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是并不在意这点水渍。
车窗都是深色玻璃,又是晚上,院子里的路灯照在车上,也让人挖不出车窗后的身影。屹湘待车子过去,继续走她的路,透过树枝落下来的雨滴更大,噗噗的打在伞上。她想起什么,回头看了眼车牌——那车子在前面花坛处轻轻摆尾转弯,车牌号只露了半边,她已经知道那是谁的车。懒
她陡然间觉得冷雨都灌进了衣领似的,手中的伞都跟着抖了下。已经走到了院门边,门卫从伞底看清楚她,给她开了门。
她的车子并没有开过来,要想出去,得走很长一段路。她抓着伞柄的手有些僵,掏出手机来打给姑姑……
董其昌和夫人在车子停稳后,静默的坐了一会儿。
刚刚两人都看到了花径旁立着的屹湘,伞低垂,身形单薄,风雨当中,沉稳宁静。不约而同的,两人都在瞥了一眼之后,吸口凉气,心里是咯噔的一下。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遇到她。
车门开了,董其昌先下车。
地面潮湿,他回身扶了一下妻子。
董夫人挽了条薄纱披肩,被风吹起来,正整理着,丈夫这个动作,虽是习惯性的也是礼节性的,也让她微微一怔——董其昌本是好意,见妻子愣了,他倒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下,垂了手走在前面。
“爸爸、妈妈!”
董其昌一抬头看见是芳菲,点了点头。
芳菲过来挽了母亲,一家三口一同上去。董夫人关心的问芳菲她外祖父怎么样了。
芳菲说没事您别担心,我哥还说别告诉你们呢,可巧你们知道了就来了。
董其昌便问:“亚宁呢?”
“在上面看着姥爷吃饭。刚做完全身检查,说是浑身没劲儿,怎么也不肯张口吃东西。也就是我哥,忒耐心烦儿,来了就坐在那里跟姥爷磨,磨了好久,才吃了半碗粥……姥爷这两天脾气特别不好。医生说身体没什么毛病,可能就是有点儿心情不好,浑身不带劲了。”芳菲解释着,“专家组昨天、今天两次会诊,结果都是说没什么特别的问题。张医生私下说,小心照顾着,活过一百岁没问题。还说很多老干部,八十岁身体都没姥爷好。”
“那是他们没见着你爷爷。”董夫人说。语气淡淡的。
芳菲咳了一下,看看默不做声的父亲,说:“对啊,对啊,一样是老人家,爷爷还没费这么多医疗资源。”
“什么话,那能一样嘛?什么叫费医疗资源?”董夫人斜了女儿一眼。
芳菲拽了拽母亲。她敲过门,让父母亲先进,对父亲做了个鬼脸,董其昌淡淡一笑,进门问候过,便坐的稍远一些,只听着妻子女儿跟岳父嘘寒问暖、顺带着撒撒娇……站在他身后倚着窗台的儿子,从他们进来便悄然立在一边。
董其昌有几分故意的看亚宁:平时对这飞扬跋扈的儿子颇有些看不顺眼,今天看着他安静的站在那里,比往日多了几分深沉和稳重不说,竟格外的清秀些。
他略沉吟片刻,这些日子来因为亚宁生出的那些心思不禁都淡了。
董亚宁见父亲就是有话要说的样子,猜测大概是当着外祖父,不好直接发话呵斥。即便不说,他也知道都会是为了什么,于是找了个机会,说自己另外有事情,就要躲着走。
资景行挥挥手,示意他们一家一起走,说:“我不要人陪着。”
董夫人执意要多陪父亲一会儿。资景行便同意他们夫妇多留一会儿,撵着芳菲和亚宁快走,理由是:“明儿一早给我送点儿好吃的来,医院里的饭没滋没味的。”
亚宁笑了,说:“是够没滋没味的,连点儿盐都舍不得加。”
“你小子自小儿跟爷爷吃咸鱼吃的,揽咸。”资景行点着亚宁,老的都有些透明的皮肤松松的挂在手指上,白皙的很。很难想象,这只手当年也因为拿枪磨了厚厚的茧子。他笑着,一口牙倒是还算不错,露出白白的牙齿,说:“去吧。明儿一早给我弄点能吃的来……不管什么,你琢磨着我能下口的就好。”
资景行笑眯眯的看着外孙。无论如何,这是他跟前第一得意的,看着亚宁他心里就舒坦。
“回去早点儿歇着。”
弄的芳菲这会儿轻轻的哼了一声,半真半假的吃了会儿醋,说正经在这儿陪了好几天的都没得着这句话呢,逗外祖父和父母笑了一阵子,才跟亚宁出来——出了房门两人的脸都掉了下来。在大人面前装出来的和气,荡然无存。芳菲固然是对着哥哥一肚子说不出的无名火;亚宁脸色也并不好。
“亚宁。”身后传来父亲一声呼唤,芳菲和亚宁一起停下脚步,芳菲站着不动,亚宁立刻转身回去。董其昌背着手站在走廊上,等亚宁走到跟前来,细端详了他一会儿,问:“你脸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董亚宁不言语。
额头上伤痕犹在。他才不去掩饰。虽然时常会疼,而且被人问到,总觉得像在伤口那里,又重重的被砸了一下……
“我看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董其昌骂道。
“您这又打哪儿说起啊?”董亚宁被父亲这样一说,脾气也有些上来了。原本就烦躁,强压着。
董其昌被儿子顶撞,顿时脸上挂不住。
亚宁看到父亲动气,又是在病房外,只好说:“最近我是有些不太讲究的地方,您放心,我都会处理好的……绝不留后手、绝不给您添堵,成吗?”
父子俩面对面的站着,你盯我、我盯你,眼神里都有几分绝不退让的意味,只是也都控制着,不让气氛更差。至少在这里,此刻,是不行的。
还是芳菲打破了这个僵局,笑着跟父亲说:“爸,我好几天都没睡个囫囵觉了,快赦免我们,我好回去洗个澡。”
董其昌脸色和缓了些。芳菲趁机过来拉走了亚宁。
董亚宁跟芳菲出来,雨已经停了。
芳菲还是不想理亚宁,两个人分别上了车。
亚宁等了一下芳菲,还是开车在前。经过前面的小岔路口,从这个路口往里,那边的一栋小楼,隐在一片花木中,更显得僻静清幽。他的车子特意放慢速度。其实除了小楼里依稀透出的灯光,什么也看不到……忽然间一个淡淡的影子晃过,他心里像钻进了什么,一刺。车子便停了下里。
芳菲的车子跟在亚宁车后,这时候下意识的按了下喇叭。
花木葱茏间的那个影子便晃了一下,消失了……
董亚宁握着方向盘。
那影子只消失了半秒,又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回了一下头,往响声发出的位置。
她手中的伞恰在此刻往下一落,模糊的面容便被隔离在了黑绸伞后。
可是她,再不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