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夜灯颓唐地松了手,有气无力地倚着船,不知何时起,她竟然这么在乎梅君鹤,生怕他消失,怕他就这样不见了。
是习惯了,还是喜欢呢?她不知道,只是忽然有些感慨,为什么自己认识的人都这样苦难地活着?
她的过去,当时对清明只说了那个大概,真正伤心的不是那些,而是后来友情的背叛与嘲讽,还有爱情的无奈,亲情的淡漠。然后,她开始喜欢写小说,将自己的所有回忆,每一处旅行的见闻,以及身边遇到的故事都写进了小说里……
初三,她认识了一个哥哥——龙钦衡,那是她这二十五年来见过的,最坚强最温暖的人,同样写在了小说里。龙钦衡十二岁因家暴失明并一条腿残疾,落下后遗症,可是坚韧不拔,与母亲相伴了一生,直至生命的最后,都不曾落泪,只是害怕母亲心疼难过。
还有她的初一同班同学岳芳,那个只有十四岁的少女岳芳,从出生就被命运判了死刑——遗传性白血病,那样孝顺懂事,却又孤独寂寞。母亲去世后,她照顾煤矿上班的父亲,还有年幼的、同样得了遗传性白血病的亲弟弟。长姐如母,可是那女孩儿也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只是默默地能多照顾自己的亲人就多照顾一点。
很多年以后,风夜灯二十五岁了,见过太多的人与事,但每每想到那个哥哥和那个女孩儿,她还是会心痛会难受。就像别人说的,一辈子那么短,对自己的亲人好点,也许下辈子就见不到了。
她很多时候都在想,如果自己没有母亲持久的关爱和心疼,或许她也会变成问题少女,甚至跟着混混在社会混得天昏地暗。
所以说啊,不是每个妓女都是天生的荡--妇,不是每个问题少年都是自己长歪了。
总有一些人,哪怕生在黑暗里,也能长成光明的样子;就算卑微到泥土里,也会开出花来!她风夜灯是如此,龙钦衡是如此,岳芳亦是如此,熟识的秦帅、渠漫、竹萱、离微露和初静雪,也是如此!
她自问从小见惯了生死,毕竟从六岁开始,外公、大姨、表哥的陆续离世,让她已经知道,人终有一死。
可是啊,正因为见惯了生死,才最怕面对生死——不是自己怕死,而是怕身边的人死。
她会伤心、难过,甚至哭得撕心裂肺,可是那又怎样?人死不复生,她能如何?如若得以相换,她真的愿意换身边的人活下去!
试想,一个人只看着其他人慢慢死去,只有自己活着。当真应了花千骨诅咒白子画的那句——不老不死,不伤不灭!那真是太无奈了,所有人都不再,只有孤身一人的感觉,未免有些恐怖……
风夜灯自顾自地倒酒、饮酒,再自顾自地深陷回忆无法自拔。她是敬爱生命的人,无论多么悲惨都要努力活下去,在世间总有一个是你需要的希望!
等等,她貌似忽略了一个问题,猛然抬头望着贺江东:“你方才说,比之前发现你的时间短了许多……你监视我多久了?!”
贺江东正要以为可以忽悠过去,见此人满脸不爽快,瞬间觉得不招会死的很惨,清了清嗓子:“不久,从梅冷想抓你走的那天起。不得不说你的警惕性蛮高的,有时候我耍了懒没有隐藏,你都会有意无意地看过来,害得本公子好累啊!”
风夜灯对这件事确实很疑惑:“梅冷为何要抓我?我只是个青楼女子,若是担心无法控制梅君鹤,直接杀了我一了百了即可,何必多此一举呢!”
贺江东挑了挑眉,他似乎没想到这丫头看起来蠢蠢的,一开口还能说到点子上,他不再跟她打哈哈,正色道:“应该是你的身份不只如此,一定不是权贵便是巨贾家的小姐。毕竟梅冷从来唯利是图,不会无缘无故地与人交恶。”
风夜灯没由来地想起梅君鹤那日问她的一句话——不知姑娘可否识得御史中丞卓逸轩的妹妹卓晨景?而自己无缘由地对侍御史孟梓昕的脾性确认无误……难不成,原主还真是卓家的大小姐?不要吧!古代女子的分量地位都十足的低下,她可不想当谁的夫人,更不想做这个妃那个妃之类的!她玩不过女人心计啊!
她想了半晌,追问:“那你们知道我到底什么身份么?”
贺江东无奈地摇摇头:“不清楚。你就像凭空多出来的,没有来路、没有身世,也没有亲人。做这一切的人很谨慎,没有留下一丝可寻的痕迹……这只能说明你的身份的确非同寻常,却无法得知究竟是谁。”
风夜灯暗搓搓地想着——姑奶奶可不就是凭空多出来的么!从未来的世界多出来的,根本不存在你们的时空嘛!
她不死心道:“听说千山堂的消息网遍布天下,按理说不该查不到啊!”
贺江东的剑眉坏脾气地皱起:“问题就在于此,千山堂一点有价值的信息都无,那些人避开了所有秦楼的势力,甚至连中原令氏、岭南谢门,都没有发觉任何不妥。”
风夜灯的脑子好不容易飞速转动起来,她想着:假设原主是御史台卓府的小姐,那么分成两个可能——在朝,御史台虽说中立,但毕竟凉王府与丞相府在理,自然与他们关系不错,顺理成章地成了另一边的对头,比如太尉府和庆阳王府。
在野,梅帮是天下第一毒帮,与秦楼素不对付,如今与滇国巫族的利益崩盘,自是想找别的合作伙伴,湘南水帮历来不屑于梅帮的残暴卑劣,懒得理会,淮北盐帮又是一群没野心的废物,思来想去,只能插手浥朝这片广阔的江山之中。
思及此,她猛地拍案而起,脑袋狠狠地撞到了竹篷顶上,痛得呲牙咧嘴,一边吸溜吸溜地叫唤,一边继续琢磨——若是梅帮与庆阳王、太尉互相勾结……
卧槽,这简直就是轻而易举地一石三鸟啊!
梅帮占了雪域,还可以控制滇国,又与岭南谢门抗衡甚至灭了谢门。从此,江湖只知江南秦楼和雪域梅帮;庆阳王则能坐拥浥朝江山,太尉府可以接手凉王府……
她吃痛地揉着脑袋,泛着泪花看了一眼贺江东:“阿贤那里有麻烦,你尽快给梅君鹤飞鹰传书,定要对其多加保护!”
贺江东明显没跟上节奏:“为什么?”
风夜灯哑口无言,她总不能说自己就是卓晨景吧?不,穿越过来的卓晨景?!万一自己真的被送进了青都,真的嫁给了朝堂中人,不免卷入党朋之争。
她想好好活着,还要找到自己的三个好朋友,还想陪着小野鹤,想跟风灵策他们游历山川……她不能死,更不想死!古代含氧量这么高,环境这么好,她要好好享受,不能就这么沦为牺牲品了!
思索许久,她终于找出一个原因:“哎呀,小野鹤说梅冷跟滇国王后谈崩了,那他肯定会物色别的人,来替代上次的失败,浥朝内忧外患,肯定最好下手了!”
风夜灯知道,贺江东并不傻,说到这里,厉害关系他便一清二楚,不必再多言了。她原本想静静地享受安逸的生活来着,谁知道如今一个莫名其妙的身份,逼得她像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舒坦的希望,又破灭了!
只是她没想到,隔在她跟梅君鹤之间的,并非是卓晨景这个大小姐的身份而已……
贺江东的脸色果然沉了沉,拇指与食指搁在口中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一声鹰唳划破长空,那抹熟悉的身形凸显,白色鸟头与尾翼,黄色鸟喙,黑色鸟身。
幼鹰凌厉敏捷的俯冲,又急速下降收了双翼,最后稳稳地落在了船头。
桑珠望见那袭绿色,便欣喜地跳到风夜灯肩头,探出脖子在她颈子上蹭啊蹭,又用鸟喙轻轻在她脸上啄了啄,双翅扑闪扑闪地拍着她的手臂。
风夜灯乐呵呵地抬起手,抚摸着桑珠乌黑发亮的羽毛:“桑珠,你这个名字是心想事成的意思,希望你能完成这次的任务,让我开心,也让你的主人开心。好不好?”
桑珠歪着小脑袋,黑珍珠般的眼睛骨碌碌转着,沉默片刻,它伸出一只翅膀支着。风夜灯没明白,尴尬地看贺江东。
贺江东早已写好了小纸片,吹干了墨汁,装在小竹筒里,再将竹筒上的黑绳系在桑珠的翅膀下面。回首,贺江东望见她的疑惑,便笑了:“拴在鹰爪上容易被人发现,藏在鹰翅下隐秘些,也不易打湿。”
看着桑珠飞走,风夜灯终于开启审问模式,咽了一口酒:“你跟梅君鹤到底什么关系?别跟我胡扯瞎掰,不然废了你!”
贺江东的倔脾气上来了:“小丫头,你武功可不及我,莫要自找——”
“废话少说,梅君鹤的毒药可给了我不少,你不想尝尝吧?”风夜灯狠狠地瞪着,“所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哈!”
贺江东郁闷死,英俊的脸上尽是委屈:“你们俩怎么一个德性!哼——毒妇再加毒圣,简直坏透了!”
风夜灯一脸嘲笑地斜睨着:“小野鹤骚得优雅慵懒,你这纯粹是娘娘腔!虽然,长得帅不是你的错,但出来吓人,就是你不对了~”
贺江东想打人怎么办?!看在梅君鹤的面子上,他忍了!他冷着脸道:“你知道的事情那么多,肯定知道,江湖上分为三大势力,为首是江南吴县的秦楼,其次是岭南谢门与雪域梅帮。其他的宵小之辈,比如淮北盐帮和湘南水帮,一个敛财一个通蛊,也是各自安好。江南鸢州的竹家与锦华城离府,向来与秦楼交情不错,自与秦楼一派。”
风夜灯自然明白这些,急不可耐道:“我知道,江南与岭南是正派,梅帮与滇国巫族沆瀣一气,淮北盐帮和湘南水帮乐得自在。你只管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好吗?”
贺江东大大地扔个白眼:“那你可知道秦楼的内部势力又分为什么呢?还有——”
风夜灯点头,直接打断他:“知道!秦楼一共四部分,一个是众所周知的二副手竹的千山堂,堂主为刀凛冽,负责消息的流通。第二个是楼主贴身护卫墨倾,也是无人不晓的傀儡师,拥有闻名天下的墨倾山庄,主钱财汇入。第三部分便是楼主亲管的雷霆组织,负责军械火器等等,二楼主协助管理。第四部分是最隐秘的,实力也超过了其余的任何一个,是梅君鹤领导的什么组织,我也不知道名字。不,确切来说,没有一个外人知道这个组织的名号。”
贺江东笑了,抱着双臂靠在船壁:“嗯~不错嘛!背着梅君鹤都能打听这许多!”他笑谑一通,便告诉她实话:“梅君鹤的组织叫做‘棹隐烟波’,棹歌的棹。棹隐烟波集天下奇才,更是纳齐天下可怜人——瞎子张,善防守;独臂僧,善反击;跛脚真人,奇门遁甲等等,等等。这些,都还不算四字卫,毕竟四字卫需要更隐秘一点。每个人都可以一当十,有的甚至可以以一当百!”
风夜灯掰着手指头开始算:“以一当十,以一当百……”她数了半天又抬起头,表情简直不要太呆萌,“这究竟是多少倍啊?”
贺江东刚喝进去的一口好酒“噗嗤”一声喷了出来,呛了个半死,缓了半晌:“我终于能够体会刀掩月说的话了——真是见识了三十四减十六等于十二的正主儿了!”
风夜灯一杯酒泼过去:“让你说就说,还笑话得不行了,不服你也算错啊!”
贺江东大笑着擦拭自己俊美的脸颊,乐不可支地说道:“废话,当然是十倍和百倍,你不用数指头了。”
风夜灯尴了个尬的,然后问道:“额,我忘了呵呵……那,你跟小野鹤是什么关系?”
贺江东又笑出声:“小丫头,你还真执着,这都第几遍了?”
他乐完,又耸耸肩,“我是棹隐烟波的二主人,与梅君鹤乃生死之交,也是最要命的冤家对头——他救过我,我便帮他控制蛊虫。我们俩的性子比较像,所以总是闹别扭,过不多久又会和好如初,每年总得一来二去地几次,比他蛊毒发作的次数还要准。”
谈及此处,贺江东有片刻的哀戚,挑起唇角笑:“我们唯一不一样的,该是我较他幸福许多,我拍行第二,虽无父母疼爱,二老却是成人后离世的,至少生计不愁。”
风夜灯一开始还笑话贺江东符合“二”的气质,后来又迟疑道:“那,你们俩比他跟竹清远的还要好?”
贺江东举起的银樽微微一滞,一本正经道:“小丫头,你记住,梅君鹤的至交只有两个——你和我,秦枫也只是因为世交而已!”
“那竹清远算什么呢?”
“同处的伙伴,所以才不想有过多纠纷;如果是我惹你不高兴,他估计会痛揍我,连面子都不给。”
“他,没有朋友么?不会很孤独么?”
贺江东被问住了,在竹篷上点起了铜灯,沉默许久,他才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小丫头,你要知道,有的人生来便注定是孤独的。他是如此,你亦然。”
有的人生来便注定了孤独,这句话深深印在了她心里,一直到很久以后都不曾忘记,她知道贺江东说的不错。
这世上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每颗心都是一座孤城。就像她一直喜欢的那句话所说——这世上从来没有感同身受,只有冷暖自知!
下一刻,贺江东兀自笑道:“人人都道江湖好,江湖恩怨谁知晓?”
他拧着剑眉:“小丫头啊,一旦梅君鹤的身世被其他名门正派得知,便会沦落至凄惨的地步,用苟延残喘都无法形容。这也是秦枫始终不动梅帮的主要原因,若秦楼与梅帮正面为敌,梅冷定会撕破脸皮,届时梅君鹤性命不保,棹隐烟波也会没了主心骨。”
风夜灯喃喃:“是,雄师难敌群狼,若是棹隐烟波被群起而攻之,恐怕……”
贺江东内心默默点头,径自喝下一杯急酒:“梅君鹤很无辜,却无法逃脱。这是命运的枷锁,更是人性的冷漠。你我除了接受,再无法改变。”
一时间,风夜灯只觉得心里难受不已,她知道,世人都喜欢在强弱之间选择弱的,好对付好打击。然而一旦有了最强者,对强的就要给予毁灭,也许枪打出头鸟这个比喻不怎么友好,却是实话。梅冷对梅君鹤是如此,对凉王府亦是如此;世人对梅君鹤亦然!
她心头犹如压了一块巨石,喘不上气来。一下心跳剧烈,不能自已。加之胸闷气短,头晕喘促,脉象散乱,心跳过缓,口唇发绀。
贺江东眼疾手快,点了风夜灯的睡穴,将她稳稳接住,放在船壁上靠着。跨过几案,扶住她的身子,幽幽地叹气:“怎的还有心悸这种病症?不见得比梅君鹤长命百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