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回归

她和他向来只说些虚幻的, 要么是兴师问罪又或是拒绝,这样关切地聊一个共同相识的,还是头一遭, 更别提她是真心诚意在征求看法, 他想了想, “那得看周鼎了。”

心里黯然, “那你看周鼎呢?他会为了谷裕离婚吗?”

真话总是伤人的, 犹豫片刻,“听说,周鼎家的生意, 不少仰仗亲家的,我看要他离婚, 难。”他思量了下, “周鼎比旁的那些一位花天酒地的都要好得多, 我们冷眼旁观着,他对谷裕多少都是有情分在里头的, 谷裕经济上、感情上,要点什么都是能要得到的,但离婚就……”他没有再说下去,无非是家世、生意,冉冉异常的敏感, 这样聊下去, 迟早拐到他俩身上, 即使他俩的情形又有不同, 他不敢再停留, “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 周六来接你。”

冉冉正听得渐入佳境,他却这样自觉地要走,只得点了点头,突然才回味过来,还有两天要出发,自己还什么都不懂,“去哪儿啊?你总得透露下,我好准备衣服。”

李沛然已经出了门,从口袋里掏出一板药片塞到她手上,“你先吃点儿,抗高反的。”

“高反?”冉冉心想,不会吧,这长途跋涉的,是要上哪儿?

“陪我去西藏。”

他在楼梯间里还冲冉冉挥了挥手,而后消失在阴暗的楼道里,冉冉这才轻轻地合上门,从惊讶里回过神来。西藏?这地方她没去过,还真想去。周围想去的人太少,总也凑不到个合适的假,想想山高路远,地广人稀,她也就作罢了,这人情还得还挺值得得。虽是皱着眉有所顾虑,嘴角却是上扬的。

一共去七天,上班的时候都在盘算带哪几套衣服,哪些行李,还加急去店里买防晒指数最高的防晒霜,偏偏才是春天,许多家店根本看不到防晒霜的踪影,走了好几个地方才买下一大瓶。这种急迫感,像极了小时候,春游前一天在超市里采购零食般,内心有只要跃出的小鹿。

关于谷裕和周鼎的那番简短的谈话,冉冉记在心里,思忖了一小段时间,和谷裕说了陈杰约吃饭的事情,特意强调下个礼拜让她挑个时间,而自己又不在,就让他俩人去吃那一顿饭。谷裕倒也爽快,说周五晚上。这边陈杰听说冉冉不去,虽然有点失望,也是意料之中,况且谷裕二十分钟帮他解决这么大的难题,他是很有意愿去和这样有能量的人近一步结交的。这么安排总算是皆大欢喜。

紧张得像有兔子要从咽喉跳出。这就是李沛然周六早上坐在车里等冉冉时的心情。多年来修得的处变不惊,突然间垮塌了,他惊慌过、逃避过,现在终于坦然接受,一旦直视,又生出久违的期待,他是真的很期待和冉冉的这次旅行。

冉冉穿了条牛仔裤配法兰绒衬衫,上头一件薄薄的黑色羽绒服。其实她本来是穿那件皮衣的,想着搭配裤子或是裙子都更好看些,又和高原的青天白日一色的粗犷。可临出门的时候,在玄关里她还是脱了下来,不知道李沛然有没有这么敏感,但既是决意大胆同他亲近,不想让那早已结束的过往盘桓在两人之中,于是换了外套。

脖子里一圈大红色围巾,红艳得李沛然的心彻底热了。

冉冉头一次坐头等舱,双腿可以完全伸直是件很惬意的事情,软软的座椅,两人窝在里头,像是坐在沙发里似的。空姐很贴心地帮他们把帘子拉上,于是便有了两个人的小空间。

“你是不是劝谷裕和周鼎分手了啊?”李沛然没忍住,猜她对谷裕一片热忱,定不会像平时对别的事物那样冷冷地作壁上观。

“没有,人家在一块儿好好的,我劝她也不能听我的啊,她要是听我的,当初就不会搬家。”冉冉无奈地摇头,“不过,我记得陈杰也是东北人,我撮合了他们俩下周五吃晚饭。”

李沛然这才想起上次的对话,“你还做媒人了啊。”

“没有,只想让她多接触些人嘛,毕竟,周鼎不会和她结婚,她的生活里要是只有周鼎一个,往后会越来越可怜。”

“那陈杰知道她的事吗?”沉吟了会儿,觉得这事做得有点不靠谱。

“不知道,好好的,我也不会和陈杰说这个。但这饭吃得是有缘由的,谷裕帮他谈成了生意,引荐两人好好认识下,也是合情合理的,你别想着就要那什么呀。”冉冉体会到这其间的种种不妥当,发觉自己的事情干得不太漂亮,嘴上又不肯承认自己那小算盘,辩驳起来。

“泛泛之交当然是无所谓的,哪儿管那些杂七杂八的,可是你——”他拉长声调,“你方才的意思,不是给谷裕找个泛泛之交啊,但凡有点加深了解的意思,周鼎的事儿……”他皱着眉看冉冉。

“我想着吧,万一两人吃饭吃出点什么,谷裕回去主动和周鼎断了,重新开始,也是挺好的。”她越说越心虚,声音也低了。

李沛然还是摇了摇头,“那周鼎的事情,你的意思是瞒着?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嘴角抽了两下,“她要是和陈杰认真地开始,谁会去管周鼎的事情?”她也觉得自己太理想化了,可不都说女人不要过分追究前女友的问题,怎么对男人就不适用了呢?这样双重标准让人难以接受,“那你结婚之前会把之前的女伴儿一个个数给未婚妻听吗?”

合着她在这儿等着我呢。李沛然胸口吃了一记闷拳,都是自己活该。他尴尬地笑了两声,“我们能好好聊天吗?”

冉冉也觉得过分激动了,“噗嗤”笑出来,“你别心虚啊,我打个比方而已。”

“我只是和你说个事实,她如果原先有个男朋友又分手了,那和周鼎的这一段,不太一样,你仔细体会体会,所以,即使两人真的合得来,还是不能太乐观啊。”

虽说不要追问,但过往是会成为盘踞在现在之上阴云的,对谷裕来说是这样,那他李沛然呢?又生出点凄凉的况味来。

飞机在成都转机,到拉萨的时候已将近八点。

从舷梯上走下,一片日落平原的风光,呆了会儿,这才思量过来,这里偏西得很,大概是南京四五点的光景,远处夕阳的地平线里,一道孤烟袅袅。

接机处,李沛然拖着两个行李箱,直奔一辆三菱的吉普去,驾驶室下来一个藏民打扮的男子,黝黑的皮肤,双颊泛着高原红,他亲热地冲李沛然打了个招呼,咕噜咕噜说了一串冉冉听不懂的话,令人惊讶的是,李沛然居然也回了他一串,两人拥抱,像情谊深厚。

李沛然又向他介绍冉冉,握手的时候只感到手力很大,“冉冉,你好。”略带点生硬,脸上的笑容淳朴而真挚,冉冉不住地点头以示问好,望向李沛然的眼神有点怀疑,又有点刮目。

原本以为这个男子会给他们接风,谁知开到一个镇子边上,他说了一句:“我先回去。”又和李沛然用藏语说了会儿话,下了车。李沛然坐上驾驶座,示意冉冉到他身边来。

“怎么,他走了呢?”

“你想让他陪着?”故意逗冉冉,“他说的话你又听不懂,真想让他陪着?”

“他想陪着,我也无所谓啊。”强自辩驳,脸上已经绷不住,笑了起来。

“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他都到家门口了,才不想陪我们俩呢。”李沛然回望一眼那又远了的小镇,顺着仿佛通往天际的一条公路开着。

夕阳逐渐式微,暮色降临,周围一片微光,沙沙的草声混着呼呼的风声,偶尔听得见“叮叮当当”和着蹄声,猜想是牧民从身边的草场过。

“看不到人,我们去哪儿啊?你不是把我给卖了吧?”向车窗外张望,冉冉嘴上担忧,声音里却全是笑意。

“我都开出来半个多钟头了,你现在才怀疑也太迟了,索性既来之则安之吧。”望一眼半倚在椅背上的冉冉,略带疲劳的脸上显出点舒适,他想念这个场景已经很久。

“哇”冉冉突然放下车窗,将头探出窗外,漫天的星空,璀璨得难以忘怀。

车速逐渐放慢,背靠一道高坡,一排小楼,仿佛是从坡上雕琢出来似的。

夜间骤降的温度,让冉冉紧了紧羽绒服,见后备箱还有些东西似乎要拿出来,她提起自己的行李箱,让李沛然腾出手来。

远看的小楼近看却也颇具规模。一楼前厅里,木地板,墙壁上都是羊毛毡挂毯,冉冉伸手划过一排荡漾的流苏,这样的调调她很是喜欢。

李沛然把那一大袋子的东西交给前台的店家,仍然是个藏民打扮,肤色虽然黑了些,却有一口皓齿,说起那听不懂的话来,只见得嘴角抑制不住的笑意,像是能传染似的,下了飞机,就熏得冉冉很是轻快,久违的轻松和无忧。

踏着看得出木头纹理的楼梯,听那厚重的咚咚声,鼻子里全是木头和松香的味道,冉冉执意要自己拎箱子,走在李沛然前头,上了三楼,发觉这一层只有一个房间。

李沛然上前用门卡开了门,冉冉“噗嗤”声,“这房卡可真出戏。”然而房间里的陈设却处处入戏,墙上整面的绣满图腾的挂毯,还有一个牦牛的头骨悬在墙壁上,乍一看森森然,仔细看却又是别处没有的情调。一个厅和卧房南面一色四开的落地玻璃门,外头一片宽广的大露台。

冉冉奔到露台上去,一张二米宽的矮榻上放条叠得方方正正的毛毯。她用手指在上头来回滑动,手感甚是柔软,又很暖和。相比之下,这室外的温度低得有些惊人,双手抱臂,真可惜了这抬头是星空,低头是旷野的好露台了,夜间不能久待。

“这是牦牛毛织出的毯子,别处很少见。”李沛然跟着出来,滑动手中几根火柴,丢进两张单人靠背沙发间的火盆里,一下子,红艳艳的焰火跳动,四周如初春般怡人。“扎西把今早宰的牛羊肉放在后备箱里,还有点蔬菜、牛乳什么的,我刚才都交给这边的厨房去处理,可能得过一个钟头才能吃上。”

冉冉忙跑回屋子里开行李箱,“那我先洗个澡,省得头发难干。”有了上一次旅行的经历,一切仿佛自然而然了。

李沛然带着笑坐在露台上,远处偶尔听得到狼嚎,是如此的久远而熟悉。见到扎西的一瞬,他有点发愣,而后许久没说过的藏语就脱口而出,即使有几个词说出口时他就意识到发音已经不准,可他仍旧能听懂的。

重回这里游历一番,他已经想了许久,这几年,声色犬马,清晨头痛欲裂时,他脑中会突然出现这片寂静的旷野,孤独得仿佛只有狼群为伴,然而他喜欢这里。想要回来看看,双脚却在那风月场里越陷越深,有的时候,他怀疑自己在那灯红酒绿中久了,已是行将就木的人生,早就堕入无法挽回的深渊里。可他现在终于回来了。

卫生间里有哗啦啦的水声,他没有刻意去留意是否有“咔哒”的锁门声,决意要和她好好地开始,不管她设不设防,他都要好好地开始。

冉冉满足地洗了个热水澡,宽敞的卫生间仍旧做了干湿分离,在这片近乎与世隔绝的高原之上,居然还有个精致洁净的干湿分离的卫生间,她觉得有点好笑,却又在意料之中,因为安排的人是李沛然。

旅行提上日程之后,她不自觉地在网上买了条睡裙,少女浴衣式的配色,白底红缨,褪了许多稚气,但领口仍是规矩的圆领,想到在李沛然家看到的身前只两根带子系着的式样,她打了个寒噤,头发稍稍吹干便走了出来。

李沛然面对露台之外茫茫的夜幕,手头一直点燃的烟,寂静地慢慢燃着。他沉浸在一片思绪当中,直到冉冉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才回过神来,樱花的色彩衬得她的肌肤白净而柔嫩,身上一件羊绒厚毛衣,双腿却是光着的,也蜷在了沙发上。他摇摇头,掐灭烟头,拿过矮榻上的毛毯给她盖在腿上,“太冷了,别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