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感觉不到他。
尽管他们靠的是如此之近。
她眼中有泪意,可是她用力的忍着。泪意上升一点,她的脸就往他一肩窝更深处去点……终于,他手扶在她脸侧,轻轻抚摸着她的脸。他的手指,终于在这长久的接触下,沾染了些点温度……她将脸埋很深,呼吸都很轻,可是她嘴唇,贴着的他的肩膀,仿佛嫁接在了那里,是新生出来的他的肢体……他眼眶酸胀,手指离开她的脸,想要起身,却被她拉住,重重的跌回去。后背贴在凉凉簟子上,细密的纹路若遍布钢针,他全身都刺痛。
她八爪鱼一样贴着他半边身子。
他终于不再试图离开,安稳的躺在那里。
他看得到自己的胸膛上,她优美的手臂、向阳花的阴影,随光线的逐渐暗去,模糊起来……他特别想抓住那影子,可是手并没动,只手指轻微的勾了勾,似乎已经勾到那些,却又迅速的放开了。
她的手臂向上移了几寸,离开了他心脏的位置,攀着他的肩头,依旧闭着眼睛,知道他轻轻的将她搂在怀里,用他这半边的手臂;知道他轻轻的不知从哪儿扯来了被单,盖住她的身子……知道他一直睁着眼睛,却一定不曾将目光挪到她脸上……可是没关系,他在就好。她紧绷的身子渐渐的、一寸一分的松下去,终于觉得自己奔袭了整整一夜加一日,早已疲累至极,在大雨滂沱带来的阴暗逐渐加深、深到屋子半昏半暗之前,她已经先一步跌入了完全的黑暗中去……
不知过了多久,屹湘终于醒来,身边空空的,而屋子里黑透了。雨还在下,只是风大概停了。雨滴不再重重的打在窗子上。她的手臂轻轻挪动着,手抚摸身旁凉凉簟子……险些以为刚刚过去的一切是一场春梦。然而肯定不是,就算是她宁愿其实只是一场梦,此刻她是在自己家中的架子床里,伸手一揽,会是Allen圆滚滚的小屁股。
她摸到一叠干燥的棉布,眼睛已逐渐适应了黑暗,辨出这是衣服。她裹着被单坐起来,迅速的穿上这套衣服。不合身,穿上,人在衣服里晃里晃荡的。她从高高的炕沿上滑下来,酸软的腿脚在落地的一刻,竟准确的踩在一双柔软的拖鞋上。穿上鞋子,她开门出了房间。
仍然不见董亚宁。
没有电吧,四处都漆黑。全靠她的感觉来判断方位。
她走到门边,往平房的方向看去,有一团暖光,忽明忽暗……那暖光似乎是扑面而来,她脸上顿时一热。
她轻手轻脚的推开房门,拖着塑料拖鞋,沿着宽阔屋檐遮蔽出来的空间,走到平房门外——她的呼吸也许太过灼热,在她透过玻璃窗往里看去的时候,玻璃上起了一层水雾……朦朦胧胧的,看到董亚宁坐在炉膛边的马扎上,拿了一支木棍,拨着炉膛内燃烧的木头。他的身影,被炉膛内的火光投射到背后的白墙上,随着他身体的晃动,那光影在明暗之间交替,暖暖的。他的身旁,旺财正在挠耳朵,连她出现在门外,旺财都没有反应……
屹湘的手碰到草珠帘子,惊动了亚宁,他回头一望,她已拨开帘子走进屋子去。
温暖到热的屋子里,比起潮湿的外面,很干燥。
她抹了下鼻尖冒出来的汗珠,闻到鲜甜的味道。
他指了指旁边的小圆桌。
矮矮的小圆桌上,有三只大碗。一只碗里是蛤蜊,一只碗里是剥好的蛤蜊肉。中间一大堆蛤蜊壳,显然,他刚刚就是在儿剥蛤蜊肉的。
她也坐在小马扎上,看了一会儿,筷子勺子都不动,伸手就去抓那蛤蜊肉。迅雷不及掩耳的,手背上挨了一下,她缩手,摸着被打痛了的手背,看着他在暖光中显得颜色极好脸,听他说:“自己剥”。
她抿了下唇,又揉揉手背,突然的,伸手抓了几颗蛤蜊肉,扔进嘴里。鲜甜的蛤蜊肉带着汤汁滑进嘴巴里,好吃极了。她这才知道自己有多饿。
董亚宁望着她,不声不响的起身,锅子里的水早就烧开了,他将台子上那一碗面疙瘩全都倒进锅里去。
屹湘吃着蛤蜊,看董亚宁慢吞吞、像放慢动作一般的终于做好了疙瘩汤,给她盛一碗,放在面前。
她嗅了嗅,迫不及待的拿着勺儿舀起来,送进嘴里,烫。
眼泪几乎立刻涌出来。
手却牢牢把着碗底,将那一口疙瘩汤吞下去。
董亚宁将一杯凉开水推到她手边,说:“这么一大碗都是你的,着什么急啊?”
她喝了口凉水,含着。
她有时候吃东西会很着急,被烫着的时候,他会念:冷冷、冷冷,小狗等等……
董亚宁拿着勺子,轻轻的对着吹气,好一会儿,才吃一口,不紧不慢的。
屹湘捧着碗,在默默的吃着,不时的看他一眼,他知道,但是不回看她。
屹湘发现,董亚宁很久不动一下他碗里的疙瘩汤,随着温度渐渐流失,那碗疙瘩汤在慢慢变稠……她转开脸,清下喉咙。
“四大爷说,雨小些,会有船来接们回去。”董亚宁放下了勺子。
“嗯。”屹湘答应着,她把董亚宁面前那碗疙瘩汤拿过来,分了小半碗在自己碗里,低头吃起来。
明明是从一个锅子里分出来的,她怎么觉得,他这一碗特别咸呢?让她喉咙不舒服……
董亚宁不道从哪儿搬出来一个木头烟匣子,放在面前,一板一眼的,撕了烟纸,把碎碎的烟丝包裹起来,卷好一支,放在那里,再继续卷下一支……等屹湘吃好了,洗好了碗,他已经将那烟卷整齐的码在匣子的一角。细长的指尖一点一点的,点着数目,过半晌,他拿起一支来,送到唇边。
屹湘正站在他身边,她的目光跟随他的手在移动,到这会儿,毫不犹豫的劈手夺了过来。
打火机在烟匣子里,她取了过来,点燃了烟。
他皱着眉,看她坐下来。
呛人的烟气蔓延开,她不住的咳着,咳到眼泪都出来了,不自觉的往下流,她抹了一下说:“……三月里,我在仙台……”呛的太厉害,她必须停下来缓口气,“地震来的时候,曾经接到过一个电话……劫后余生,我那个念头就冒出来,死过好几回都没死成的我,大概能算作命大……等到我从重灾区往外撤离,给爸爸妈妈打电话报平安,也想过,也许我就是以前老话说的,祸害留千载……老天怎也不收我,留着我,让爸妈牵挂,让哥哥惦记,也让……人难过的。不管怎么样,再有事情发生,他们还是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他们……”
炉膛里的火并没有灭,燃烧着,有一支木头突然落了下来,尚在燃烧的木屑在落地的刹那红莹莹的散了一片,一只会儿,木屑由红转灰。
旺财忽的抬起头来,董亚宁拍拍它背,以示安抚。
他回身,将那块掉落在地的木头塞回炉膛,火光暗了片刻,忽的再次燃烧的旺起来。锅子里的水发出兹兹的细响……炉膛里不断传出哔哔剥剥声响。
董亚宁擦了下手上蹭到的木灰说:“有人来了。”
屹湘怔了怔。
片刻,外面传来敲门声。
大门上的铜环被叩响,她的心急跳。见董亚宁站起来,她下意识的拽住了他的手。
董亚宁说:“是四大爷。”他等着屹湘松手,才抬脚往外走。
屹湘站在门边,看他从容不迫的踩着雨水趟过天井走到门楼下,去开了大门,门外进来的,果然是董大叔。腿边有热乎气,她几乎不用弯身,垂下手来,摸摸那颗大头。她仍是望着那边——董大叔不知道和董亚宁说到了什么,董亚宁点头,往她这里看了一眼,黑漆漆的雨夜,他们那处被应急灯照亮的位置特别的清晰。只是还没有看清他的模样,他早已背过脸去——她转回身来。听不清他们都在说什,也没听到大门合拢的声响。
她蹲下来,摸着旺财颈下厚而长的绒毛,被湿气打的,绒毛都些蜷曲了,这让雄狮般的獒犬,都显得窘迫起来。
她低声问:“你也很难受吧?”
手臂圈了旺财一下,昏暗中旺财的眼睛倒是很亮……
董亚宁望着蹲在地上,看上去比旺财都要小的她那团身影,脚步停了停,又立即迈步进来,说:“收拾下东西,马上走。”
她没动,仿佛没听到。
“ 湘湘?”他叫了她一声,“船在等我们。”
她拍拍旺财头,站起来,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