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二十年,冬月初一,惊鸿楼五年庆贺。
风夜灯如何都没想到,花大姐所说的让她过些日子登台的意思是这样,原来,这个所谓的过段日子就是两个月……
中国话真是博大精深,尤其是用在有些钱势的人手里,玩到了高深莫测的境界!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从来看不下去宫斗剧了,不仅是因为太长没有耐心,还是因为自己太蠢、脑子回路太慢!
水池中央,粉嫩的莲灯飘荡在水面,汉白玉做的碧莲台上,花魁颜碧红衣似火,美目流转,广袖飞旋。一舞罢,台下掌声不断。
“各位,接下来的这位姑娘是我们惊鸿楼的新角~风夜灯,还望各位财神爷多多照拂。”老鸨,咳咳,是花大姐,煞有介事地说了一句让诸位贵客关照的话。
下一刻,二楼的回廊上甩出一道尺宽丈长的白绢,一抹略显娇柔的身段踏绢而来,平缓地落在碧莲台上。
众人欲一探究竟,却见那人蒙着绿色的面纱,遮住半张容颜,若隐若现。
女子身上的装饰并不多,只是简单的用了一对浅碧色流苏坠子别在两鬓,脑后一半的长发挽成了单髻,用一条绣着碧莲的银色发带打个蝴蝶结,发髻上簪着一根银色宫灯步摇,剩余的另一半青丝在腰际飘荡。
碧绿的身影细细地瞅了瞅脚下的汉白玉石台,满是莲花花瓣,花瓣梢嵌着绿色碎玉,雕刻精致,难怪要叫碧莲台了!
能登上碧莲台的不过是花魁、花冠、花蕊三位娘子,这三个女子分别为十七、十六、十五岁,品貌德才在青 楼非常好,相当于楼外进士之身三甲的名头——状元、榜眼、探花。
其余的姑娘只能在初 夜踏上这个碧莲台,再无女子有何特权,抑或是某位贵客在楼内撒下高价,要求某位舞姬在碧莲台上一舞,一次不少于百两黄金。
在所有人好奇之时,碧莲台上的女子欠了欠身:“见过各位客官,小女子风夜灯。都说惊鸿楼大宴将会与各位畅谈风雅,那么小女子先吟两首诗词,然后再唱首歌给各位欣赏,不敢保证各位喜欢,但绝对新奇!”
果然,不久便有人回应,不是套路中的老色鬼或者肥油男,相反应该是个帅哥。咳咳,听声音像是帅哥而已!帅哥在屏风后笑得很奇特,没有轻蔑,只有些许好奇和探究:“既然你如此有信心,便开始吧!”
风夜灯微微一笑,扫了一眼那个被纱织屏风遮挡的男人,灯火摇曳中依稀分辨出穿着艳丽举止优雅,她又仰首看天,为毛是红色?听这声音,怎生那么熟悉?回神后,她开始背李商隐的诗:“诗名乃《嫦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好文采!”
“好才情!”
方才的男子却并不欣赏,应该是不符合他的胃口,或是他有些挑剔了:“太儿女情长,未免有些小家子气了。”
风夜灯忍住咒骂声,你妹的!李义山的诗可是我们大中华出了名的优美,一点欣赏水平都没有,只会吐槽吧你!是来拆台的吧你!但是,为了能赚到银子回青都,忍了!她干巴巴地笑了笑:“不如公子说说究竟以何为题?”
那人同样清浅一笑,声音如古钟敲响:“春日我大浥朝北逐狼族,旗开得胜为题。”
风夜灯嗤笑:“公子除了这一首,可还有别的诗词要诵么?小女子好一次性念个够,令公子满意!”
对,是“念”,是“诵”,也就是“背”——毕竟都是大中华古人的诗词,既然不是自己的,就不该说是自己所作,估计有吐槽帝或者键盘侠又得说她矫情了。
不过她也不在乎,是自己的就是,不是自己的,就不是!反正她也是会写诗作词的,只不过仅限于为自己的小说提笔。
男子的语气阴晴不定,像是玩笑:“一首饮酒词,一首离别赋,加之方才的那首军旅诗,共三首。我不希望有女儿家的凄凄切切,最好写有渭城郡,如何?”
四下已经开始窃窃私语,无非是觉得这公子为难人,但是,她还是接下来了!她不是软柿子,任由别人拿捏:“好!不过呢,若是小女子念出来诗词,公子奖励什么?”
男子蓦然笑道:“你想要什么都行!”
风夜灯一笑置之,眼里全是小九九:“要你为我办事,你行不行?”
四下一片窃笑,戏谑声不绝于耳。
男子眯起眼饮了一杯酒:“不行你试试?”
笑话,他一个大老爷们儿能说不行么?这丫头太坏了,挑个坑给他,还当众调戏他!如此捣蛋,是得好生收拾一番!思及此,唇角扬起一抹淡笑,不知想到了什么。
风夜灯看着他,脱口而出:“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男子举着的酒杯在空中顿了顿,不动声色地抿着唇,并不说话,在等待佳作。
他是真的很想知道,这个既无沉鱼落雁之资、又无闭月羞花之貌的女子,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才情,不仅是好奇,更是期待和信任。
他相信,这个女子会不同凡响——自己在酒肆青楼混迹多年,虽从未跟各种女人胡乱勾搭,但偶尔也会听曲取乐。
可眼前的人儿明显与众不同,那双眸子里藏着许多故事与情愫,眼神却分外澄澈明净。
风夜灯丝毫不拖泥带水,眼神凌厉:“征战河西的是《前出塞》,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她并没有念完,因为后面涉及到政治,她一个青楼女子,还是别抒发那么多观点比较好,避免引火烧身!
环顾四周,她满意地笑着,望向远方某处,作出离别情绪,朝男子的方向做个挥别的姿势,轻吟:“离别赋名曰《渭城曲》,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她随意地扫了扫观众,浅笑:“饮酒词名唤《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当楼上楼下皆震惊时,风夜灯在台子上微微欠欠身子:“多谢各位欣赏!下面小女子唱首歌,给大家回味一番。”
男人再次开口:“方才太过风雅,想必众位有些腻,不妨让灯姑娘唱个有男女情趣的曲子,如何?”
风夜灯再次发誓,这个死男人定是上天派来整她的!
她竭力保持淡笑:“好,夜灯就遂了公子的意,唱个露骨的,望公子喜欢!”
台上的女子跳起了一种非常奇特的舞蹈,魅惑非常,眸子传神而妖娆:
“她,是悠悠一抹斜阳
多想多想,有谁懂得欣赏
他,有蓝蓝一片云窗
只等只等,有人与之共享……”
屏风后的男子蓦然起身,望着楼下在碧莲台上起舞的女子,悄无声息地绕过屏风,望着那抹碧色身影发怔。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妩媚之姿,而惊世骇俗的大胆曲调还在继续——“
来啊,快活啊,反正有、大把时光
来啊,爱情啊,反正有、大把愚妄
来啊,流浪啊,反正有、大把方向
来啊,造作啊,反正有、大把风光啊……”
一曲毕,惊鸿楼鸦雀无声。
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掉根针都能听见声音了,长见识了!她不知道,惊鸿楼在座所有人包括后台的女子,都惊呆了!对,就是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风夜灯望向娘炮梅:“公子,如何?”
梅君鹤眉清眼俊,墨发半束,朱砂红长衫松松地裹着周身,疏远淡漠的气息透过空气传来。
他温柔微笑,却未及眼底:“不错。”
风夜灯骄傲地抬起下巴,大有一副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样子:“好,你答应过我,要为我办事,那么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属下了,为我所用,就要有做下手的抬举哈!”
梅君鹤额前青筋跳了跳:“好,姑娘随意吩咐,在下定不负所望!”
风夜灯跺跺脚,一截长梯探出来接到地面,她轻轻踩着石阶下去。
走到后院,她对着满院子枯柳落叶撒气,还是不解气!那个娘炮究竟是干什么的呢?还好自己大学学了外语,知道爵士舞的骚劲儿,还自学了很久的古典舞,又跟着青海的阿姨学了藏族舞。
“灯姑娘是想在下了么?”后院门口倚着一个巧笑嫣然的妖孽,朱色衣袍加了一件柔软的水红色锦缎披风,脚着黑靴。
只是,他的衣襟仍旧是半敞开的,依然露着结实的胸膛,完美的麦色肌 肤极为诱 人,不知是有几块腹肌啊?
不过真的不冷吗?是不是感官有点问题啊?这个天气,应该捂严实不是吗?
等下,这张脸……
“树懒?!”
“灯姑娘,在下梅君鹤,莫要乱起绰号,可以么?”
“好!梅公子,你方才易容了?”
梅君鹤眉心的那朵火焰都有了一丝笑意,耐心地解释:“嗯,我刚刚完成任务归来,有些念你,便来了惊鸿楼。方才想听你唱歌,并非故意挑衅你。”
风夜灯嫌弃地看着他,眼底深处却泛着色眯眯的精光:“暴、露、狂!”
其实,她心底正没出息地想着,能再多露一点么?不是她色,真心是现在伪娘太多,像这样不胖不瘦还有胸 肌的男人,简直就是极品中的啊!
梅君鹤笑容温润:“灯姑娘可否移步一叙?如你所说,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他才不会说,自己已经命属下撒了重金包了玲珑小院一整年!
风夜灯笑得张扬而洒脱,下巴都恨不得翘上天去:“好啊,一场酒,交梅公子这个朋友,可值得很呐!”
风夜灯兴奋地拉着他的手,跑去惊鸿楼外,停在一座小酒楼前,领着梅君鹤大摇大摆地进去,勒令梅君鹤买了十坛子好酒,什么雍城柳林酒、谯城九酿春、汾阳杏花酒、晋熙剑南烧、洛州杜康酒每样两坛。
梅君鹤充当劳力,将酒一手五坛带走。
风夜灯一个人在前面蹦蹦跳跳,梅君鹤提着十坛酒仍不落后,对他而言,这是最轻松的任务了!看着风夜灯开心,他心中似乎更开心,那样不紧不慢地跟随,望着那抹绿色背影发呆。
风夜灯并未发现梅君鹤的模样,只知立刻去渭水河畔,对酒而眠,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梅君鹤包了一艘画舫,那丫头摘下面纱的一刻,他愣住有半晌的功夫——终于想起来为何会眼熟了:“灯姑娘可知晓御史中丞卓逸轩的亲妹妹卓晨景?”
风夜灯头都没抬:“卓什么?”
梅君鹤一笑而过:“无事。”
他以为,风夜灯即是卓晨景,所以长得很像,却不想人家根本不知道卓晨景是何许人!
风夜灯唤了许久皆不见梅君鹤回应,只得对酒独酌,七坛子酒下肚,已然醉眼朦胧。迷糊之际,一手抓着梅君鹤的胳膊,一手抬起来抚摸他的脸颊,亮晶晶的眸子赫然泪下,傻乎乎地笑着:“余温,你来了?”
梅君鹤眉头一皱:“灯姑娘,你醉了。”
风夜灯迷糊地笑了笑:“嗯?我没醉呢!梅公子,我千杯不醉!方才是眼花了,抱歉哈抱歉~你大人有大量,别计较!”
她觉得酒喝的太少了,该醉成烂泥才对!醉了就不会再想念了……又是两坛酒,梅君鹤干脆放弃劝慰,一心想着,待她醉酒了,用心照看她罢了!
“等、你,爱~~~我,哪怕只有一次也就足够,等你爱我……”她一边哭一边口齿不清地低唱,唱累了就开始问:“梅公子,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很爱很爱的那种?”
或许,有的话,只能对陌生人说的出口;又或者,只能醉酒的时候才问的出口……
梅君鹤沉吟片刻:“……爱是何意?”
风夜灯一怔,大笑:“对,你们古人不说爱的,是心悦……心悦一人。你可有过?”
梅君鹤摇头道:“不曾。”
风夜灯自嘲自讽道:“那就算了,你是不会懂的!”
“你很爱他?”
“是,很爱很爱。可惜……”
“他不爱你。”
风夜灯忽然笑起来,笑得眼泪横流:“哈哈哈哈,他说爱过我你信么?笑死人了,不爱就不爱,何必这般不坦诚呢?还爱过我!”
梅君鹤不知道心里是何滋味,只觉得堵的慌,又有些心疼。
记得以前,竹曾为一个女子动过心,可那女子却是湘南水帮的细作,不但利用了竹、背叛竹,为了逃命,还在竹的胸口狠狠地贯穿一剑,那一剑伤及肺腑,以至于如今竹的功夫依旧没能达到顶峰。只怕再重的伤,亦不及心头的疼痛更加折磨了吧?
最终,竹还是没能阻止墨倾,眼睁睁看墨倾解决了那女子却无能为力,为此,二人几乎是反目成仇,横眉冷对地处了多年才释怀。当时,竹喝的酩酊大醉,然后对着他不断倾诉,可他却不能陪竹纵酒高歌。
时隔多年,倾诉的人换成了女子,诉说的内容却相差无几。
他很好奇:“究竟何为爱情?他,又是怎样的人?”
风夜灯抱着最后一坛子酒,闭着眼大笑起来,肆意而豪爽地笑道:“爱是宽容,是慈悲,是温暖,也是希望。”
她笑到最后,眼泪横流:“用林徽因的话来说,你是爱,是暖,是希望,是人间四月天!他曾是我的爱,我的暖,我的希望,我的人间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