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儿住的宫殿名叫景梧殿,地处偏僻,平日里甚至少见人影。
“内务府特拨奴才,奴婢来伺候小主。”地下跪了三个人冲她行礼。
梵儿当即皱起眉头,“就你们三个?”
“回小主的话,奴才是景梧殿管事,唤作小茂子,她们两个伺候小主日常起居,这个是彩云,这个是彩霞。”
她心下掂量些许,知晓自己并未得势,只不过心情差了些,凭什么苏懿就能数十人簇拥着,不就是有个丞相爹么?再加上一身酸疼,不禁暗想,就她那身子骨也能日日承宠?吃得消么。
“小主还请快些用膳,您初次承宠,今儿得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的。”
梵儿脸色忒黑,呵斥道:“催什么催!本嫔是主子,你们是奴才,本嫔怎么做还用你教?!”
彩云平白挨了呵斥,心下不耻,昨天这个时候还跪在地上奉茶呢,不过是个爬床的贱婢。出身果真是个好东西,宫里的主子们哪有这样的,个个礼待下人,合作共赢,她倒好,狐假虎威狗仗人势。
梵儿摆谱的最终结果就是她是请安最后一个到的,且迟了两刻钟。
一时看见满屋子主子,她不觉间露了怯,小步挪至殿中央,跪下道:“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给皇贵妃娘娘请安,给婳妃娘娘请安,给贤妃娘娘请安……”
“行了!”婳妃不耐地打断,“本来今日请安便多了两刻钟了,等你挨个请完安,天都黑了!果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贱婢!”
皇后温润笑笑,“梵贵人不必放在心上,你也是跟在懿妹妹身边的,知晓婳妃是什么性子。”
婳妃张嘴就要怼,被秦怜一把拉住。
皇后继续道:“陛下赐你了景梧殿?可还住的习惯?以后大家都是姐妹,不必怕,缺什么少什么都跟内务府的人说就成。”
“住的习惯的,谢皇后娘娘体恤。”
“皇后娘娘该是给梵贵人指个教养嬷嬷的,梵贵人初来乍到,不懂主子间的规矩,位份高于你的问话,都要说‘回主儿的话’,你是贵人,回话时更该自称嫔妾。”温贤妃道。
宫里的主儿们都是世家贵女,是打心眼里瞧不起梵儿这种行径,在座的各位第一次串通一气,三言两语就把梵儿说红了眼。
而勉强算当事人之一的皇贵妃迟迟不开口,玉手捏着盖子轻轻拨动茶叶,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顿了顿才开口:“本宫依稀记得梵儿泡的庐山云雾极甘极醇,两三日不喝,便想念得紧,不知梵贵人还可屈尊降贵,让在座的姐妹们都尝尝你的手艺。”
“据嫔妾所知,庐山云雾是未央宫独一份……”
“本宫带来了。”苏懿笑笑,眼底毫不掩饰的嘲讽竟与祁祉的如出一辙。
“回皇贵妃娘娘的话,是嫔妾的荣幸。”
“那便起来吧,皇后娘娘这里有大乾宫最好的茶室,好让你大展一番身手。”
皇后便笑:“懿妹妹这话本宫可不敢接,让陛下听见了,还不得把本宫的茶室搬到乾清宫去!”
茶上来,待皇后端起茶盏来,众妃才各自品尝。
德妃感叹:“好一杯醇厚的绿茶!”
婳妃:“噗——烫嘴!”
贤妃道:“是了,怪不得懿姐姐这般嘴刁的都赞上一句好,梵贵人果真是泡的一手好绿茶!”
梵贵人脸都绿了。
待品完茶,众妃又是明嘲暗讽阴阳怪气,嫔娘娘们只管低头默默喝茶。
苏懿这才施施然站起身来,“好了,时辰不早了,再晚些怕是赶不上午膳了,臣妾就先告退。”说罢先一步抬脚走。
走至梵儿身边时她道:“本宫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梵贵人方才是迟了两刻钟吧?你虽是新人,到底同几位新嫔不同,嬷嬷最先教导的就是守时。皇后娘娘悲悯,不忍重罚,本宫就越疽代苞,替她罚你跪在承天门两个时辰,小惩大诫。”
“嫔妾……嫔妾谢皇后娘娘恩典,先皇贵妃娘娘恩典。”梵贵人的绿脸刷白。
笑死,这隆冬腊月天,跪在外头两个时辰人不得废了。还是承天门,这个时候才下朝吧,朝臣进进出出都要过承天门,脸都得丢尽了。
苏懿出了凤栖宫门不久,就听到后面急匆匆的脚步声,“哎呀!你等等我。”
她停下脚步,就看到媺婼哒哒哒小跑过来。
“你当真是气昏了头了?罚跪这事儿合该我来做,皇后也成啊,本来你就如此难堪了,还要自己添上一笔么?”
苏懿无奈扶额:“祖宗,您可小声点吧。”
媺婼就压低声音小小声地说:“你自有计较?”
苏懿挑眉,“喏,”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道:“你想啊,昨夜事本是后宫内苑之事,若是我不出手,那我就活该丢这脸了。可我若让她跪在承天门,那我父亲朝中一派如何能忍?我又没什么本事,让他受点弹劾,膈应一下他就够了。”
“皇贵妃娘娘牛啊!我还以为你是情爱中的单蠢少女呢。”媺婼拍手叫绝。
“本宫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岂会为一根小野草驻足?”顿了顿皇贵妃娘娘又意有所指道,“要不说人命天注定啊……”
“嗯??”
“但凡你是朝臣之女,这脑袋得掉了七八十回了。”苏懿说完慢悠悠地走远了。
“……!”徒留婳妃娘娘一个人原地跳脚。
承天门。
隆冬天气多变,这会阴沉沉的,又要飘起雪花。
梵儿跪在承天门前,努力忽视朝臣指指点点的目光。
“自古以来宠幸宫女便是秽乱宫闱之事,陛下此举荒谬啊!”那日跪求苏懿的永安侯道。
“丞相大人,依下官看咱们就是太给这小皇帝面子瞧了,如何能欺侮到皇贵妃娘娘头上?!”丞相一派的礼部尚书义愤填膺地说。
“是啊,咱们虽然求陛下雨露均沾,可陛下放着娘娘们不碰,这宫女血统卑贱,如何延续皇嗣?”吏部侍郎道。
转眼间苏懿就从祸国殃民的妖妃变成了楚楚可怜受尽凌辱的受害者。
丞相只是捋着胡子,黑沉着脸沉吟。
梵儿只跪了一个时辰多一刻钟,倒不是苏懿大发慈悲,而是她昏了过去,得知消息的苏懿愣住了。
天地良心,她一个二等宫女可是从粗使宫女提上来的,什么脏活累活没干过,怎么会跪一个时辰就晕过去。
太医诊断的结果是行房过度造成的体虚。
皇贵妃娘娘笑了,笑着砸碎了两个御赐的花瓶。
当日下午,御书房桌案上便多了高高两摞弹劾祁祉的折子。
祁祉翻完一本扔在地上,扯扯嘴角冷笑道:“她苏懿当真好大的本事!”
夜深,万无功躬身问:“陛下今夜……”
“去景梧殿。”
“……是。”
就这样,一连三日祁祉都歇在了景梧殿,让一众妃嫔嫉妒红了眼。皇贵妃专宠就算了,人家厉害啊,她们心服口服,梵贵人……梵嫔她凭什么?!
终于到了第五日,祁祉一如既往地横冲直撞进去,骤然沉了脸色,那处不像以往一般紧密包裹着他,像是坏了。
这便受不住了?
他匆匆结束,毫不犹豫抽身离开。
吩咐道:“明日命内务府将绿头牌呈上来,梵嫔不必呈了。”
除夕夜宴。
酒过三巡,祁祉端坐龙台,苏懿自斟自饮,二人独无目光交集。
歌舞之乐也沉沉缓下去,静夜的凉风一重重拂上身来,多了几分蕴静生凉,摇曳得满地黄花灿烂,亦生了几分消瘦憔悴之意。
他添了几分沉醉的酒意,望着墨玉般的黑沉天际,一轮昏黄的弯月寂寞地别在黑色幕布上,连星子亦光彩黯然。唇角带了一抹淡薄而倦怠的笑,道:“年年月月便是歌舞,也实在是无趣得紧了。”
贤妃笑道:“那一曲《惊鸿》,臣妾记得是陛下最喜欢的。常说妙龄女子素颜红裳,一曲惊鸿,令人赏心悦目。”
婳妃附和道:“陛下哪是喜欢惊鸿舞,陛下喜欢的是作惊鸿一舞之人。”婳妃兀自饮了一杯酒,又道,“臣妾记得皇贵妃娘娘创舞之时,迷的陛下可是神魂颠倒,那年坊间都兴起惊鸿之舞,实在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未等苏懿答话,祁祉便轻轻一嗤,喝尽杯中的酒,却不言歌舞,道的是酒水:“宫中宴饮常用桃花醉,今日饮梨花白,才有新意。这歌舞朕虽然喜欢,可是看多了也生腻烦。”
婳妃小声呸了一口,这会儿装不在意呢,等着吧,有你后悔的。
苏懿却眸光一暗,他是……腻烦了么?
太后抚了抚鬓边的祖母绿赤金凤缕珠步摇,摇头道:“别出心裁也罢了,若能新颜常在,侍奉君王之侧也是好的。陛下还道厌烦,宫中一溜儿新人们可都等着你呢。”
祁祉道:“母后说的是,先前是朕不知事了,略过了这佳丽三千人。”
“朕早先民间匠人备了烟火,今日可要好生欣赏一番。”
说罢向万无功使了个神色,万无功高声唱道:“移步观景台——”
只见乌沉沉的墨色天空,忽然划过一道流星般的白光,仿佛一声尖锐的呼啸,五颜六色的烟花旋即绚烂飞起,整个夜空几乎被照得亮如白昼。
后宫嫔妃常年久居深宫,哪里见过这等新奇玩意儿,一时都围上前去,七嘴八舌道。
“那红的是天女散花,黄的是武松打虎!”
“那是金猴献果!”
“最别致的是那杨贵妃观牡丹!”
媺婼拽着苏懿去了离人群较远另一处,这处观烟火的角度竟然比主台更好,媺婼兴高采烈:“这几个五彩的是八仙过海、金辉齐鸣、铁树开花、百花齐放!”
苏懿只笑得一双眸子亮晶晶的,丫头们知晓她心情不渝,也围上去笑闹:“还有白蛇仙女、百鸟朝凤、金龙腾飞!”
这个观台极窄,她们挤得满满登登,直到后方一声大喝:“嘿妖怪!吃俺老孙一棒!”
姑娘们个个惊诧回头去瞧,只见万里撩衣上前,摸了一把,乃是一根铁柱子,约有斗来粗,二丈有馀长。他尽力两手挝过道:“忒粗忒长些!再短细些方可用。”说毕,那宝贝就短了几尺,细了一围。他又颠一颠道:“再细些更好!”那宝贝真个又细了几分。
几个姑娘睁大了眸子,复又开怀大笑,媺婼直搂住苏懿脖子,笑得弯腰捂肚子,斥道:“你这东西!忒不知好歹!”
莲漪忙上前去搀扶她俩。
锦绣锦瑟笑得抱到一块儿。
万里也不好意思起来,他就是想逗自家主儿开心些,谁知道遇到婳主儿这么个混不吝的。
她们动静不小,引得主台都看向这边,祁祉早就注意到苏懿不在这边,也知道媺婼带她去了偏台,他的余光总不知不觉随着她移动。
只见姑娘笑得开怀,眸中光亮比烟火更甚。祁祉这般负手立着,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柔和了眉目。
这时一道声音道:“这般盛世集会,吵吵闹闹成何体统。陛下,两位姐姐忒没规矩了些。”
祁祉蹙眉看向声音来源,他这般神色,落到德妃眼里就是也觉得苏懿不规矩,她一喜,正要再接再厉,就听皇后道:“皇贵妃和婳妃品级皆高于你,如何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
德妃一噎。
待到烟花尽了,唯剩了满天空的寂寞与宁静,空气里散着淡淡的硝烟味,微微有些呛人。
苏懿和媺婼两人也下了偏台,汇入人群中,他便瞧不见她了。
打更声传来,已然三更天。
祁祉淡淡道:“今夜本是除夕,该阖家团圆的日子,朕觉对发妻和嫡女疏忽过多,深感惭愧,今日便陪陪妻女,都散了吧。”
“臣妾恭送陛下,恭送皇后娘娘。”
长春宫和未央宫顺路,今夜没有宵禁,大乾宫处处灯火通明,两人直接屏退了仪仗,带着三个丫头步行回宫。
终于媺婼憋不住了道:“懿娘……”
“嗯?”
“你……别喜欢他了。”
苏懿明白了,她好笑地摇摇头,道:“你如何知道我还喜欢他?”
媺婼:“……”
“早在小忆儿没了的时候,我便对他再无半分念想,你看,他有三宫六院,有发妻嫡女,而我什么都没有,我怎么可能把自己置于被动的地位呢?”
“那你,”媺婼瞪大了眼。
苏懿笑笑:“一个月之后,我会复宠。”
媺婼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又道:“那小忆儿……”
“不过是留个念想罢了。”
到了未央宫,两人告别。
“你不进去坐坐,里头可是有野男人的。”
媺婼瘪瘪嘴道:“我惯是受不了中原守岁的规矩,困死了,睡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