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烨望向院内精致典雅透着华贵之气的殿阁。沉吟了片刻,说道:“咱们昨晚回来已近丑时,伙计大多歇了,是盘账的胡账房开的店门,并没惊动到伙计,他不知晓也是正常。不过,刚才这个伙计是刚打扫完钱有禄的房间,看起来钱有禄不是咱们走后不久就是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
郑三刀道:“难道有啥急事?!不然钱掌柜不会受这么重的伤还要出门。”
陈烨抬头看了一眼东方天际刚从红彤彤的朝霞探出头的骄阳,点点头:“旁人的事,咱们不好打听,走,先去吃早饭,和申时行约定的是下午过去,咱们吃过早饭就出去,沿路闲逛瞧着京城的风景,挨到中午,在灯市口附近找个馆子再好好吃上一顿,然后再去申府。”郑三刀喜笑颜开的连连点头,两人迈步沿着回廊出了五进院落。
陈烨和郑三刀在大堂用过早饭,迈步走向大堂门口,胡彰站在门口。堆笑拱手道:“陈大掌柜要出门?”陈烨笑着点头。
胡彰忙道:“柳泉,快将陈掌柜的马车牵来。”一名伙计急忙快步出门飞奔向马棚。
“通达兄何时出门的?”陈烨微笑问道。
胡彰微微一愣,双目闪过惊疑之色,但稍显即逝,陪笑道:“今、今儿天没亮就出去了,陈掌柜知晓东家的脾气,东家没说去哪,我是不敢问的。”
陈烨笑着点点头,门外伙计赶着马车过来,陈烨瞧着簇新的蓝呢车厢,愣了一下。
胡彰赔笑道:“东家临走前吩咐胡彰为陈掌柜换的,不知陈掌柜是否满意?”
陈烨忙笑道:“让通达兄和胡账房费心了,只是这蓝呢棚面,陈烨一介草民,有违朝廷规制吧。”
胡彰笑道:“陈掌柜放心,虽然朝廷是有这样的规制,可是在京城早就流于形式,只要不是太出格,已没人闲得无聊过问这等小事了。京城内巨富商贾排场早就不同了,这算不得什么。”
陈烨微笑道:“京城果然不比外地,陈烨小地方人孤陋寡闻了,好,那我也就大着胆子入乡随俗了,胡账房,这车钱一并算在店钱内吧。”
胡彰忙笑道:“陈掌柜,东家吩咐过,这是东家送与陈掌柜的。我若是敢管您要银子,东家还不立马辞了我,呵呵呵呵。”
“既如此,等通达兄回来,我再向他当面道谢吧。”陈烨未再坚持,笑着拱拱手,和郑三刀迈步走出了大门。
胡彰瞧着马车缓缓开启,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了,扭脸望向大堂内坐在靠窗处吃早饭的一名年约三旬,穿着打扮像个读书人,可是一张脸却没有丝毫表情,顾盼间,双目射出鹰隼般寒光的男子。
男子透过虚掩的红木大窗瞧着郑三刀赶着马车经过,随之站起身来,快步走向门口,胡彰眼中露出畏惧之色,忙收回目光,装作望向已开始显出喧嚣热闹的街面。
男子对站在门口的胡彰根本就没瞧上一眼,快步挤进了人流内。
胡彰咽了一口唾沫,脸色有些发青,咬牙喃喃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一次老子豁出去了。”
郑三刀双目突然微眯,身子微向后仰,扭头隔着车厢露出一只眼瞧着车后。车帘掀动,陈烨从车厢内出来,坐在郑三刀身旁,瞧着郑三刀诡异的举动,没有说话。
片刻,郑三刀狐疑的扭过头来,陈烨轻声问道:“有不对?”
郑三刀犹豫道:“俺感觉后面有人盯着咱们。可是俺刚才悄悄瞧了半天,没发现有啥不对。”
陈烨微笑道:“你这两下子新鲜玩意是跟廖仆学的吧?!”
郑三刀脸色一红,嘿嘿笑了起来。陈烨笑道:“这次出门进步很大嘛,竟然不再故步自封,懂得学习别人的长处,难得。”
郑三刀尴尬的挠挠后脑勺:“俺还是没学好,要是老廖跟着,后面盯梢那家伙肯定逃不过他那双眼。”
陈烨沉默了一下,冷笑道:“这么说后面跟着咱们的一定是个盯梢的高手了,不过咱们也不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不怕他盯梢,随他盯着好了。”
郑三刀低声道:“主人要不要将车赶到僻静的去处,把他引过去,让三刀擒了他?”
陈烨摇头道:“他不会上当的,我估摸八成是昨晚偷袭钱有禄的镇抚司那伙人,咱们还有大事要办,能不招惹麻烦就不招惹。他想盯就让他盯好了,咱们依旧逛街消磨时间。”
郑三刀点点头,慢悠悠赶着马车,但一双眼依旧小心警惕的打量着四周。
临近未时,陈烨和郑三刀从灯市口一家门面不大但装潢的颇有江南特色的酒楼走出。两人上了马车,陈烨沉声道:“时辰差不多了,去纱帽胡同申府。”郑三刀抖动缰绳,驽马摇晃了一下脖颈,踏着碎步奔向纱帽胡同。
马车刚进入纱帽胡同内,那名书生打扮的男子快步奔了过来,站在胡同口左侧,眼中露出惊疑之色,犹豫了片刻,并没跟进胡同,而是转身望向不远处红墙碧瓦的皇城。
喧闹的街面上一个小衣襟短打扮,身形彪悍,身上透着几分江湖匪气的男子慢悠悠穿过来往的人流走了过来。
站在胡同口的男子目光与迎面走来透着匪气的男子的目光碰了一下,不动声色的轻轻点点头。走过来的男子脚步未停从他身旁过去,迈步走进了胡同内。
那名书生打扮的男子则快步走回灯市口街面,一辆重檐绿呢马车停在了身旁,男子跳上马车,挑帘进入车内,马车随之开启,踏着碎步离去了。
郑三刀一勒缰绳,马车停住了,陈烨跳下马车,快步走向府门大开。门口两侧分列着两名挎着腰刀身着橙色软甲黑色软靴军校的申府。
一名军校厉声喝道:“站住!”
陈烨忙拱手笑道:“在下陈烨,与申大人有约,烦请通禀一声。”
四名军校都是一愣,紧接着异口同声问道:“你就是官洲来的神医陈烨先生?”
陈烨笑道:“陈烨不假,但神医和先生万万不敢当。”那名刚出言呵斥的军校脸露敬畏,抱拳躬身道:“请神医先生稍待,我这就去禀告。”转身快步进门穿过轿厅,奔向门房。
片刻,管家申豹跟随军校从门房走出,快步奔向府门。“申豹见过小神医,老爷打发申豹在府门前等候小神医。只是这日头实在是毒了一些,申豹就去门房喝了口水,不想小神医就来了,多有慢待,小神医可千万不要见怪。”申豹满脸堆笑,拱手施礼道。
陈烨笑着还礼道:“申管家太客气了,草民实在不敢当。”
申豹笑道:“老爷在书房等候小神医,小神医请随申豹去见老爷。”申豹引着陈烨进入府内。
书房外,申豹隔着竹帘,躬身道:“老爷,小神医来了。”
“快请!”申时行洪亮的声音透帘而出。
申豹挑帘,陪笑道:“小神医请。”
陈烨含笑进入书房内,举目望去,足有四五十平米的书房几乎没有落脚之处,三面墙壁全是几乎快和房梁齐平的高大书架,书架上每一层每一阁都摆满了书。仅剩下书房正中间不大的地方摆放了一张书案,书案内外各放着一把座椅。
申时行头戴明阳巾,身穿一身暗花仿若青花瓷一般上等湖丝大袖道氅,手里拿着一卷书,坐在书案内。瞧见陈烨进来,不待陈烨施礼,笑道:“在老夫家里,就不必那么多俗礼了,小友快请坐。”
“多谢大人。”陈烨迈步来到书案对面的座椅坐下了,瞧着书案内的申时行,心里升起一股滑稽的感觉,仿佛又回到高中时代去教导处见教导主任时的场景。
竹帘掀起,申豹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将盘内的茶碗放在书案上,又躬身退了出去。
申时行笑道:“小友,请喝茶,老夫的书房简陋了,让小友见笑了。”
陈烨笑着欠身道:“说实话,晚辈刚进入书房,委实吃了一惊,但转而一想,也就不觉得奇怪了。大人若不是博览群书。学贯古今,又岂能位居庙堂,身居高位,握天下刑名之权。”
申时行笑着微叹了口气:“小友谬赞了,回想当年寒窗苦读,求得就是科举高中,能一展胸中抱负,经世济民。唉!可如今……”申时行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双眼慢慢扫视着书架上密集的书籍:“这书架上的书自从做官以来,已有很多不曾翻阅,它们也寂寞多年了。”
陈烨笑笑没有说话。申时行恍然,笑道:“老夫一时感慨,让小友见笑了。”
陈烨忙笑道:“大人这话草民实在不敢当,大人书架上这些书,大多草民慢说见就是听都未曾听闻过,说句不怕让大人见笑的话,草民坐在这里,瞧着它们,实在是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申时行哈哈一笑:“小友是第一个在老夫书房说这样话的人,老夫再次领教了小友爽达的性格,与小友交谈,老夫身心俱悦。”
陈烨苦笑道:“草民汗颜。”
申时行抬手做了个请字,笑着端起茶碗,揭开盖碗,轻呷了一口,瞧向喝茶的陈烨,沉声道:“老夫调阅了柳湘泉的案卷。”
陈烨忙放下茶碗,望向申时行。申时行犹豫了一下,道:“也是今日调阅案卷,老夫才知晓,柳湘泉已不在刑部大牢关押。”
陈烨吃了一惊,柳湘泉不在刑部大牢?!脱口问道:“那他在哪里?难不成被人放跑了?”
申时行笑了:“小友这话说得有趣,从刑部天牢内逃走,慢说是在本朝就是遍阅史册,恐怕也是闻所未闻吧。”
陈烨脸色一红,尴尬的欠身道:“草民言语无状,请大人恕罪,不过刚才大人所言,实在是让草民震惊不已,柳知府竟不在刑部天牢,这也未免耸人听闻了。”
申时行点点头:“在大明朝从刑部天牢内将囚犯弄走,事前事后都不知会我这刑部尚书,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申时行嘴角浮起一抹无奈的苦笑:“柳湘泉是被镇抚司的人秘密提走的,此刻一定是关押在镇抚司诏狱内。”
陈烨身子一震,双目全是惊骇之色瞧着申时行,心里全是疑惑,厂卫秘密从刑部天牢提走柳湘泉,没有圣旨是万万不敢这么做的,难道柳湘泉还犯有其他不可告人的谋逆大罪?
申时行苦笑道:“如今想来,从圣上下旨三法司封闭案卷,停查柳湘泉的案子,老夫就应该想到柳湘泉的案子内里一定不简单。”
申时行瞧向一脸震惊,眼神有些发呆的陈烨,叹了口气:“陈烨小友,老夫破例告诉你这些,是想再次劝告你,不要再趟这池浑水了,收手回官洲吧。”
陈烨身子又是一震,醒过神来,站起身,深施了一礼:“申大人对草民的良苦用心,草民感激涕零,但大人,草民曾对大人说过,草民受叶掌柜夫妇临终所托,就是刀山火海草民也要义无反顾救出柳夫人母女。”
“小友,你怎么到了此刻还如此糊涂,柳湘泉被关进镇抚司诏狱,他的案子恐怕远不是当初定罪的那些罪名,内里波谲云诡,避之唯恐不及,你怎么还敢飞蛾扑火,去救他的妻子女儿,若是救人不成,陷落进去,那可就是万劫不复!”申时行气愤地说道。
陈烨苦笑了一下,深施礼道:“陈烨主意已定,请大人明言柳夫人的下落。”
申时行愣住了,呆呆的瞧着陈烨:“小友你当真要一意孤行?”陈烨平静的瞧着申时行,没有说话。
半晌,申时行叹了口气,点点头:“老夫明白了,也罢,老夫就遂你的心意,柳湘泉的女儿被卖到……”
“大人,柳兰儿小姐的下落草民已知晓,请大人明示柳夫人的下落吧。”陈烨打断申时行的话,躬身说道。
申时行一愣,吃惊道:“你知道了?!”
陈烨点点头:“柳兰儿小姐如今被卖到了帘子胡同的胭脂楼。”
申时行别有意味的一笑:“后生可畏,短短一夜,小友竟然就打听到了柳兰儿的确实下落,老夫不得不佩服啊,想必小友有高人相助吧?”陈烨没有回答,一双眼求恳的看着申时行。
申时行点头道:“既如此,老夫就告诉你,柳妻叶仁慧如今在刑部侍郎钱正义府内做贱奴。”
陈烨一愣:“钱正义?!”
申时行点头,苦笑道:“小友医道通玄,钱侍郎那晚从老夫府上离去,果然回到槐树胡同自己的府宅不久就暴毙了。”
“多谢申大人!草民告辞了。”陈烨深施了一礼,转身向门外走去。
申时行张了一下嘴,没有说话,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也迈步走出了书房,站在书房门前瞧着陈烨急匆匆离去的背影,苦笑喃喃道:“轻生重诺,侠义心肠,可佩,可悲。”
陈烨出府,转身施礼道:“有劳申管家相送,陈烨告辞了。”不待申豹还礼,陈烨已急匆匆快步走回马车,跳上马车,坐在郑三刀身旁,沉声道:“走,槐树胡同。”郑三刀急忙抖动缰绳,马车缓缓向胡同口行去。
“主人,咋的了,您脸色这么难看,难道申时行给你脸色看了?”马车刚驶出胡同,郑三刀有些心惊的轻声问道。
陈烨铁青着脸,低声吼道:“混账王八蛋,衣冠禽兽!无怪老天爷都要你的狗命!”
郑三刀吓了一跳:“主人你这是咋的了?你可别吓俺,俺可不禁吓。”
陈烨吐了一口胸中的浊气,阴沉着脸道:“三刀你知道柳夫人被卖到哪去了吗?”
郑三刀小心翼翼道:“您让俺去槐树胡同,想必柳夫人被卖到胡同里的哪个达官贵人家里了吧?!”
陈烨冷笑道:“你做梦都不会想到,柳夫人被卖到钱正义府上了!”
郑三刀一愣,问道:“就是前两天晚上从申府出来的那位主人曾说过的,和柳知府称兄道弟,暗地里却下黑手害柳湘泉的那个王八蛋嗝屁了的狗屁侍郎?!”
陈烨阴沉着脸点点头:“就是那杂碎!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先害其夫,后买其妻,柳湘泉真是长了一双好眼,和这种杂碎做朋友!”
“可是主人,俺还是有些想不通,按理说,柳知府还让您救过他的女儿,对他还有恩,可他这是为啥下这么黑的手算计柳知府?算计了柳知府还不算完,还把柳夫人买进府做奴仆,俺怎么觉得这只有深仇大恨之人才能做出这种王八蛋事来?!”郑三刀疑惑不解的问道。
陈烨微微一愣,双目也露出疑惑之色,是啊!钱正义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害柳湘泉还可以说是为了功名利禄,可买人妻回家做奴仆折磨?!这确实有些不符合常理,难道真如三刀所说,他们之间在柳湘泉进京后结了什么深仇大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