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饭后歇息也差不多, 我与墨晨便离开了客栈，身后几位大汉还在争论那件骇人听闻的事，声音越来越模糊。
天气愈加凉快, 我的这一身衣物还是特单薄了些, 只一阵凉风拂过我便觉着十分冷。马车在平坦的官道上行驶, 我偏头看闭目静养的墨晨, 想开口却不知怎么说。犹豫一番, 最后还是问出口，“墨晨，你可相信这世上有妖魔鬼怪？”
墨晨缓缓睁开眼睛, “若是这世上真有妖魔鬼怪，那与我信不信却是毫无干系。”
也是, 墨晨说得对, 时间倘若真的存在一件东西,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它都是存在的, 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意念而改变。只是，人世间又有几个人可以容得下妖精，人见了妖唯恐避之而不及。就是千百年来人与妖不能共处的观念深入人心，所以才会有除妖师，当年的绯尘见我了才会恨之入骨, 势要将我打得魂飞魄散。
我活了五百多年, 从来不曾有人与我说过人类与妖和谐相处的先例, 我自己亦不觉那些见了我就逃的人会与我成为知己。直到认识苍弦……这世间我所知晓的便只有他一个是可以任我接近的人。
马车开始有些颠簸, 想必是到了城郊外, 路有些坎坷了。伴随着马车轮子与地面摩擦的声响，我问身旁的墨晨, “倘若，有一日你发现自己的身边有一只妖，你会作如何反应？”
我怕他不晓得怎么答，便加了一句，“比如说，有一日你发现其实我是个活了五百年的妖，你会有何反应？”
墨晨脸上晕了浅浅的笑，看来是将我说的话当做了玩笑，“那你说说，若是一个正常人，遇上此事会有何反应？”
我想了想，总结并归纳了我五百年来的经验，“有三种反应，第一，直截了当地被吓晕过去，第二，用最快的速度逃走，第三，抄家伙和妖精搏一死战！”
“那你认为我是哪一种？”
“我觉着你是第三种。”
墨晨轻笑，“还有第四种。”
第四种？以我五百年来的经验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反应，“什么反应？”
“不作反应。”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大悟，以墨晨这种性情的人极有可能就是没有反应！！原来是我五百年来从来没有遇见墨晨这等人。不对，我好像忽略了苍弦，苍弦知晓我是妖的时候也是没反应！
我继续问墨晨，“你难道就不怕？”
“怕什么？”
我坐直了身子，语气放平放低：“妖是个很凶残的物种，会把人生吞活剥，会挖人心脏，还会吸人精魄，如此一来，是人都会害怕吧。”
一句话说完后，十分焦急地等待他回答，而墨晨良久才答了一个字，“嗯。”
我想了想，他的一个嗯字大抵就是代表他与其他人一样，心里还是会对妖精敬而远之的。若真是那样，我亦会理解他，毕竟这世上确实存在杀人剥皮，挖心吸血的妖。
深秋的太阳落得比较早，我们还没到达下一个可以落脚的县城便已经天黑。墨晨说要在这荒山野岭过一晚，明日再走。
也是没办法的事，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只能风餐露宿。
马夫是墨晨身边的侍卫，他自是不能让主子干粗活的，便手脚麻利地捡了些柴升起了一堆火。而后挑了帘说：“殿下，火生好了。”
墨晨点头，便起身下了马车。
我随着墨晨后面，与他并肩围着火堆坐下。马车上时时备了些干粮，所以，今日的晚膳也就这么凑合着了。
干粮这种东西一般都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手里拿着一块烧饼，我抬头望了望天，今夜无月，加之视线清明，一眼便看见这漫天银星，闪耀如金银之色。景色是很美，可惜美景不可餐。
天气也很是凉快，白日里还好，一到晚上这凉意更重，便觉着有几分寒意。即使是在这火堆旁，还是会隐隐有几分瑟瑟发抖。
我看了一眼墨晨，双手抱着臂膀，“我有些冷。”
他向我这边坐近了些，手上的一根柴火扔进火堆后便引起了一些上窜的火星子，橙黄的火光映照在他俊朗的侧脸，轮廓分明。良久，墨晨开口，对着我说话视线却是落在前面的火堆上，“冷的话便靠过来。”
我犹豫了一下，双手环住他的手臂，贴近他几分，将脸搁在他的臂弯里。于是，他的这左臂就被我禁锢在怀里。
他不动声色地用右手捡旁边的柴枝往火堆里扔，每扔进去一支柴火便会引起一阵火星子，而后是柴火燃烧时噼噼啪啪的声音。
许是太累，眼皮渐渐变重，不知哪时我便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人已经在马车上，身子靠着的是一个温暖的东西，算不上柔软，但是却十分舒服。是墨晨，怕是他已经习惯在我做各种无下限的事，所以，此时我搂着他的背，将整个头的重量赖在他的胸膛上，他亦是没有任何怨言。
“醒了？”他微微低头看还赖在他怀里的我。
“呃，是，醒了。”我一边答一边离开他的怀里。昨夜我记得自己是在外面睡着的，后来的事完全没了意识，现下在这马车上，恐怕是他抱着我上来的。
他整理着被我□□得凌乱的衣襟，“你的睡姿倒是让我想到了一件东西。”
我好奇，“什么东西？”
他低低笑一声，“刚出生的团子。”
我想了想，刚出生的人是怎么睡来着。大抵就是两只手到处乱抓东西，一定要抓住东西才安心，小脑袋瓜不住地往大人的怀里钻……唔，原来我睡觉的时候就是这样的，难怪会把墨晨的衣襟弄成那个样。
为了表示我对墨晨的深切同情与歉意，我决定要好好报答他一番，“墨晨，被我赖在身上一晚上，你的肩膀酸么？”
他看了我一眼，“嗯？”
我侧着身子抬高双手去捏他的肩，“我来帮你好好捏捏肩，保证舒服。”
关于捏肩，这种事小时候帮娘亲捏过，但是感觉确实截然不同，娘亲虽然不胖，但是捏起来还是很多肉的。墨晨的肩膀，我怎么捏也只能捏到一点点，“墨晨，你的肉好少啊，不够捏。”
墨晨：“……”
过了许久，墨晨与我皆是沉默，他没有嫌弃我捏肩的技术烂而叫我停下，以前娘亲总是说我捏肩就像要把骨头捏碎一样，十分折磨人。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每当有事要求娘亲，我就会帮她捏肩，捏到她答应我的要求才肯放开。于是，捏肩这份十分辛苦的差事我都是用来当做要挟工具使用的。
墨晨的手覆上了我的手，语气温柔，“够了。”
我心里想，他终于忍受不住了要喊停了。“是不是越捏肩膀越酸了？”
墨晨淡淡道：“不会，很舒服。”
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捏肩捏的舒服的，于是，为了感谢他对我捏肩技术的认可，我决定，“那我再帮你捏捏。”
“罢了。”墨晨柔声道：“捏久了，你的手也会酸。”
我活动了一下十指，确实有那么点，因为我捏肩十分用力，所以特别费力，捏久了自然会手酸，还是墨晨考虑得周到。
马车走了那么一段路后停了下来，外面的马夫挑了帘子向墨晨禀告，“公子，前面的路被挡着了。”
路被挡着？我第一反应就是山贼，一群猥琐的失足青年站在路中间，最前面一个一只眼带着黑眼罩的彪形大汉说，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我为那些山贼捏了一把汗，今日碰上墨晨绝对是他们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因为墨晨的剑术这天底下怕是难逢对手。
墨晨下了马车，我也跟着下去看热闹了。
现实与想象总有些差别，这山贼是没有，平民老百姓倒是有那么五六个，在不宽不窄的官道上围成一团后就刚刚好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走近去看了看，我十分震惊，仿佛晴天霹雳那般引起了我的心剧烈跳动，如此反应不是因为路上躺了一具被妖精吸干了精魄面部各种扭曲的干尸，而是在那尸体旁还有一个人，一个我恨之入骨的人！若不是因为他我就不会魂飞魄散，苍弦也用不着用性命来保住我的魂魄！是，那个人就是二十年前将我打得魂飞魄散的除妖师绯尘，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绯尘看过那具干尸后，站起来对围观的百姓说：“是蛇妖干的好事，你们近日晚上最好莫要出门。”
我身边的几个被吓到的老百姓木讷地点头，身子不自觉打了几个冷颤。而我，看着绯尘那张脸，捏紧了拳头，掌心一阵刺痛。我知晓此时杀气就十分重，恨不得立马将他碎尸万段！若不是因为他，苍弦又怎么会死，终究是他杀了苍弦，是他害我与苍弦阴阳相隔，如今天涯海角苦苦搜寻。是他，全都是因为他对世间妖精的恨意造成的！
不可原谅，亦不能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