吩咐道:“传朕旨意,有人意欲加害于贵妃,此事彻查到底……”
在没人瞧得见的地方,万里把酒壶酒杯一并塞进怀里,目光在一道菜上停顿了一下,便猫腰进了一侧的山河满绣屏风。
消息没有封锁,很快以太后为首的女人们赶到。
“给太后请安。”苏懿此时眼眶通红,苍白着一张脸,身形羸弱单薄,瞧着就可怜。
太后直接略过了她,走到榻前问太医:“陛下到底怎么回事?”
太医院院守叩地回道:“回禀太后娘娘,陛下这是劳累过度再加之急火攻心,今日膳食又过于辛辣,这才引发一系列病症。”
太后微眯眸子,“哦?是吗?哀家怎么瞧着陛下像是中了什么毒似的?”
万无功不卑不亢:“如太后娘娘所言,陛下用过的所有膳食都已拿去太医院查验,陛下吩咐万事待他醒来再说。”
太后便看向仍屈膝跪在地上的苏懿,这空当里她的身子未挪动分毫,娇纵跋扈的相府嫡女礼节上竟挑不出错来。
太后厉声喝道:“苏氏,你该当何罪!”
苏懿垂眸不语,太后能让她舒坦到现在恐怕快憋坏了,终于有机会了指定得咬她几口,她娘亲说了,狗咬的时候不能咬回去。
她便俯下身去,嗓音不觉带了哭腔:“臣妾未能看顾好陛下龙体,是臣妾的错。”
太后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坐在了主位上,“你入宫几个月来独占着皇儿不说,肚子竟没丝毫动静,这是罪一。上月你重病在榻,皇儿衣不解带地照料,自个儿反倒是消瘦下去,这是罪二。如今皇儿在你宫里出了事,你又该如何自处!”
谁料皇后腾地跪在了苏懿身边,“未能劝陛下雨露均沾,是臣妾的过错。”
“此事与皇后无关,皇后快起来。”
“贵妃姐姐大病初愈,还望太后娘娘开恩,待陛下醒了再问罪也不迟。”婳妃难得柔声对太后讲话。
贤妃也劝:“如今天色已晚,太后应是早些回去歇着,不然陛下醒来怕是要担忧娘娘凤体。”
开玩笑,看万公公的反应便知道不论真相如何陛下都要护着贵妃的,让这一等一尊贵的跪这么久,陛下不能问罪太后,她们如何跑得了?
太后噎了下,片刻从容起身:“哀家也有些乏了,今天就到这吧,”她气度沉稳走了两步,“一帮子人杵在这像什么样子,都回去吧。”
众妃心里一阵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