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进去，穿过重重帷幔，看见他伸出的手，期待的朝着她的方向。
兰羽没有停留，一步步上前，在他榻前站定。
“羽儿……”
凤暝看着她，目光温柔而贪恋，疼痛而不舍。
“你终于……终于来看我了……”
兰羽很平静的看着他，认真的从他老态龙钟的脸找回昔日那个令她动心让她心甘情愿放弃自由从此深锁宫中的温柔男子来。
凤暝看着她的目光，飘忽的一笑。
“我老了，你……是不是快不认识我了？”
他大她十岁，遇见她的时候她大好年华，他早已妻妾成群儿女绕膝。他总觉得亏欠她，所以对她加倍的好，加倍的疼惜……可再多的宠和爱，也无法淡去那样的伤害和囚禁。
她，也是恨他的吧。
“不。”
兰羽却摇头，目光依旧如当年那般清澈。
“你变成任何模样，我都认得。”
凤暝一颤，眼中又是惊喜又是忧伤。
“羽儿……”凤暝伸手想去拉她的手，可看见自己手上纵横斑驳的皱纹，似一条条劈裂时光的剑，刺在他心口上。疼痛，不期而至。
他颤抖着，缩了回来。
兰羽却忽然上前，抓住了他的手。
凤暝浑身一震。
“羽儿？”
兰羽抓着他的手，感受到他手背上那些深浅不一的皱纹，神情淡淡怅惘。
“阿暝。”
凤暝浑身一颤，眼中混沌之色慢慢消散，这一刻他眼神亮得出奇。
“你……羽儿……”他激动得不能自已，“你叫我什么？”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他以为自己病入膏肓产生了幻觉。十年，她已经十年没有这么唤过他了。
兰羽微微一下，眼角却淡淡忧伤。
“阿暝。”
她又唤了声。
是真的，没有产生幻觉。
凤暝几乎要喜极而泣。
“羽……羽儿……”
兰羽就着他的手，坐在床沿上，低头看着他苍老的容颜，神情平静。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从我们相遇，到现在，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目光里渐渐浮现怀念和惆怅。
“这宫廷曾给了我无数欢笑，也给了我无数苦痛绝望。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凤暝蠕动着唇，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兰羽又淡淡一笑，“我曾那样欣喜遇见你，也曾那样后悔嫁给你……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没有遇见你，没有嫁给你，我的人生会是怎样的？或许会更糟糕，也或许会更幸福。然而种种
猜测都只是假如，谁能预见未知？不过就是命而已。”
凤暝努力撑着最后一口气，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她。
“十八年，这十八年你教会了我在婆娑族从不懂得的爱恨情仇，也让我知道了什么叫痛彻心扉和无助绝望。我曾那样恨你，恨你带走了我的女儿。”
兰羽说到这儿，眼里闪过痛楚。
“我不希望她做什么女皇，只希望她做个普通人，一辈子快快乐乐，能嫁给自己所爱的人，比什么都强，你却偏偏要她做那至高无上的帝王。你怎么忍心，怎能忍心？”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哀痛而幽怨，字字深切，锥心刺骨。
“羽……”
凤暝死死抓着她的手，大口大口的喘息。
“不、不是这样……”终究无法承受她的恨意，他说：“时下乱世，女子位卑……兮儿若没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地位，日后……日后怎能面对那些层出不穷的政治争夺，江山追逐？她是我们的女儿，我如何不疼惜她？天凤国体如此……纵我倾尽此生，终究无法扭转乾坤……所以、所以我赐她尊贵封号，让她做这世间最高贵的公主……可那又如何？待我百年过后，她依旧孤苦伶仃，谁能护她？她长大了，终究……是要嫁人的。荀……荀儿体弱，担江山重任必定劳心劳力，能帮她多少？还有珏儿，都是一样的……何况他们非你亲生，谁知、谁知道我死后会如何？这世间，最瞬息万变的，其实是人心……”
兰羽浑身一震，下意识的要反驳。
凤暝大口大口的喘息，抓着她的手丝毫都不放松，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道尽此生苦心。
“这世间谁能配咱们的女儿？左不过那几个……男尊女卑，历来如此……难道要让咱们的女儿嫁为人妇再与人共侍一夫，一生荣华却凄苦伶仃？不……兮儿是凤凰，岂是凡俗女子可比？她要嫁这世间最杰出的男儿，她有资格得到这世间最真挚的情爱……政权人物，一生所控，江山耳耳，儿女私情从来都是其次……”
说到这里，他眼神闪过深切的痛楚和对命运的无奈。
“与其让她将一生断送在男人的争逐野心上，不如……不如手握权柄，坐那之尊宝座……天凤的女帝。将来……将来她喜欢谁就可选谁为王夫……天下男子，凭她喜欢，想要谁就可纳谁，不必再以普通女子之身，与她人争夺，凄惨一生……羽、羽儿，你相信我，兮儿是我最宠爱的女儿，我怎会害她？她做了女皇，这世上，就再无人小看她……”
他本就已经油尽灯枯，说了太多话，力气也快没了，呼吸渐弱。
“楚晔……容臻……那两个小子，呵呵……”他唇边泛起一丝笑，“她想嫁给谁，都可以。兮儿以帝王之尊，以后就是双王称霸，天下尽在掌中……权利，爱情……
什么都有了……”
哗啦啦珠帘碰撞的声音陡然响起。
凤浅兮大步走进来。
她死死盯着床上那个满脸老态眼神浑浊的男人。这个她厌憎痛恶发誓永不会原谅他的男人，在生命的一刻，道尽半生良苦用心。
以那么多人性命鲜血铺路，只为赋予她锦绣将来。
这些话，他从来都没对她说过。
她恨他自私凉薄冷血残忍，却从未想过他所有的狠毒无情都只是因为，他所有的感情，都给了她和母亲。
可是为什么？
要有那么多的牺牲？
她怔在原地，这一瞬间大脑思绪放空，真是未曾听见母亲的呼唤。
凤暝看见她，混沌的眸子亮了一瞬，颤巍巍的唤。
“兮儿……”
这一声唤醒了凤浅兮游离空茫的思绪，她浑身一震，看着他希冀的眼，然后迈着步子，走了过去。
她在他床前站定，眼神里一瞬间莫大哀凉。
“为什么？”她说：“那么多的人，他们都是你的亲生儿女，你怎能如此狠心？”
她不要自己的幸福建立在所有人的鲜血尸体上，尤其那许多人中还有对她呵护备至的大哥和二哥，以及为她牺牲性命的五姐。
那么多的鲜血，那么多的牺牲。
纵然她拥有一切，又有何意义？
这一生，她真的能理所当然的幸福么？
“兮儿……”
凤暝勉强伸出一只手来，手指颤抖，以挽留的姿势对着她。
“别恨我，别恨……”
垂死之人最后的挣扎，每一寸呼吸都难能可贵，他明明早就该死了，却始终伸着手，想要得到女儿最后的原谅。
然而终究抵不过命运的刀锯割裂，他伸出的手，慢慢垂下。
凤浅兮忽然扑过去，死死的抓住他即将垂落的手，低声道：“父皇……”
这一声低鸣哀痛，这一声莫大悲凉，这一声撕心裂肺，这一声肝肠寸断……
所有爱恨在死亡面前都变得脆弱渺小。
最后这一刻，她终究给了他期待的那一声亲切的呼唤。
最后这一刻，她仿佛重拾儿时记忆，记忆纷繁错乱，幼年欢笑温馨刹那重来。
心中堆积仇恨的堡垒瞬间垮塌。
满腔怨恨不平，最终都只因自己。
最该死的，是她。
那一声呼唤仿佛来自灵魂的救赎，凤暝原本已经垂下的眼刹那亮起，胜过这一刻殿中璧光辉煌。
随即他嘴角勾起淡淡笑意，含笑闭上了眼睛。
他死了。
……
天凤一百三十六年，八月二十一夜，政嘉帝凤暝驾崩，享年四十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