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站在一旁喝汤:“梅公子说的我懂,我们医术上也讲求阴 阳五行的调 和。”
梅君鹤突然搁下碗,抬头看着风夜灯:“小夜灯,明日 你随我一同去后山。”
她正纳闷儿呢,为毛 天 护 法一眼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想得太投入,直接问出声来:“他们怎么知道我是小野鹤的妻子呢?”
贺江东扔给她一个大白眼:“你腰上挂的是菜叶子啊!”
风夜灯望着腰上悬挂的两样饰物——宵练剑柄旁边紧挨着那柄梅花刃。
她取下那柄只有七寸长的短刀,第一次细心观赏,青铜柄、玄铁身,映着如血的残阳,更显血色。
拔开刀鞘,寒光四射,冷气森然。
锋利无比的刀身有一道梅花印记,就像是锻造时候偶然飘落,深深地嵌在其上。
不知是这把刀跟在梅君鹤身边太久,还是当年铸造它的时候天寒地冻,让梅花盛开时的香气凝结不散,以致多年后仍有一股幽幽的梅香传来。
风夜灯的脑海中涌现出四个字,在一刹那,脱口而出:“刀如其人!”
她摸着刀身感叹:“宝刀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叮——咛……”一阵绵长悠远的清吟回响在耳侧。
那滴晶莹剔透的泪珠顺着刀刃滑落,跌入泥土中,不留一丝痕迹。
梅君鹤走过来握住她的手:“怎么了?”
风夜灯微笑着摇头:“小野鹤,给我讲讲它的来历吧?”
不等梅君鹤点头,贺江东又滔滔不绝:“我来说我来说!那是十八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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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年前,梅君鹤六岁。
漠漠平林如烟织,北风呼啸,雪花飘扬,天地之间,一片苍茫。
遥远的漠河,是极北的苦寒之地,漫天风雪直直灌入脖颈,冷得刺骨。
一路走来,马匹都被冻死了。他只得驱着风之子,让它们拉着雪爬犁缓缓前行……
跋山涉水几千里,终于来到不咸山脚下,仰首,不咸天池遥遥在望,那袅袅白烟地成为了冰天雪地中的一处仙境。
梅君鹤迎着风雪行走, 留下的每一个脚印都很快被白雪淹没。山路难行,他却丝毫没有惧怕,不紧不慢地前进,凭着一股倔劲儿艰难地挪动脚步。
山麓的响杨摆动着树枝,在风中哗哗作响。
丛林之中,栎树笔挺而立,与山腰的红松相衬而生,高大的冷杉与云杉混交生长,桦林层层霜雪,厚重的雪花堆积在各种树木的枝桠上。
绕着山脊右侧登上,躲过凛冽的西北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却不绝于耳。
积雪被风吹落,又再次垒成小塔,如此反复,如此重叠……
行过山腰,偃松林立,矮桧丛生。
又一个日夜后,扑面而来的温暖与湿润让疲惫不堪的他陡然清醒。
梅君鹤终于到了不咸天池,拿出腰间的水囊清洗数次才装满。
办好要事,这才松口气,静静欣赏奇景。
湖面冻冰如雪,白云缭绕,群山环抱。
不咸山终年西风如浪,所有树木皆矮小,并一致向东倾斜,颇有疾风知劲草的真谛感。远处的高山顶端,草苔与厚雪黄白两色。
他只是来取天池水,并非来观景,只是短暂的停留便于恢复体力。然后,又自行下山。
上天似乎也在嘉奖他的坚韧不拔,所以给了他奖赏——下山时候,风停了,雪住了。
此时的梅君鹤如脱缰之野马,又似翱翔的苍鹰,足尖轻点,提起一口内息,踏着草木在空中飞掠。
秦湘玉初次见他,便说他是“天纵英才,天妒之”。
秦鼎鸿当时很疑惑,为何“卦仙剑圣”之称的父亲,在救下梅君鹤之后会扼腕长叹。
直到后来,秦鼎鸿亲自教梅君鹤功夫,才真正体会到那种遗憾与惋惜。
一年前,梅君鹤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若非底子不错,根本撑不住体内火蛊的炙热。
一年之后,这个小男娃竟然在秦湘玉手底下过了十六招!而他自己,居然跟六岁的毛头小子打了近五十个回合,仍然不分胜负。
为此,秦鼎鸿着实觉得自己丢脸丢透了……
梅君鹤这样在山林中穿梭了个把时辰,总算是到了山下。此刻,心里无限欢喜,不仅因为大幅度提升的功力,更因为可以活下去!
他从猎户家接回了自己的几只巨犬,这群风之子拉着他一路滑行。
经过扶余国的边境,越过那水冰河,寻到了一户人家,这才落了脚,也得以让这些犬好生休息。
次日,梅君鹤到大同江,算了日子,他便知晓萨拉状况不太好。解萨拉的龙蛊还需梅上雪,尤以辰时化雪为佳。
于是,他将巨犬们安顿好便孤身过江,只为尽快赶到太丰山南麓,那里有二月的早梅。
一心想着梅花开没开,没注意脚下的路。一个不留神就被绊了一下,险些摔个狗啃泥。
他有些恼火,灯笼已经被火舌席卷,借着火光发现,方才摔倒的地方有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埋在雪里。捡起来拿在手里掂了掂,很有质感,也不管究竟是什么,揣起来继续走。
当初春的阳光铺在了太丰山南麓,他看到了那一片灰绿色的树枝上盛开着朵朵洁白,若非花蕊上的色彩在风中摇晃,当真无法分辨是梅是雪。
他取出早已备好的竹筒,折下一枝梅,将那些欲化不化的梅上雪一点点装进去,直至快要满时才盖上木塞。这不长不短的时间,也让他身上沾染了浓郁的梅香味儿……
一阵清风吹过,不少梅花随着冰雪坠落。那片片晶莹落了满肩,凝固的香气几乎一同与雪水沁入他的肌体。这瞬间,青丝换白发,朱砂红的薄软棉服隔着体温渐渐被润湿。
不远处,站着一个俊美的少年,他裹着黑色的朴素的袄子,环抱双臂望了过来,看见那抹立在红白相印间的稚子,扯嘴一笑:“你是谁家的小孩儿?”
梅君鹤额间的那朵火焰拧在一起,满脸的不愿搭理。
犹豫良久,终于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你管!”
似乎那时候的贺江东,就是一幅既欠揍又闹腾的样子:“小孩儿,你不过六七岁的年纪,莫要装得少年老成,自己多累啊!”
梅君鹤转过去的身子一震,心里蓦地涌出两个字——累么?想罢,自嘲道:“命运中挣扎,累又如何!”
贺江东从那句自言自语中听到了深深的无奈和孤独,心里忽然有些难受,大喊:“既是前路茫茫,何不今宵快畅?”
梅君鹤顿足,他本不想理会于他,只是,他说的确实是不错——如若命中已注定,又何苦惆怅?
快活是一日,不快活也是一日,何须将自己弄得这番老气横秋?行将就木也罢,苟延残喘也罢,可自己才六岁,不应该,轻易地辜负年华……
以前怎么没想明白?看来,母亲的离世的确给自己打击傻了,这样浅显易懂的道理竟然都没想通!
他回过身来,对少年扬起笑容:“多谢。”
贺江东满意地笑了,挑挑眉:“在下洛州贺江东,字震阳,取东字意——八卦震为东;东方者,阳也。是江湖神医贺云霄次子,此行欲往不咸山采人参。敢问阁下贵姓?”
梅君鹤在原地愣了愣,回道:“姓梅。”
贺江东一脸无语:“你又不是姑娘家,我已经说了敝名,你能说全名不?”
梅君鹤脸上明显一窘,他不是汉人,只在秦楼呆了一年,也没怎么出远门,都是熟人,便没这般客套,以致于他不知道介绍自己还有这个讲究。
他满眼尴尬地蹩脚道:“我叫次仁达瓦,汉家名字是梅君鹤,字仙羽。”
贺江东怔忪地嘀咕:“仙羽?梅仙羽?是取最后一个鹤字!这名字不错啊!是哪个君?”
梅君鹤自是将他的话听进双耳的,不由得浮起一抹微笑:“君王的君。”
贺江东微微挑眉,分明有些吃惊:“你不是浥朝本土人吧?”问罢,不等人回答又自说自话,“次仁达瓦?你是雪域博巴人?”
梅君鹤愉悦地扬起眉头:“这可是个秘密,你要帮我保密!”
贺江东瞬间满头黑线:“那你还告诉我?”
梅君鹤又潇洒地扔下一个背影:“放心,说出去的人,都已经死了。我有事,先告辞。”
贺江**然一缩脖子,别问他为什么,方才那股强大的杀气,居然……居然来自于……这个小孩儿?!
额……他想找个地方蹲会儿!这小子功夫比自己好太多,就自己这吊儿郎当的几下子,还不够他热身吧?
他只想远远地躲着这家伙,哪里想到还会再次见到这小子……
黄昏,贺江东装好了三支老参,正想打道回府,一回头,好大一只老虎,吓得他差点跳起来了!
这下他管不了什么东南西北,只想快些逃跑。
此时此刻,他总算体会到,武到用时方恨少啊!跑都跑不快,怎么办?总不会就这么死在这荒山野岭吧?
他还有天下第一神医的远大梦想呢,不要啊!
关键时刻脚下一滑,一个狗 吃 屎 趴在了地上。
他听到老虎 兴 奋 的嘶吼,冲着天空大呼一声:“我命休矣!”
等了许久,愣是没见老虎扑 过来。
好奇怪,难不成老虎改吃素了?未待他多想,只听到一个稚嫩而淡漠的声音传来——
“你准备这样趴着回洛州么?”满是嘲讽的语气,在此刻听来却是无比动人。
“嘿嘿,原来是你呀~”贺江东一脸谄 笑地望着那张冷脸,“你不是有事走了么?”
“是你追着我一路,你还挺有理呢?”梅君鹤似乎被贺江东这种玩世不恭的性子感染,居然也有心情开玩笑:“怎么,看你都不想起来了,这个姿 势的感觉,应该很不错吧?”
贺江东翻个白眼,他刚才能有时间考虑方向吗?郁闷地迅速爬起来,掸着雪:“你嘴巴那么毒,吃毒 药长大的啊!”
梅君鹤微怔,吃毒 药长大的?
可不是么,这蛊毒已经在身体里种了三年了,大暑之日还会发作,苦不堪言。
他默默看着贺江东洒脱的样子,有些羡慕,又有些好笑。
只是,没来得及说话,回应贺江东的便只有一口殷红的鲜血。
他的体内又一次开始热 浪 翻 滚,倒在雪地的身体好似燃烧起来那般,裸 露在外的每一寸肌 肤都像被火焰烧灼,红成了一整片。
贺江东脸色猛地一变,上前搭了脉,那迅疾而虚浮的跳动让人惊愕。
他立刻摸出怀里的一个绿色瓷瓶,掰开梅君鹤的嘴,硬是塞进了数颗雪色药丸。
似乎知道梅君鹤此刻无法吞咽,点穴催功强行喂了下去。这样一折腾,累得满头大汗,一屁 股 坐在雪地里……
梅君鹤被扒 光了棉服,着一件 亵 衣 昏睡在雪地上,额头那朵火焰依旧在燃烧似的,不断闪烁着明亮的光彩。
只不过现在没有方才那般严重,好歹他的身体已经停止了抽搐,也不再滚烫。
贺江东看得直发抖,一时间又有些心虚——不用问就知道,梅君鹤定然是拼尽全力才杀了那只老虎,以致体内蛊毒不受控制。
这恐怕是唯一掣肘他的地方——永远无法使出全部的实力,否则性命堪忧!
这个孩子很特别:分明根骨奇佳,该是天之骄子……
莫非,这便是秦湘玉楼主所说的,天妒英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