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请外援也不是不可以。”资景行原是站在里面,背对着门的,这会儿回了下身,对亚宁说:“不过是跟你过两招,用得着请外援么?”
董亚宁微笑着,说:“怕您请外援呢?”
“你也是看着小磬了吧?我跟菲菲进来的时候,正巧他也来。”资景行说。
芳菲说:“叶哥在隔壁枪房。说等会儿过来陪姥爷走两回。”她微笑着说。但是没提叶崇磬同行的那位。
董亚宁也没提,只是摸了摸仍有些浅浅的青紫色印子的下巴,说:“他还挺闲。”
“今儿不是周六嘛,说是等下从这里直接去马场。”芳菲当然看到董亚宁这个不自觉的小动作,心里一动。
董亚宁意识到,笑嘻嘻的转脸对外祖父说:“开始吧,姥爷?要不等会儿咱们也去马场,您不老说我玩物丧志?我带您看看我那些宝贝——能让人就只看着,都心花怒放的!您瞧着准爱上。然后中午我那儿吃饭吧,最近我妈让林阿姨翻着花样给我做药膳,吃的我一张嘴都能跑出九头鸟儿来,难受的不行……咱中午叫人来做好吃的……李晋!”
“叫李晋干嘛,先办正事儿。”资景行也笑微微的。
李晋冒了个头,见没自己的事儿,便将枪房门关好出去了。
“横竖咱都得吃饭啊。不能让你们陪我吃那些难吃的东西吧。”董亚宁笑着说。他见外祖父今天连轮椅都没有用,看上去精神相当不错。身边的芳菲一身黑色的短衫短裤,修长白皙的腿露出来,被一对黑色细高跟凉鞋一托,整个人仙气飘飘的,极美,他却皱了眉。芳菲看着他阴阳怪气的样子,晓得是自己这穿着不入他的眼了,随手将旁边椅背上搭着的纱裙取过来系在腰间,摊了下手,说:“隔着蛤蟆镜,都知道你在用眼神给我浸猪笼。讨厌不讨厌啊。”
“你穿成这样,给人眼吃冰激凌啊。”董亚宁摘了墨镜,扔在一边,“这儿进进出出的没一只好鸟儿……”
“这样总行了吧?”芳菲甩了甩身子,长裙飘起来。“别这会儿挤兑我,等下输给姥爷,我看你哭鼻子的时候都有。”
资景行听了这话,笑着把拐杖交给芳菲,亲手开枪匣。
董亚宁在一边候着。
枪本是他早前让李晋送回去,供外祖父挑的。都是上好的货色。不想外祖父赏玩半日,原样退回。说,到时候,就用俱乐部提供的普通手枪吧。
他通常最不喜欢用的就是俱乐部这些枪。总觉得是蒙事儿的东西。但这会儿见外祖父那白的有些透明的手,开了匣子,取弹夹装子弹,不但手上的动作灵活而不带一丝颤,就连脚下也稳稳的,与平时那一步三喘的状态简直判若两人……他深吸了口气,再走近些。
资景行慢慢的举起了枪,对准靶子,瞄了一下,收手。反复两次,气定神闲的说:“还不错。”
“那我也用这个吧。”董亚宁说着,回头示意负责这间枪房的教练。
“你用你使着顺手的。”资景行说。他瞄着枪身上的烤蓝。已经有许久不曾摸过枪了。这东西拿在手里,沉的好像超过了记忆中任何一次。他攥了下手,看看旁边的亚宁。
亚宁笑笑,从教练那里接过枪匣,等着教练输入密码后离开。
资景行等着亚宁。
亚宁低头聚精会神的给装弹、上膛。沉重的陌生手枪在他灵活的手掌间,精灵似的翻腾跳跃,完全不像是第一次接触。
资景行在心里叹了口气。难怪妻子在世的时候老早就说过,要不是亚宁执意念建筑系,是该送他去部队锻炼下的。这话搁到现在,看起来仍是个遗憾。天生的,亚宁该是个用枪的人。
他已经记不太清楚第一次带亚宁去打靶,亚宁的确切年纪了。只记得他当时两眼放光的样子。这孩子在乡下呆久了,未免有些野性,回来没多少日子,四周围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被他打遍了。他一直在琢磨个好办法让亚宁收收心性,当时先想到了让人教亚宁擒拿格斗,却没想到带他来打打靶。还是妻子临时起意,带上了亚宁……就在此刻,他简直能看到小小的亚宁,被妻子手把手耐心的教着怎么装子弹、怎么拉枪栓……这不是幻影,真实的触手可及。只是慢慢的,亚宁的样子在缩小,更小,面孔更白净也更清秀起来,转过脸来看向他,那眼睛,则漂亮灵动的若珠滚玉盘……他忍不住手一滑,手里的枪沉下去,枪口重重的磕在桌上。他微微合上眼睛。于是那幻像消失了。
董亚宁听到,他看了看外祖父,正在闭目养神的样子,以为他是在调整呼吸,便没有在意。
芳菲早就退到了安全距离之外,抱着手臂站在阴影中,看着打靶位子上,外祖父和兄长一同站立在那里,虽然好半晌一句话都没说,眼神也没有交流,两人间却有种说不出的紧张感,以至于她斜着身子靠在墙上了,都浑然不觉,只是忽然的,听到电铃声,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似的。
董亚宁皱着眉回头。
枪房封闭性太好,一般敲门是听不到的,而进入设计状态,电铃就会被闪灯取代。这会儿,他想都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来了。照他的意思,是不让教练开门的,不料
外祖父却在一边先开了口,说:“应该是小磬,让他来吧。”
董亚宁不满的抿嘴一声不吭。将眼罩拉下,罩住了半边面孔。
叶崇磬是自己来的。
走进来,清清俊俊的一个人,一缕晨光似的,让整间屋子都亮起来了。跟资景行打完招呼,他看向董亚宁,两个人的目光交错在一起,当然的同时想起上次见面时候的不愉快。两人都没有先开口,倒是谁也不觉得尴尬。有一会儿,董亚宁才示意他,问:“要不要来一局?”
叶崇磬嘴角一牵。
董亚宁这个死鸭子嘴硬的家伙,想从他嘴里听到低头的话,简直是活着就办不到的事儿。他这是换了种方式转圜。
于是叶崇磬说:“我来找姥爷比武的,谁跟你来。”
资景行哈哈一笑,枪管斜了一下,他顺便将枪放好;董亚宁哼了一声,心里却是知道,只要叶崇磬过来、接了话,那一晚的事儿,就算是暂时翻过了篇儿——他心里有些空落落的,说不出的感觉,看着叶崇磬。
叶崇磬早自顾自的走到资景行另一边的靶位上去,放下自己带来的枪匣,说:“我今儿可是弹无虚发,手热的很。”
董亚宁又哼了一声,蹭了下下巴。忽觉得这个动作有些不妥,果然叶崇磬已经看到,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呢,他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脸上就热了,只听芳菲在后面说:“叶哥,我哥今儿打定主意赢姥爷呢。”
“他连我都未必拿得下,还想赢姥爷?”叶崇磬拄着枪,笑着问。
董亚宁笑笑,又笑笑,说:“激将法。”
资景行摆摆手,笑着说:“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来……”
芳菲却大声说:“甭那么费事了,咱就省点儿时间呗。要我说,就一人一枪定输赢——哥,三个人里,只要有一个比你强,你就不能算赢了,行不行?”
资景行笑了笑,说:“看亚宁的意思。”
董亚宁望着外祖父。静静的,他一言不发。
叶崇磬有点儿不明就里,刚要开口,就见芳菲给他递了个眼色,他便没出声。隔了会儿,不见亚宁回应,他才说:“怎么,非得单打独斗啊?”
“不用。”董亚宁终于说。他说着转身对着靶位,将耳塞填进耳朵里。眼睛盯着对面的移动靶,“来吧。”
他略定了定神。远远的看过去,墨绿色的人形仍有点模糊。他想揉下眼睛,已经听到控制室里的,监场在报第一次预备。他吸着气,等那墨绿色人形渐渐清晰,终于恢复了原状,才放松下来……此时他站姿标准,背后却已经湿透了。
就只有一发子弹而已,这一下扣动扳机,他只觉得那声音是从极远的地方传过来似的,身体被震的发麻,这是从来没有过的,麻的半边身子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神经,一时不能动弹。心里倒是还明白,这时刻自己是有些不舒服了。控制室在报数,他听着,很清晰。
“……一号靶位,九点八;二号靶位,十点一;三号靶位……”控制室停了一下,才说:“脱靶。”
董亚宁想了想,三号靶位,是他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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