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烨脑子嗡的一下,身子剧烈的摇晃了一下,惊得秦十六一把扶住,声音变调道:“主子,您、您怎么了?”
“我没事。”陈烨轻轻推开秦十六,瞧着冯保,脸上露出苦涩至极的笑意,喃喃道:“终究还是上本了,竟比原来提前了三年?这玩笑开的也未免太滑稽了吧!”
冯保惊恐茫然不解的看着陈烨:“王爷说什么玩笑?”
陈烨摇摇头,苦笑道:“看起来无论怎么强行改变,这定数也是无法改变的。是福不是祸,是祸怎么也躲不过。冯保,海瑞拿了吗?”
冯保急忙点头:“是奴才亲自带人拿的,人关在诏狱。奴才拿了人,主子万岁爷就让奴才宣王爷进宫。”
“主子!”秦十六脸色大变,惊怖的叫道。
陈烨淡淡一笑:“不用紧张,父皇若是迁怒于我,就不会仅是让冯保来传旨召我进宫,而是让冯保锁拿我进诏狱了。”
冯保敬服的点头道:“王爷睿智。”
“走吧,咱们进宫。”
“奴才去备车。”
“不必了,主子万岁爷吩咐,让王爷坐舆轿进宫。”冯保躬身道。
陈烨点点头,没有说话,迈步向修身殿走去,听事们簇拥着冯保急忙紧紧跟随……
玉熙宫大坪跸道两侧,黑压压跪满了在京六品以上官员,每一名官员或老或少的脸孔上都是泪流满面,神情都透露出难以抑制的惊慌恐惧之色。
裕王朱载垕跪伏在左侧头一位上,脸色苍白,同样是鼻涕眼泪一大把,但一双眼却惊疑惶恐的不时瞟向玉熙宫紧闭的宫门。
身后隐隐传来阁臣高拱略带不满的嘟囔声:“真是奇怪了,皇上的亲儿子不先召见,反倒将徐阶先召进去了,皇上这是要干什么?”
裕王脸色一变,扭头低喝道:“放肆!”
高拱急忙跪伏在地。但高拱的话让身后六部九卿的堂官们脸色都是微变,惊疑的互相瞟了一眼,目光稍碰,又都急忙分开,恭谨规矩的跪伏低垂下头。
袁炜慢慢抬起头,瞧了一眼跪在头前的裕王,眼中闪出焦躁急迫之色,悄悄扭头瞧向身后的仰承殿。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仰承殿方向传来,文武百官都急忙扭头瞧去,仰承殿一片灯火通明,锦衣卫指挥掌镇抚司事陆铎带领着镇抚司十三太保簇拥着陈烨和冯保快步走出仰承殿,沿着跸道走了过来。
李春芳、袁炜以及申时行等人泪痕未消的脸上都露出些许如释重负的笑意。御史言官们和六部官员中随即隐隐传出低呼声:“景王殿下来了。”
高拱微抬眼瞧向裕王,轻轻咳了一声。裕王身子微颤,眼角轻颤,泪流满面清秀的脸瞬间扭曲密布悲怒,突然站起身来,转身双眼喷火瞪着快步走过来的陈烨,透着哭腔悲愤的吼道:“你这个无父无君的逆子,你还有脸来,要不是你举荐海瑞,父皇怎能被那畜生气的吐血,我、我打死你这忤逆不孝的混账!”
随着吼声,裕王发疯一般冲了过来,陈烨眼神微眯,抬手止住要拦阻的陆铎等人:“都不要动。”
陆铎等人迟疑之际,裕王已冲到陈烨面前,伸手揪住陈烨宫服的胸襟,举拳要打。
陈烨冷冷的说道:“三哥,你要当着满朝文武扮演孝子,弟弟随你心愿。可是你要是利用弟弟我来表现你对父皇是最孝顺的,弟弟我奉劝你一句,拳头落下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不要孝子没扮成,先扮回死人!”
裕王举起的拳头停住了,布满血丝的泪眼露出惊慌之色,色厉内荏的叫嚷道:“你、你还敢打我不成?”
陈烨嘴角绽起一丝冷森的笑意,淡淡道:“试试看啊!”
“景王殿下,裕王是您……”高拱抬头,话刚出口,陈烨勃然色变,暴吼道:“你给本王闭上你的狗嘴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本王兄弟之间的家事上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高拱脸色铁青,难看到了极点,嘴角哆嗦了半天,没敢再说一个字,猛地一拂袍袖,低垂下头。
陈烨狰狞的使劲啐了一口:“犯贱的狗东西!”
高拱身子剧烈的晃动了一下,紧咬牙关,眼中闪烁着冷厉的寒芒,拄地的双手死死地扣着地面,手背上暴起如蚯蚓般地的青筋。
陈烨冷冷的看着脸色越见苍白的裕王:“三哥最好还是撒开兄弟,弟弟现在心里可是忧急如焚,若是一时控制不住,当着满朝官员对三哥你有所冒犯……”
裕王的手一哆嗦,松开揪着的胸襟,后退了一步。
陈烨冷笑道:“弟弟多谢三哥体谅。”迈步走向大坪左侧,翻身跪倒。
冯保偷瞟了一眼裕王尴尬的神情,嘴角轻微抽搐了一下,躬身道:“王爷不要过于心忧,奴才去瞧瞧主子万岁爷。”
裕王回过神来,强笑了一下,沙哑的说道:“有劳冯公公了。”
“奴才不敢。”冯保沿着跸道快步走向丹樨。
裕王嘴角轻微哆嗦着,眼中露出怨毒之色瞪着跪伏的陈烨,犹豫了一下,也迈步走了过去,在陈烨身旁跪下了。
陈烨没有抬头,微笑道:“这么做就对了。弟弟奉劝三哥一句,以后要演戏,最好唱独角戏。”裕王没有说话,低垂着头,但清瘦俊秀的脸扭曲狰狞着。
冯保刚走上丹樨,玉熙宫紧闭的宫门突然发出低沉的吱呀声,开启了,黄锦红肿着眼睛搀扶着老泪纵横步履不稳的徐阶走出。徐阶轻轻推开黄锦的手,泪流满面颔首示意,踉跄着走向丹樨。
冯保瞟了一眼黄锦,目光闪烁了一下,急忙快步过去搀扶住徐阶,轻声道:“阁老,慢点。”
徐阶感激的哽咽道:“多、多谢冯公公。”
黄锦声音透着哭腔扬声道:“主子万岁爷宣裕王殿下觐见。”
裕王身子一颤,惊喜交加的伏地大声道:“儿臣领旨。”站起身,得意的冲陈烨一笑,快步飞奔上了丹樨,从徐阶身旁走过,欣喜若狂之下,竟连点头示意都没有,就急匆匆飞奔向宫门。
徐阶红肿流泪的双眼微眯了一下,一丝异样之色从眼内飞快闪过,无声的叹了口气,踉跄着下了丹樨。
冯保眼神的余光一直偷瞧着徐阶的神情,徐阶神情些微的异样尽收眼底,下意识的眯了一下眼,双目急速闪烁着。
徐阶来到陈烨面前,陈烨急忙站起:“冯公公,我来吧。”搀扶着徐阶跪下,徐阶眼中再次闪过异样之色,深深的瞧了一眼陈烨,低沉道:“臣谢殿下。”
陈烨笑了一下,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跪倒。冯保双眼瞬间亮了一下,透出狂喜之色,但稍显即逝,冲陈烨躬身施了一礼,转身急匆匆上了丹樨,轻拍宫门,宫门开启一角,冯保闪身进入宫内。
时间无声的一秒一秒流逝着,玉熙宫大坪上鸦雀无声,一片静寂,只偶尔有极其低微的轻咳声响起。
陈烨微皱着眉头,慢慢抬头瞧了一眼夜色,朱载垕进去足有一个多时辰了。海瑞这道本上的委实突如其来,将一切都打乱了。
陈烨嘴角浮起一丝苦笑,现在我这个未来人也被这提前了整三年的奏本打懵了,局势突然陡转,以前按部就班的想法看来也只能是看一步走一步了。
跪在身后的徐阶慢慢抬起头,沉静的双目若有所思出神的瞧着陈烨的背影。
而在徐阶身后跪着的高拱和郭朴则不时的偷偷交换着眼神,也不时悄悄抬头瞧向紧闭的宫门,眼神中透露出紧张和强烈的期待……
陈烨轻吁了一口气,轻轻挪了挪已没有了知觉的双腿,抬头瞧了一眼已隐隐有几丝发白的东方天际,转而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瞧向紧闭的宫门,老爷子你可是真有体力啊,我这可已跪了只多不少三个时辰了,再跪下去,我这两条腿可要跪残废了。
陈烨正胡思乱想之际,宫门终于发出低沉的咯吱声开启了,裕王红肿的眼睛迈步走了出来,跟随在他身后的黄锦沙哑着公鸭嗓扬声道:“主子万岁爷有旨,海瑞何人,不过是一个狂犬吠日詈骂君父的畜生尔,朕贵为天子,又岂能被这无父无君的畜生几句狂悖嚣恶之言所伤。朕无大碍,百官群臣可以退去了。”
高拱和郭朴猛地抬起头惊喜交加的望向走过来的裕王,裕王虽满脸伤悲,但嘴角还是隐隐露出得意的笑意。
高拱和郭朴兴奋地站起身,迎了过去,裕王淡淡的瞧了一眼依旧跪伏的陈烨,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狞笑,低沉道:“父皇身子没什么大碍,只是一时让海瑞那畜生气的急火攻心而已,如今已经好多了。”
高拱得意的笑道:“苍天垂怜,臣听闻王爷说皇上龙体无恙,真是喜极而泣啊!”
裕王得意的一笑:“今儿本王高兴,高师傅,你们随本王回府,吃上几杯酒解解乏。”笑着第一个迈步走向仰承殿,高拱和郭朴满脸兴奋的急忙跟随。
李春芳搀扶起徐阶,徐阶感激的一笑,目光深邃的瞧了一眼依旧跪伏的陈烨,低沉的说道:“皇上龙体无恙,国事不可耽误,咱们都回去当值吧。”
“是。”其他阁臣六部九卿堂官跟随着徐阶、李春芳走向仰承殿,大坪上的官员们依品级陆续跟随退去了。
陈烨抬眼瞧了瞧已走空的大坪,玩味的一笑,使劲抻了一下懒腰,站起身来,冲站在丹樨上瞧着自己的黄锦笑了下,脚下发飘的转身要走。
黄锦笑道:“王爷请留步。”
陈烨转身,边活动着已开始有些麻痒的双腿,微笑问道:“黄公公还有事?”
黄锦躬身笑道:“主子万岁爷让您进去。”
陈烨静静的瞧着黄锦,慢慢地,两人同时绽颜笑了。陈烨迈步走向丹樨,边走边轻轻敲打着双腿,嘴里不住的吸着凉气。
黄锦急忙快步奔过来,蹲下身子,按揉陈烨的双腿,不时抬头瞧着陈烨。
陈烨微笑道:“黄公公有话要说?”
黄锦嘿嘿一笑,压着嗓子低声问道:“王爷,刚才奴才宣完旨,您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可是当真就要这么走了?”
陈烨微笑瞧着黄锦:“你说呢?”
“奴才、奴才不知晓。”
陈烨微笑道:“有些是强求不得,父皇若是宣我这个儿子进去,我这个做儿子的自然满心欢喜进去。父皇不宣我进宫,我这个做儿子的以为,父皇一定有他的道理。做儿臣的只有诚惶诚恐接受这个事实,绝不敢有其他想法的。”
“虽然满嘴瞎话,但朕还是很受用。”大统低沉的声音从殿门内传来。
陈烨一惊,刚要翻身跪倒,突然身子一震,震惊得呆住了。
大统昔日乌黑发亮的头发已变成了花白,清瘦但保养甚佳的面容也露出了苍老疲惫的皱纹,但那双俾睨天下孤傲的王者眼神依旧还在,甚至比平时更亮了。
大统推开搀扶自己的冯保,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迈步走出玉熙宫,步子虽慢,但每一步都很稳,来到陈烨面前,负手瞧着陈烨。
眼泪从眼眶夺眶而出,陈烨哽咽道:“父皇!”翻身要跪倒,大统低沉道:“不用跪了。你我父子就这么站着说会儿话。”
“是。”大统目光闪烁瞧着陈烨,半晌,微笑问道:“刚才你对你三哥无礼了?”
陈烨擦去脸颊的泪水,点点头。
“朕其实一直想问你,你是怎么看你三哥的?”
陈烨心里微跳,抬眼飞快的瞟了一眼大统。
“不要骗朕,说实话。”
陈烨沉吟了片刻,躬身道:“儿臣敢问父皇,不知父皇是否看过市井间流传的一个白话本子?”
“什么白话本子?”
“忠义水浒传。”
大统目光闪烁了一下,没有说话,静静地瞧着陈烨。
陈烨躬身道:“儿臣以为三哥很像宋公明。”
大统目光慢慢从陈烨脸上挪开,目光闪烁瞧向大坪对面的仰承殿,夜幕的渐渐退去,仰承殿的轮廓已清晰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