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当年端木军北行之日,句注塞一役刚结束,阿浊回来才一个多月,正值四月荼蘼花开,青都有成千上万的老幼妇孺携手相送,站在明德门外,高唱着苍甲军流传出来的军歌——《精忠报国》。”沈戎也是第一次从头到脚都是白色,在青都街头与叶廉赫缓缓地走着,“那首歌是真有气势!”
“那首歌我会,爹教过。”顾勇自告奋勇,急于表现的样子在稚嫩的脸庞有些好笑,却又不忍心拒绝他。
“那你唱唱我听听!”叶廉赫也多了几分好奇心。
顾勇站在原地,一手牵着妹妹顾念,一手扶着肚子沉气,开口就很有男儿血性:“
狼烟起,江山北望
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黄河水茫茫
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恨欲狂,长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
何惜百死报家国
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我愿守土复开疆
堂堂大浥要让四方
来贺!”
叶廉赫也想起阿清唱这首歌的表情和解说——这首歌本来用的是“华国”,我听别人唱的,但是我们是大浥,我就改了改。
这首歌真是厉害,一经出喉便被世人传唱,军中更是当做必会的曲目。
永安二十年初夏,四月初十,端木熙的父亲端木和受命,率十万五千人常驻燕州,抵御北狄,使其不敢来犯。
这一守,就是十三年未归!
永安二十七年,太祖帝病重,驾崩于那年冬天。端木和则是在同年春天因病去世,端木熙正式接管端木军,从少帅变成主帅。
这十三年里,没有婚配的男子都由官府的官媒作保,籍贯是青都附近的就娶了青都媳妇,这样方便照顾双方家中老人;其他州郡县的,以此类推。
当然,官府从不强迫,只会要官媒不停地游说,真心实意的凑成秦晋之好。
每个决定嫁给端木军的姑娘势必做好了夫君常年不在家,自己独守空闺的准备,而太祖帝也准许每年有不同的将士轮换回来省亲、成亲,太平帝更是下令对每年自愿前去边境探亲之人加以护送。
自然,这些门道都是阿清一力劝说的,端木军跟苍甲军是多年的兄弟兵,遇到了肯定会斗嘴争个胜负输赢,但只要是为对方好的,也从不含糊!
只因为,他们都是大浥的军,大浥的臣,大浥的民。
阿清说,《精忠报国》这首歌适用于男儿保家卫国的热血情怀,而还有一首歌,适用于家眷对家中儿郎的等候跟期待,那首歌叫《闻战》,在苍甲军接到皇命出征的那一天,苍甲军家在青都的将士家眷都站在明德门外高唱这首歌。
八岁大的小女孩见哥哥能唱歌表达,她也想,水汪汪的眼睛眨啊眨,会说话似的:“哥哥会唱《精忠报国》,我不会,可我会唱《闻战》!”
沈戎此刻比叶廉赫更好奇:“那首歌可是很长的啊?”
顾念点头:“是,我会,娘亲去世前教过我!”
沈戎忍俊不禁地许诺道:“你若是能唱全了,朕准你一个金口玉言。”
顾念没有像顾勇一样准备,而是张口就开始:“
君欲守土复开疆,血犹热,志四方
我为君擦拭缨枪,为君披戎装
君道莫笑醉沙场,看九州,烽烟扬
我唱战歌送君往,高唱
听,昨夜有戎狄,叩我雁门关,攀我十丈城墙
看,九州有烽火,江山千万里,烽火次第燃
我,高歌送君行,掌中弓虽冷,鲜血犹是滚烫
且,为君倾此杯,愿君此行归来踏凯旋
我梦君征战 一月 /君行一月梦君征战
我梦君归来 一年 /君行一年梦君归来
我梦君不还 五年 /君行五年梦君不还
我梦已不在 十年 /十年梦不在”
她还没唱到最动人的部分,却被几个少女、少妇接去,有些是订过亲待嫁的,有些是刚成婚不久的。
那群女子一身披麻戴孝,形容枯槁,眼睛明亮,唇角微扬,腮边挂泪:“
闻说塞外雪花开,吹一夜,行路难
我织一片明月光,愿为君司南
闻君跃马提缨枪,逐戎狄,酒一觞
我将祝捷酒浅埋,待君共醉万场”
街上又多出一些中年妇女,她们应该是最早嫁给端木军的军人为妻的,木满风霜的容貌都弥漫着悲痛欲绝。
雁门关就是句注塞,当年阿清打了胜仗,随口一说,太祖皇帝就将雁门关变成了句注塞的别称。
永安二十五年春天开始,边境就不稳定了,所以到二十七年的这两年,所有端木军的家人,都没能如约地见到自己的丈夫、儿子,还有父亲……
然,山不过来,我就过去,她们自发地从太平元年起,年复一年赶去边境看望。
当下,自顾自地接了下去:“
当年君欲行边疆,血犹热,志四方
我为君擦拭缨枪,为君披戎装
当年君道醉沙场,看九州,烽烟扬
我唱战歌送君往,高唱
如今我歌声已哑,难高歌,迎君还
我站在城楼细数,将士三十万
忽见君跨马提枪,旧衣冠,鬓却白
我将祝捷酒斟满,且问
君可安康?”
一时间,众人似乎同时回忆起永安二十年的初夏……
朱色旗帜上,黑色“端木”二字迎风招展,银色铠甲的端木和腰间一柄同色却邪剑,白色战马踏着步子不紧不慢地走着。
年少的端木熙一身玄衣,骑着黑色战马跟随。
主帅端木和与副帅端木熙后,是主将贺知行与副将晋楚宾白,然后是骑兵,步兵……
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十万多人的大军开拔,场面震撼人心,却又怀揣着希冀与眷恋。
谁都知道,端木军一去就是多年不能再回来,因为永安帝(那时候还未驾崩,没有追庙号太祖)下令常年镇守边疆,无诏不得回京!
送行的人群,年迈的父母由儿媳和幼子相扶,孩子由母亲、伯娘和婶娘领着,没有大声的痛哭,只有低声啜泣。
他们是为大浥而远驻边塞,又即将多年不见,论谁都会恋恋不舍的吧?
一面面军旗在风中飞卷,马蹄声时急时缓,步伐铿锵有力。
燕子在暖阳下来回,黄鹂在柳树间窜梭,让离别之意瞬间变得温暖。
叶廉清站在最前头为端木军送行,冲着领头的方向抱拳,高声呼喊:“端木叔叔,端木兄,叶浊心有所感,献上一首《壮士歌》——
荣朝明月浥时关,滚滚黄河蓝蓝的天
壮士铁马将军剑,旌旗半卷出青都
女儿柔肠男儿胆,滔滔热血浥服冠
大漠无垠江湖远,暴雨惊雷夜如磐
美人泪杯中酒,天下任丈夫肩
风萧萧路漫漫,情切切意绵绵
生死盟山河恋,君与臣恩与怨
何必回头伤往事,且把风流唱少年
万里江山千钧担,守业更比创业难!”
她将“秦”和“汉”俩字改了,改成浥朝跟前朝陈,“长安”改成了青都。这种事情都是秘密,只有竹尘赋一人知晓,后来许闹跟渠漫也知道了,各自的夫君也就秒懂,但都三缄其口。
端木和跟端木熙坐在战马的马背上,回过身冲她抱拳回了一礼,眼神如一道闪电般明亮,她看到其中坚定不移的信念,负重前行的使命。
他们都知道边塞苦寒,又荒凉又贫穷,端木和却保证镇守边塞的同时,会竭尽全力发展燕州,于是燕州城辖下的两郡五县(庸关郡、边城郡、三里屯、徐水县、五里坡、枫林镇、常山县)在端木和励精图治后,取得了很不错的政绩,甚至连带着蒙郡的赤县、呼延县,也随着端木军的治理改善了民生。
七年来,端木和因积劳成疾而患了重病,身体极速衰败,不到一个月,就过世了。
直至永安帝变成了太祖皇帝,太子变成了太平帝,皇长孙变成了太子,端木军换了主帅,端木和便被太平帝追封为正一品“护国大将军”。
如今端木熙也阵亡,太平帝索性为端木熙赐一品军侯“定国侯府”的府邸,在大浥,正一品军侯位同公爵(寻常侯爵为正二品),由长子端木睿继承,并且在府邸门前题了“肱骨之臣”、“中流砥柱”八个字。
一个“定”字,可见太平帝对端木家两代人的功勋大力赞扬和嘉奖!而肱骨之臣和中流砥柱八个字,更是为官者的荣耀!
端木睿是端木熙的嫡长子,今年刚七岁,嫡次子端木省才四岁,还有一个庶女端木棉将将两岁会走路。
三个孩子被提前交托给了许闹,成人都死了——端木熙只有一个妻子一个妾室,妾室还是妻子病重前抬了自己的贴身丫鬟给他,一来可以帮忙打理府中琐碎事务,二来负责照看孩子和丈夫,但在大浥,继室、续弦仍是妾,所出子女也是庶出,只有原配正妻所生才能是嫡出。
不过继室和续弦的子女是可以上族谱进祠堂的,若只是小妾,即便是贵妾所出,也只是比奴婢高出一级,并不能与其他兄弟姐妹享受同等对待,是以才有了“宁做寒门妻,不做高门妾”的说法,民间更以自荐枕席为妾而不齿。
后来端木熙与继室中了巫毒,端木熙趁着还未昏迷,将三个孩子拜托给许闹送去了凌风谷,这才得以保全端木家后继有人。
端木睿、端木省、端木棉在战后被叶廉赫带回了青都,由云卿亲自教养,跟漆雕塞外、漆雕明月做了同窗好友,庶女被漆雕司南天天牵在屁股后头,跑东跑西。
端木睿也成为了浥朝第一个七岁的军侯,最年轻的军侯!
不久,太平帝再次颁布一道圣旨,特准未亡人再嫁,任何人不得阻拦与辱骂,若情愿守寡者感念其深情厚谊,特允后人男儿进青都书院,女子进闻香书院。
当将士们阵亡的噩耗与龙燕二役的捷报抵京满一月,当苍甲军回京满一月,青都的一切似是都变了,又仿佛都没变。
江府梧桐雨歇,云绾头戴白花右臂缠白色孝布,一袭素衣,紧握着徐小南的双手,眸子微红,含泪劝慰道:“小南,要不听江老爷的话,另嫁他人吧?圣上也下旨允许女子再嫁,你无子无女,新婚一月,趁着热孝未过,不必委屈自己守丧三年。”
徐小南静坐在侧,相似的装扮证明热孝未出,清泪两行,声音颤抖:“云绾姐姐,你也要来劝我……莫说你有三个孩子,以云飨太傅正一品上公大卿的身份,纵是五个孩子,只要云家想招婿就会有排着队的人等。可是,你还想跟别的男人一起过日子吗?还能再看得上别的男人吗?你忘得了漆雕慕远这四个字吗?放得下他吗?”
云绾双手微微颤抖,眼泪瞬间决堤而下,泣不成声:“对不起小南,我不该劝你……”
徐小南泪如雨下,却是唇角上扬,双眸闪动着黑暗中仅存的光亮,惊心又单薄:“云姐姐,我不是为了守寡,我是为了守住他给我的家……这是我们的家啊……是他求叶副帅带回了我,是他用十三年治愈了我,是他让我远离那个噩梦般的地狱,是他温暖了我十三年,哦不,今年是第十四年了……我怎么可以说走就走呢?我不能走,也不想走,更不会走!”
云绾也不知是在心疼无子无女无依无靠新婚一月的徐小南,抑或是在心疼一样丧夫之痛的自己,抱着徐小南痛哭流涕。
徐小南本是温婉贤淑的江南女子,哭起来梨花带雨,不似北方姑娘涕泗滂沱,双唇发颤,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泪如泉涌无声无息。
二人也不知究竟哭了多久,只见得天色将暗,云绾便起身要离开:“真抱歉,打搅你了。改明儿我叫三个不争气的孩子认你做义母,也给你养老。”
徐小南搀扶着她,手一顿,眼眸中满是感动,虽然拒绝了,但是心里有了他想:“谢过云姐姐,还是不必了。云姐姐陪我去一趟公爹的院子吧,我有事相商。”
江府正堂的一侧院子,月渡阁。
天边浅月初升时,檐下灯火次第熙,堂中老丈渐行远,满头长发循序白。
徐小南忍下伤心唤了一声,待对方回身便行礼轻声说道:“公爹,小南有一事相求,望公爹思虑一二——夫君保家卫国,儿媳想排他之忧。战后多遗孤,小南想以认领一子一女的方式收养,不知公爹……”
江阔凝视她良久,知道云绾也劝不住她,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我原是想将家产尽数捐献国库,你如此说,倒也算与我想到了一处。吾儿一生征战沙场,马革裹尸,老夫便以余生护他之所护,守他之所守,以全他二人这份赤胆忠心!不必说一子一女了,索性多养些,能养多少养多少,算是为朝廷分忧,为圣上解难。”
徐小南见江阔此番言论,立刻躬身行礼,泪落无声:“多谢公爹成全。”
江阔背手远去,空余廊下寂寞两人,云绾眸中含泪不落,徐小南强撑着拭泪。
云绾孤身离开江府,徐小南一人独坐天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