蠡垣那双平湖春水般幽暗深邃的眼眸,似初春里刚刚化掉冰封微微漾着波纹的深水,就那样定定地停留在碧玺脸上。碧玺吃不住这眼力,一颗心早跳得乱七八糟,大清早的,明明凉意深浓,她却出了一脑门子的汗,额头都微微泛出油光,连去夺香囊都忘了。
四目交错时,碧玺的脸色已是绯红,急忙扭开脸,避开了他的注视。
他没再说话,只静静地,似在等待她的回答。
碧玺这种心慌的感觉就像是涨潮时涌起的海水,沾染衣衫,向着四肢百骸浸透过去。她一面急着要去伺候主子,一面羞恼着心事被他戳破,又羞又急之下,索性抬脚使劲踩了他教。蠡垣全没防备,这一下被碧玺踩了个结实,左脚五个无辜的脚趾头全部遭殃,脚板底简直都痛了。碧玺就趁着他一愣神的功夫,甩手挣脱了他,身轻如燕逃之夭夭。
蠡垣望着她燕雀般窈窕的身姿轻捷地远去,唇边那抹笑意终于绷不住,咧嘴独自一人乐开了。直到碧玺背影消失在视线里,他才低头,拍了拍靴子,将香囊收回怀中,贴身放好,摸着剑柄颔首离去,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一直挂在唇边。
最近几日太子也不知是在忙些什么,经常三天两头都不见踪影。
苏思曼也去过几次庆延殿,梁少钧都不在,听宫女说皇上在太和殿常召见他,爷俩也不晓得在谋划些什么,宫女太监全部都被屏退了。再不然就是出宫去密会臣下,天天都很晚才回宫。苏思曼听得如此回报,心中隐隐觉得有点不安,总有种要发生什么大事的预感,回到安沁园也依然心神不宁。
不过她很快又打消自己的疑虑,先前也总觉得会出什么大事,结果还不是平平安安啰,募集赈灾款的事也顺利解决,总之是天无绝人之路嘛。自己这么凭空胡思乱想,一点意义也没有。
如此想着,苏思曼一颗心又放了回去,转头便去了暖阁。她现在简直有点离不开那孩子了,一天不见心里就空落落的,不知道梁少钧要是知道一天不见他,她尚能坐得住,一天不见那奶娃娃却心如猫抓,会不会吃醋?
奶娘正抱着小殿下在外头晒太阳,今日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又不是太热,当真是秋高气爽,分外怡人。苏思曼低头看着睡熟中的孩子,忍不住伸手指轻轻刮了刮他那看上去能掐得出水来的粉嫩小脸儿,脑子里不自觉想起上回梁少钧留宿时说的话——
“杏儿,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孩子呢?”
看着他期待的模样,她羞臊地点了点头,忍不住又推了一把他肩膀,羞道:“这要看天意的,岂是我想生就能生,又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梁少钧多聪明的人啊,一下子就把她的话往歪处想了:“怎么,你是嫌我不够勤劳?”瞧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喂,你以为你伪装得很好么,嘴巴都快弯到天上去了喂!
苏思曼接不下这茬儿,闹了个大红脸,这家伙肯定是故意的哪!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阴险狡诈了哈,明明只是开导他不要当面瘫啊喂,怎么就被他戏弄了,平时不都是她戏弄他的吗?!这剧本不对!
结果那天晚上梁少钧果然十分勤奋,比那春耕的老牛还卖力,耕了一圈又一圈,播撒种子更是毫不吝啬。瞧瞧,这要还不成,那真不能怪耕地的牛不勤奋了,只能怪那地太贫瘠。
苏思曼抱着小孩儿,那眼光不由自主从奶娃娃粉妆玉琢的小脸瞟到了自己平坦得像锅盖一样的肚皮上。说来也真怪,两人圆房也好几个月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难不成真是她这块地不够肥实?
其实这个问题也困扰她好一阵了,自从有了冕儿,她也渴望着生一个孩子,只属于她和他的孩子。可为什么老是怀不上呢?她从来也没喝过什么避子汤,有几次还特意挑的排卵期行房,按说中奖几率很高的,偏偏却还是没动静,实在有点怪异。
在暖阁呆了大半天,眼瞅着日头都偏西了,苏思曼打算移步返回安沁园。路过小花园时,看到不远处一个小宫女低着头行色匆匆而去,竟然都没瞧见她,自然更不可能向她行礼了。苏思曼不是个拘礼数的人,通常遇着这种情况都是不会深究的,更何况此时她满腹心事,根本没留意到。不过随行的碧玺可不是个眼花含糊的主儿,向苏思曼耳语了几句,只见苏思曼点了点头。
碧玺上前半步,扬声道:“你站住!”
那小宫女一听有人叫唤,似乎大吃了一惊,一个手抖,手里拿的什么东西便掉了出来撒到了地上。
“奴……奴婢参见太子妃!”小宫女抖着声儿,跪地死命地磕头。这姑娘也忒实诚,每磕一下都锄地有声砰砰响,没几下额头就开了花。
苏思曼看了看她,没出声。
碧玺出口问道:“你是哪个宫的?怎么瞧着面生得很。”
小宫女听到发问,又砰砰磕了俩响头,才颤声回道:“奴婢……奴婢是清漪轩的。”
碧玺声音立时提高了一度,威势更增了几分:“太子妃面前,你也敢信口开河!”
“奴婢没有,奴婢不敢!”小宫女已经被唬晕了,完全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碧玺声色俱厉:“清漪轩有些什么奴才,你当太子妃都不清楚?欺主犯上,你可知罪?!”
小宫女此时已经被吓得三魂离体六魄飞散,磕头都磕蒙了,碧玺的话无疑是当头棒喝,她磕头的频率也慢了下来,伏在地上哭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是新近才调去清漪轩的,可能是上头还未及通报,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苏思曼听得撇了撇嘴,这丫头实在不怎么机灵。
果然就听碧玺道:“如此说来,倒是你主子冯良娣的不是了?好一个大胆的奴才,有你这么做奴才的么!见了太子妃,却故意躲避不行礼,这是第一罪;做错事不知悔改还出卖主子,这是第二罪;宫中行事向来讲求稳重利落,你却鬼鬼祟祟形色不轨,这是第三罪。你可知这些罪行足够你去慎行司关一辈子的么?”
小宫女已经彻底被吓瘫了,嘴里只余“求太子妃开恩求太子妃开恩”了,软瘫在那里浑身抖得像筛糠。
苏思曼见这宫女已被吓住,觉得也够了,便以眼色示意碧玺。碧玺多善解人意啊,无需出声提醒,只要一个眼神,便能与主子心意相通,当下住了嘴,退回苏思曼身后。
“好了好了,别磕了,你抬起头来。”苏思曼婉声道,与碧玺唱双簧已是得心应手。当然了,每次都是碧玺唱白脸,她唱红脸,堂堂太子妃,哪能当恶人不是。
小宫女哪里敢起来,犹是磕头不止,地板上都已经染红了一块。
苏思曼又向碧玺丢了个眼色,碧玺赶紧屁颠屁颠上前去将她半个身子从地皮上扶起来:“太子妃让你起来,你怎么能抗命呢?”
语气那叫一个温婉,态度那叫一个和颜悦色,好像刚刚凶得跟母夜叉似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她一样。
苏思曼暗暗得意得很,你看看,还是我手下的人得力吧?表演多到位,你叫她唱白脸,她决不唱黑脸,你叫她逮耗子,她决不抓错鸡。反观冯绾绾手底下第一心腹宫女彩霞的亲妹子,道行可就差太远了!就被碧玺随便找个由头这么一唬,已经成这模样了,哪成气候啊!
小宫女早已风中凌乱,被碧玺这么一扶,唯一剩下的那一魄也被吓飞了,只抖抖索索地道:“多……多谢太子妃!”
苏思曼眼风扫了一下地上用牛皮纸包着的药包,继续温和地发问:“地上那是什么?”
“奴婢不知!”小宫女摇头好似拨浪鼓,上口处流出的血也随着这个动作,顺应离心力斜斜地洒落,沾到了碧玺嫩绿的衣裙上,现出几个醒目的小红点来。
苏思曼又蔼声问了一句:“当真不知么?”
碧玺适时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小宫女恰好与她目光相遇,眸中立时现出恐惧来。碧玺那目光似乎又是在告诫她:欺瞒主上,那是重罪!
小宫女自知无法瞒天过海,只能实说,只盼这位看上去非常和婉的太子妃放自己一马。她赶紧又伏下身去:“回太子妃,是姐姐吩咐奴婢去太医院取的药。”
苏思曼很善于抓重点,注意力一下子落在了“姐姐”和“取”这两个字眼上。
事实上,自从她这一次回宫后,就有意开始培养自己在东宫的势力,以防再被他人暗算。而那日撞破冯绾绾与梁少轩的奸情,更是坚定了她往清漪轩安插眼线的决心。可是冯绾绾的心腹宫女彩霞不是个好糊弄的,她几次安插人手都不太成功,被防得死死的。后来才想到索性不如威逼彩霞与自己合作,自己只要有了能让她低头俯就的筹码,便是得了一个力助。其一,彩霞是冯绾绾心腹,冯绾绾不会怀疑她。其二,也因为彩霞是冯绾绾心腹,她知道的秘事更多更详尽,从她嘴里掏出来的东西也就更有价值。
问题就在于怎么收服这个彩霞,彩霞是个软硬不吃的人,游说威逼统统没用,为这个,苏思曼可没少伤脑筋。后来碧玺查出彩霞还有个亲妹子在梁少恒他母亲的百悦阁当差,托了关系才将她调去了冯绾绾那里。
等来等去,到底是等来了个好时机。
苏思曼忍不住唇边溢出一丝淡笑,吩咐:“将她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