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救人一命

上官平也跟着她放缓了脚步。老妇人抬头看看天色,说道:“天快亮了,我们要找个地方歇歇脚才行,这里是狗跑泉,再过去前面小山腰有一座没人的山神庙,我们到庙里去坐息一会,等天亮了再走。”

上官平当然没有意见,就由老妇人领路,转过山脚,朝一条山径上走去。

这时大概已有四更天了,四面黑沉沉的,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老妇人既说山上有庙,她认识路径,那自然有庙了。

不多一会,走在前面的老妇人吁着气道:“到了。”

庙在山坳间,依山而起,也小得实在可怜,一共只有一进殿宇,你不到山前,几乎找不到它。

庙门早已无存,一个小天井,杂草丛生,殿上神龛,也破旧不堪,到处都是石砾尘埃。

老妇人用手捶着腰,就在殿前石阶上坐了下来,抬头问道:“上官平,你说有人要谋害你,那是什么人?”

上官平觉得这位老婆婆生相虽然有些古怪;但人却不错,尤其她也没有家,没有去处,不禁起了同情之心,也感到同病相怜,这就说道:“就是莱芜祝家庄。”

老妇人问道:“要害你的就是方才那个祝士强吗?”

“不是。”上官平道:“是祝家庄的庄主祝南山。”

“石敢当祝南山?”老妇人道:“他是泰山派的掌门人,干么要害你呢?”

上官平道:“在下奉先师遗命,找一个人来的,寄住伏虎庙……”

老妇人道:“你找的是什么人?”

上官平道:“那是先师临终时说的,这人叫快活三。”

老妇人嗤的笑道:“快活三又不是人,一定是你听错了。”

上官平道:“后来祝南山也上山来了,他认为在下练的‘南天十八剑’就是泰山派的‘十八盘剑法’,就认定先师也是泰山派的人,他可帮助我找到快活三,邀在下住到他庄上去……”

老妇人道:“那么他怎么又会要害你呢?”

上官平道:“过了几天,他庄上一名庄丁来说:在徂徕山一座庙里,住着一个叫蒯乐山的人,读音和快活三相似,祝南山说大概是在当时听错了,就要庄丁把那蒯乐山接到庄上来……”

老妇人问道:“他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上官平就把蒯乐山骗取自己内功心法,和自己听到叫蒯乐山的人和祝南山一段对话,以及祝南山要害自己,并杀了那个假称蒯乐山的人灭口,大概说了一遍,只是没说“紫气神功”,说成了师父传自己的内功心法。

老妇人听他说完,不觉怒声道:“原来祝南山竟是这样一个人,哼!谋夺人家内功心法,当真是无耻老贼!”

接着问道:“那你到底是不是泰山派的人呢?”

上官平道:“在下也不大清楚,不过先师教在下的‘南天十八剑’,确是泰山派的‘十八盘剑法’。”

老妇人道:“那你一定是泰山派的人了,你想不想当泰山派的掌门人,我会帮助你的。”

她居然要帮助上官平当泰山派的掌门人。

上官平笑道:“谢谢老婆婆,在下怎么敢有此奢望?”

老妇人两眼一瞪,说道:“你笑什么,我帮助你当泰山派掌门人,你就是泰山派掌门人,这有什么好笑的?”

她这一瞪眼,目光就有些绿阴阴的。

上官平觉得这位老婆婆说话很天真,但这回他可不敢笑了。

老妇人口中忽然“唔”了一声道:“祝南山杀了那个假称蒯乐山的人,是为了灭口,一个堂堂泰山派的掌门人,居然觊觎人家内功心法,传出江湖,自然是一件没面子的事,他要祝士强追你,没有追到,现在连祝士强都被押到苗山庄去了,既没追上你,他自然不会死心的了……”

上官平忍不住问道:“老婆婆,苗山庄的庄主到底是什么人呢?”

老妇人神色一沉,说道:“你不要问苗山庄的事。”

她这句话口气说得极重,好像很生气,说出来之后,敢情又有些歉意,柔声道:“你行走江湖,以后切莫提起到过苗山庄,这对你会不利的。”

上官平心中寻思:“苗山庄好像神秘得很!”一面点头道:“在下不说就是了。”

老妇人道:“祝南山为了灭口,我想是不会放过你的,我们一路同行,自然不会怕了他:

但总是麻烦……”

忽然,她眨着眼睛,问道:“我有一个法子,就算祝南山站在你面前,也保管他认不出你来。”

上官平望着她,问道:“老婆婆有什么法子?”

老妇人伸手入怀,摸出手掌大,薄如蝉翼一张面具,说道:“你把这面具戴在脸上,就没有人认得出是你了。”

上官平望望那张面具,说道:“这是小孩玩的,在下怎么能戴?”

老妇人笑道:“你没在江湖上走动过,自然不知道了,这是精制的人皮面具,此一般江湖上人用的,大不相同,戴上了和天生一般,不易被人看得出来,这种面具能伸缩的,你戴上去就会正好,快拿去戴上了。”

上官平伸手接过,但不知如何戴法?

老妇人看他不会,一面说道:“你要用双手把面具绷开来,轻轻覆到脸上,再用手掌在面部四周按平就好了,这张面具,是我一个世叔送给我的,它唯一的好处,戴在脸上,一点也没有绷得紧紧的感觉,而且你脸上的表情,都可以显得出来,不像一般面具,戴上了就死板板的木无表情。”

她一面说话,一面伸出手去,帮他用双手绷住面具,戴到脸上,还用手替他在脸上四周轻轻按着,熨贴平整,然后瞧着他一阵打量,笑道:“好了,你自己看到了,也不认识了呢!”

她在给上官平熨贴面具的时候,两人身子自然凑得很近,上官平鼻中隐隐闻到老妇人衣衫里透出来一股非兰非麝,似有若无的幽香。

这时听了老妇人的话,忍不住举手摸摸脸颊,只觉脸上甚是光滑,和自己的睑孔差不多,几乎摸不出戴了面具,心中暗暗惊奇,问道:“在下戴了面具,不知长成什么一个模样了?”

老妇人得意的笑了笑道:“你放心,不会变成丑八怪的,比你本来面目,也差不多英俊……”

这句话说出之后,她虽然是上了年纪老人,但总归是女人,不觉脸上一热,眼中隐有羞意。上官平当然不会察觉,接着道:“但这面具是老婆婆的,在下怎好一直戴着?”

老妇人道:“我给你戴了,自然就送给你了。”

她忽然轻笑道:“等你当了泰山派掌门人,也可以戴了这张面具出游,别人就不知道你就是泰山派的掌门人了。”

说到这里,忽然“啊”了一声,望着上官平道:“对了,你戴了面具,就不是上官平了,那你叫什么呢?我给你取个名字可好?”

上官平道:“还要改名换姓吗?”

“自然要改名换姓才成。”老妇人伸出一根手指悬空画着圈,口中念道:“上官平,平宫上……哦,有没有姓平的?”

上官平道:“有。”

老妇人拍手道:“那好,你就叫平让观……嗯,这样太明显了,不如叫让……让贤,对了,让贤这名字很好,含有谦让之意,谦让是一种美德,你就叫平让贤好了。”

上官平看她很热心,也很起劲,就点着头道:“好吧!”

老妇人又道:“你和我同行,别人问起来,我们是什么关系呢?”

上官平道:“在下和老婆婆是……”

他想不出来,也就说不下去。

老妇人手指又在向天划着圈,说道:“我们……该说什么好呢?你是……唔……你可叫老身姑姑,就说是老婆子的侄子好了……”

他眼中流露出笑意,笑得好像很高兴,但脸上却竭力的忍着,不让笑容绽出来。

上官平点头道:“好的,在下就叫老婆婆姑姑好了。在下从小就没有爹娘,认一个姑姑那是最好没有了。”

老妇人道:“叫我姑姑,就不能再称在下了。”

上官平应道:“是,叫你姑姑了,我就该自称小侄了。”

老妇人喜道:“真是乖侄儿。”

上官平不觉从心里生出孺慕之思,说道:“姑姑,小侄除了先师,一直没人疼过我,现在有了姑姑,姑姑一定会疼小侄的了。”

老妇人道:“做姑姑的自然会疼你了。”

这话说出口,不觉脸上为之一热。

上官平道:“现在离天亮只有一会工夫了,姑姑一晚没睡,该坐息一会。”

老妇人当了他姑姑,对他更是关切起来,说道:“你也该坐息一会,才能恢复体力,从现在起,不准再说话了。”

话声一落,就在殿前靠着柱子坐下,闭目养神。

上官平也找了一处较为干净的地上,盘膝坐下,做起吐纳功夫来。

天色渐渐黎明,晨曦渐渐照上石阶!

老妇人首先睁开眼来,抿着嘴打了个呵欠,又举手拢拢她花白的头发,站起身,就回头叫道:“让贤,可以醒醒啦!”

上官平倏地睁开眼来,起身道:“姑姑,你不多休息一会吗?”

老妇人蔼然笑道:“上了年纪的人,那能和你们年轻人此?老婆子只要阖阖眼皮,就算睡过了,天还没亮,已经睁着眼睛等天亮了。”

说着,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你一定会说老婆子唠叨,一清早就说了一大串话。”

“怎么会呢?”上官平笑道:“侄儿从小没有双亲,听了姑姑的话,就有说不出的亲切之感。”

老妇人听得笑了起来,说道:“你少拍我马屁,快到外面溪水里去洗把睑,我们也该上路啦!”

上官平道:“侄儿戴了面具,可以洗睑么?”

老妇人哦了一声,说道:“我忘了你戴着面具了,那就不用去洗了。”

上官平道:“但侄儿要去溪边去照照面貌,不然自己都不认识自己呢!”

说着,很快奔了出去,在一道小溪边,蹲下身子,照着溪水,看到自己的面貌。老妇人说得没错,这张面貌虽然不像自己,换了一个人,但却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甚是英俊,只是年纪似乎比自己大了几岁,不觉对着溪水笑了笑,果然和没戴面具一般,连脸上笑容都照了出来。

回入山神庙,老妇人笑着道:“姑姑没骗你吧!老婆子的侄儿,不长得英俊些,那怎么行,将来不是连媳妇儿都讨不到了?”

她说的是上官平,自己脸上却不禁感到热烘烘的。

上官平道:“姑姑,我们可以走了。”

老妇人点点头,两人离开山神庙,一路南行,中午时分赶到蒙阴,进了城,老妇人看到一家酒楼,传出阵阵刀勺之声,不觉回头道:“让贤,咱们上酒楼去。”

上官平一摸身边,昨晚匆忙离开祝家庄,连碎银子都没有一分,心头一急,嗫嚅的道:

“姑姑,小侄身上没带银子,这怎么办?”

老妇人笑道:“银子我有,不用耽心。”

她走在前面,跨进酒楼,上官平只得跟了进去。

老妇人一脚登上楼梯,一名堂倌迎着哈腰道:“老婆婆,几位?”

老妇人道:“只有我和侄儿两个。”

堂倌抬着手道:“两位请这里坐。”领着老妇人走到一张空桌旁,说道:“两位请坐。”

老妇人和上官平各自拉开长凳坐下。

堂倌送上两盅茶水,放好筷子,一面问道:“二位要用些什么?”

老妇人道:“你要厨子拣可口的做来就好。”

堂倌又道:“二位要不要酒?”

老妇人回头问道:“让贤,你喝不喝酒?”

上官平道:“小侄不喝。”

老妇人道:“那就不要酒了。”

堂倌退去之后,上官平一面喝着茶,一面举目看去,酒楼上差不多已有八成座头,但食客大半都是些商贾人,正在打量之际,只见从楼梯间走上五个人来。前面一个赫然正是祝士谔,他后面跟的是四个庄丁。

祝士谔目光一动,就朝自己右首一张空桌走来,上官平不自觉的伸伸手摸摸脸颊。

祝士谔和四个庄丁落座之后,堂倌就跟着过来,只听祝士谔吩咐道:“酒菜拣现成的送来,要快,咱们吃了还要赶路。”

堂倌连声应是,退了下去。

祝士谔攒着眉,朝庄丁道:“怎么两个人连一个都找不到,真急死人。”

一名庄丁道:“小姐很可能是和上官公子成了一路,咱们只要找到上官公子,也就可以找到小姐了。”

祝士谔摇摇头道:“不可能,妹子她此上官兄迟走了将近半个时辰,她也许想去找上官兄;但绝不会一路。”

正说之间,堂倌送来了饭菜,老妇人道:“让贤,咱们快些吃吧!”

上官平就低着头吃饭,这时堂倌也给祝士谔他们送去了饭菜,大家都在低头吃饭,一会工夫,祝士谔他们已经匆匆吃毕,起身走了。

老妇人放着满桌菜肴,只不过像蜻蜓点水一般浅尝即止,饭也只吃了小半碗,就不吃了。

上官平却吃了三碗饭,喝了一碗汤,才停下来。

老妇人看他吃得津津有味,似乎很高兴,直等他吃毕,才招招手叫堂倌过来,一面从怀中摸出一片金叶子,递了过去,说道:“够不够?”

一片金叶子,足可吃得十五六席上等筵席,堂倌接到手中,掂了掂,陪笑道:“够,够,太多了,小的到柜上去找……”

老妇人一摆手道:“不用找了。”

这话听得堂倌呆住了,他作梦也想不到一个乡下老太婆出手会有如此大方,就是过路的一品老夫人,出手赏赐也从没有如此阔绰!过了半晌,才如梦初醒,口中“啊”了一声,连连躬身道:“多谢老夫人的厚赏。”

本来称“老婆婆”的,一下改口称“老夫人”的。

老妇人站起身,上官平跟着站起,走下楼梯,只听楼上堂倌大声叫道:“谢老夫人厚赏。”

到得门口,两名站在门下的伙计也哈着腰道:“谢老夫人厚赏。”

出了酒楼,上官平道:“姑姑,你方才给他们的一片金叶了,有多少重?”

老妇人道:“大概有五钱吧!”

上官平道:“五钱金子,足可吃十席上等酒筵,你老人家一下就赏给他们,不是太多了么?”

老妇人道:“五钱金子算得了什么,咱们不是吃得很高兴吗?只要高兴就好了。”

忽然“哦”了一声,回头问道:“方才那张桌上的人,说着上官公子,可是你么?”

上官平道:“是的,那少年是祝南山的儿子祝士谔,小侄差幸戴了面具,没被他认出来。”

老妇人道:“他有个妹妹,叫什么名字?”

上官平道:“叫祝茜茜。”

老妇人问道:“人长得美不美?”

上官平道:“很美。”

老妇人倏地转过身来,望着他,问道:“她和你很好是不是?”

上官平笑道:“姑姑想到那里去了,这话叫小侄如何回答?”

老妇人冷冷的道:“这有什么不好回答的,她和你很好,就是很好,照实说就是了。

上官平脸上一热,说道:“小侄和祝士谔很谈得来,祝姑娘有时也在场。”

老妇人目光似乎稍霁,哼了一声道:“你不是听到了,人家是跟着你出来的。”

上官平道:“小侄并不知道。”

老妇人道:“她爹很可能认为他女儿跟你私奔了呢!”

上官平道:“还好,我有姑姑可以作证。”

老妇人道:“我才不给你作证呢!”

上官平问道:“姑姑,我们要到那里去呢?”

老妇人道:“随便到那里去都好。”

上官平道:“小侄要找快活三,我们到泰山去好不好?”

老妇人摇摇头道:“不行,泰山离苗山庄太近了。”

上官平道:“但小侄非去不可。”

老妇人道:“那你一个人去好了。”

上官平道:“姑姑去过泰山没有?”

老妇,八道:“我一直被……住在……嗯……去是没去过……”

上官平笑道:“姑姑以为泰山只是一座山吗?”

老妇人道:“难道它不是一座山?”

上官平道:“姑姑没去过,所以不知道,泰山周围就有一百六十里,山上奇峰无数,不但风景秀丽,古迹也最多,远在三千年前,就很有名了,从舜帝东巡到泰山,光是皇帝,像秦始皇、汉武帝等到泰山封禅的就有七十二位之多……”

老妇人听得有些动心,问道:“山上好不好玩?”

上官平在伏虎庙住了几天,虽没到过什么地方,但却听了不少有关泰山的掌故,这就说道:“自然好玩,山上有南天门、一天门、二天门、云步桥、万丈碑、五大夫松、玉皇顶、天街、瑶池、天仙桥,还有斩云剑、观日亭,在日观峰看日出,那才是天下奇景呢!”

老妇人听得十分神往,怔怔的道:“真有这么好玩!”

上官平道:“小侄怎么会骗姑姑呢?我说的只不过是泰山名胜的十之一二罢了。”

“走!”老妇人催道:“我们快走,这就上泰山去。”

两人由蒙阴向西,傍晚时光,就赶到新泰,落店之后,上官平现在摸着了姑姑的脾气,她是个喜欢热闹又爱玩的人。

本来嘛!“老小,老小”,一个人年纪老了,就会和小孩子差不多。落了店,她绝不会喜欢留在房间里吃饭的,非上大酒楼去凑“热闹”不可。

在房中洗了把面,这就走到老妇人的房门口,说道:“姑姑,我们要不要出去吃饭?”

老妇人道:“要,自然要上酒楼去了,在这里吃,多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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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平听得暗暗好笑,忙道:“我早就料到了。”

老妇人略为盥洗,就和上官平一同走出客店,朝大街上行来。

这时虽然还没到上灯时分,但咱们古老相传,有两句老话,叫做: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没晚就要投宿,是怕赶路赶过了宿头,没处落脚也。

新泰虽是个小县城;但却是往泰山去的必经之路,除了前一阵子山上闹虎,游人裹足,这几天大家似乎已经淡忘了,进香和游山的人,又大批的涌了来。

新泰大街上,有半数人都是上泰山去的,此时街道上行人熙攘,车马往来,颇为热闹,街道两边,还有地摊,卖的都是些零星用品和食物。

正行之际,只见前面两个汉子,肩头都背着长形布囊,显然是随身兵刃无疑。

上官平看他们是江湖上人,不觉留上了心,只听走在左边的一个说道:“胡兄,你是不是觉得有些蹊跷,昨天,今天,咱们在路上发现了几拨道上朋友,都是往泰山来的。”

右边一个道:“上泰山去,这有好奇怪的?”

左边一个又道:“我看事情有些不大寻常,前一阵子,山上传出闹虎,现在虎患刚平歇下来,就有大批江湖同道赶上山来,可见一定有着事情了,你想:昨天咱们看到的是少林‘能’字辈的高僧罗汉堂长老铁打罗汉能远带着他罗汉堂八名弟子,匆匆往北而去,今天早晨,咱们又遇上西岳派掌门人华清辉夫妇,带着三个门人,装作游山玩水,一路朝泰山而来,这不是巧合,必有它的事故。”

右边一个道:“那倒还有一个人……”

左边一个问道:“谁?”

右边一个低声道:“咱们中午打尖,不是遇上一个……”

“哦!”左边一个点点头,低声道:“胡兄说他就是……”

右边一个立即拿话岔了开去,说道:“咱们上酒楼去吧!”

上官平心中暗道:“泰山山上会有什么事呢?少林寺的什么铁打罗汉,一定是伏虎庙智通大师请来的了,至于西岳派掌门人夫妇,那也许是上山游览去的,哦!他们口中还有一个人不知是谁,右首汉子故意拿话岔了开去,不让他说出来,听两人的口气,好像对他十分惧惮,这人倒是神秘得很!”

心中想着前面两个人已经身朝一家酒楼大门走了进去。

老妇人道:“咱们也上去。”

天下酒楼,多半是一个样儿,进门就是一道宽阔的楼梯,迎面用红纸写上“登楼雅座”。

大街上虽然还没有灯火;但酒楼上,此刻正好是食客上门的时候,早已灯火辉煌,人声嘈杂,闹烘烘的在高谈阔论了。

老妇人和上官平上得楼来,这时楼上还不过四成座头,这就挑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对面坐下。

堂倌过来送上两盏香茗,问道:“两位要些什么?”

老妇人依然说着:“你要厨房拣可口的给咱们做几色来就好。”

堂倌又问:“二位要不要酒?”

老妇人道:“咱们不喝酒。”

上官平却是只打量着楼上的食客,只见方才走在前面的两个汉子,就坐在自己右首过去第三张桌子。

左首临窗的一张桌上,坐着一个身穿天蓝长袍的中年人,此人长眉入须,朗目如星,颏下留着五绺黑须,看去俊朗如同秋月,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物。他对面是一个粉脸桃腮,看去已是四十许人的中年妇人,她虽然体态轻盈,但举止庄重,颇有大家风范。两人旁边,坐着两男一女三个年轻人,都是二十左右年纪。

上官平心中一动,付道:“这蓝袍人不知是谁,这份气宇,就和常人不同,哦!他们横头板凳上,还放着几个长形青布长囊,一望就知是长剑一类兵刀,会不会就是那两个汉子说的:西岳派掌门人华清辉呢?”

心念方动,只见从楼梯下又走上一个人。

这人身穿一袭淡青长衫,脸色冷漠,手执一柄乌骨折扇,背着双手,缓步踱了上来。

堂倌立即迎了上去,陪笑道:“客官这边坐。”

他打算领着客人往左首空桌上走去,大家都挤在楼梯附近,左首却空着一大片,还没人坐。那青衫人却一声不作在右首一张空桌上坐下。

堂倌只好走了回来,欠着身道:“客官要些什么?”

青衫人一指那两人桌上,讲道:“和他们一样就好。”

堂倌陪笑道:“回客官,他们是两个人……”

青衫人冷冷的道:“吃不下是我的事。”

堂倌碰了一鼻子灰,连声应是,吩咐下去。

一会工夫,堂倌送来酒菜,上官平和老妇人正在吃喝之际突听右首第三桌上有人大叫了一声。

众人回头看去,原来那桌上坐着的两人,左边一个忽然大叫一声,一个筋斗翻到地上,双脚一伸,便自一动不动。

这下事出仓卒,不由把全堂食客看得一呆,只当他是中了邪。

坐在右边那个汉子急忙站起,俯下身去,仔细察看了一阵;忽然脸色大变,举目朝堂上食客打量了一眼,就神色恭敬的走到青衫人面前,抱拳作了个长揖,说道:“敝友刘三哥有眼无珠,得罪了高人,还望你老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恕了他吧!咱们哥儿俩是靠保镖为活,在镖局子里干个差事,养活一家大小,求求你老高抬贵手……”

上官平心中暗道:“原来是青衫人出的手,他为什么无缘无故要向左首汉子下手呢?”

青衫人一手拿着酒杯,喝了一口,一手去挟了一筷菜肴,慢慢的吃着,对右首汉子说的话,恍如不闻,连看也没去看他一眼。

右首汉子看他不理,只得扑的跪了下去,连连叩头道:“求求你老高抬贵手,刘三哥不该在路上说起你老,就算他咎由自取,但他身死之后,一家八口势必冻饿而死,你老大发慈悲,就饶恕了他吧!”

青衫人依然自顾自喝着酒,没去理他。

上官平心想:“听他口气,好像说在路上说起过青衫人,哦!莫非他就是他们没敢说出口来的那个人,人家连你姓名都不敢说,还不够吗?你还非把人家置之于死地不可,这也未免太霸道了。”

想到这里,不觉甚是气愤,义形于色。

老妇人朝他使了个眼色,低低的道:“咱们要不要救他?”

上官平点头道:“有办法救他,自然要救了。”

老妇人微微点了点头。

这时那右首汉子眼看跪求他,他依然不理不睬,心头不觉一横,站起身,回到自己桌上,打开青布包袱,取出一柄钢刀,目射凶光,厉声喝道:“好个恶魔,咱们兄弟在路上也没说出你姓索的姓名来,到底犯了你什么,你就出手要了刘三哥的命,老子这条命也不要了,和你拚了。”

钢刀一指,朝青衫人逼去。就在他话声甫落,一个人忽然间好似被人推了一把,从横里推出去了三四步之多,一跤跌倒在地上。

青衫人缓缓放下酒杯,两道森冷的目光,一下朝身穿天蓝长袍的中年人投去,呵呵大笑道:“我当是谁敢管索某闲事,原来是西岳派华掌门人贤伉俪在此。”

说话之时,人也站了起来,双手朝蓝袍中年人抱了抱拳。

上官平心中暗道:“原来那蓝袍中年人果然是西岳派掌门人华清辉了。”

只听老妇人低声道:“要救他,就要快,你把这颗药丸快去塞入那人口中。”随着果然递过一颗药丸。

上官平接到手中,此时因青衫人站起身朝蓝袍中年人那一桌说话。大家的目光也都不约而同朝蓝袍中年人那一桌投去,谁都想看看西岳派的掌门人。

蓝袍中年人也慌忙站起,双手抱拳,拱了拱,朗声道:“兄台好说,华某不敢当,阁下大概就是江湖上人称无形杀手的索无忌索兄了?”

他两人相互抱拳为礼,已是暗暗较上了手。出手虽然无声,但两股内劲这一交接,就形成了一股旋风,把他们附近两席摆满了酒菜的桌子掀翻,哗啦啦全都倾倒在楼板上。这一来附近几张桌子的食客,纷纷走避,酒楼上顿时大乱。

上官平趁机一矮身,闪到左首汉子身边,把一颗药丸塞入他口中。

两人这一较上暗劲,青衫人似乎身躯一震,脸色微变,嘿然道:“华掌门人‘太白真气’在下领教了。”

他敢情输了一筹。

华清辉朗朗一笑道:“索兄好说,方才出手的其实并非兄弟。”

说完,依然坐了下去。他桌上的两男一女三个年轻人脸上,似乎都有了愤愤之色,但华清辉含笑坐下去了,他们自然也不敢作声。

无形杀手索无忌森冷的目光朝四周扫去,冷声道:“难道这酒楼上还另有高人不成?”

这靠近楼梯一边,所有的食客几乎全都站了起来,没人再敢坐着吃喝。

有,那只有两张桌上的人,依然坐着没站起来。靠窗的一桌是老妇人和上官平,另一桌上则是一个酒糟鼻的小老头,他一手执壶酌酒,一手执着杯子,桌上只有一碟咸水花生和一盘卤豆干,他边倒边喝,似乎见到酒就是命,酒楼上闹得乱烘烘的,他几乎连正眼也没看上一眼。

现在大家都纷纷离席,这两桌的人依然坐着,自顾自的吃喝,自然极为突出。

索无忌的目光像利剪一样,扫过上官平那一桌,忽然落到酒糟鼻小老头的身上,森笑一声,举步走去。

这时那躺在地上的刘三,忽然睁开眼来,翻身坐起。

右首汉子本待和索无忌拚命,但被人推出,摔倒地上,手中还握着单刀。

匆听有人“啊”了一声道:“他醒过来了。”

右首汉子回头看去,刘三已经站了起来,急忙问道:“刘三哥,你没事吧?”

左首汉子摸摸脑袋,又拍拍身上灰尘,说道:“我没事,这是怎么一回事?”

右首汉子低声道:“没事就好,咱们走吧!”

两人正待转身,索无忌还没走到酒糟鼻小老头桌前,忽然回头道:“你们两个给我站住。”

目注左首汉子沉道:“你居然好了,是谁救你的?”

两个汉子方自一怔,只听耳边有人低低的说道:“你们只管走你们的,快些走吧!”

两个汉子死里逃生,闻言果然转身就走。

索无忌沉笑道:“索某没答应你们走,你们敢走。”

举掌朝两人身后提起,凌空劈了过去。

他这回虽有击杀两人之心,但主要是想瞧瞧到底是谁在暗中出手,救了两人,那知掌风堪堪劈出,果然又有一道无形潜力,从横里拦了过来,正好挡在下楼去的两人身后,像防风堤一般,把他一记掌风拦截住了。

索无忌目光扫动,华清辉果然没动,那酒糟鼻小老头也自斟自喝,双手忙得很,自然也不会是他了,上官平和老妇人两人,也正在低头吃饭,没有出手的迹象。

这下真把他看得甚是怒恼,但既然找不到出手的人,又不好发作,不觉重重的哼了一声,从身边摸出一锭银子,在桌上一放,正待下楼而去。

只听那酒糟鼻小老头忽然嘻嘻一笑,自言自语的道:“天底下部是些欺善怕恶的人,人家有来头,就不敢招惹,却要找些没用的东西逞威风,反正没用的人没有来头,死了也不会有人找你算帐……”

咕的一声,把一杯酒喝了下去。

索无忌正要下楼的人,忽然脚下一停,目注酒糟鼻小老头沉声道:“你说什么?”

这句话说得虽然不算很响,但却对酒糟鼻小老头说的,声音也朝他直贯过去。

酒糟鼻小老头听得如雷灌耳,吃了一惊,差点连手中酒杯都掉了,抬头望望索无忌,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黄板牙,陪笑道:“你……你和小老儿说话?”

索无忌哼道:“不和你说话,还和谁说话?”

酒糟鼻小老头伸手摸摸酒糟鼻,问道:“你说什么?”

索无忌道:“我问你刚才说什么?”

酒糟鼻小老头怔道:“没有呀!小老头没说什么,什么也没说。”

索无忌嘿然道:“很好。”转身下楼而去。

酒糟鼻小老头似乎身躯微微一震,还在连连点着头道:“是,是,很好……”

上官平眼看索无忌转身之际,右手微抬,酒糟鼻小老头的身子也微微一震,分明是索无忌向酒糟鼻小老头下了毒手,心中不禁大怒:心想:“此人当真是名副其实的无形杀手,心狠手辣,连一个不会武功的老头都要下毒手。”

这时华山派掌门人华清辉那一桌的人,都站了起来。

堂倌赶忙走了过去,陪着笑道:“客官要走了。”

华清辉取出一锭银子,说道:“不用找了,多下来的,就算赔偿你们的损失好了。”

堂倌接过银子,连连称谢。

华清辉打从酒糟鼻小老头桌子前面经过,目光看了酒糟鼻小老头一眼,举步下楼而去。

上官平心中暗道:“看来他也已看出无形杀手索无忌对酒糟鼻小老头下了毒手,他是堂堂西岳派的掌门人,居然见死不救。”

老妇人道:“让贤,咱们也该走了。”

朝堂倌招招手,伸手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来,递了过去,说道:“不用找了。”

堂倌一呆,还没来得及说谢。

那酒糟鼻小老头已经凑了过来,嘻的笑道:“这位老嫂子,小老儿忘记带钱包了,你赏他们金子,就连小老儿的酒帐也一起算在内吧!”

堂倌瞪了他一眼。

酒糟鼻小老头笑嘻嘻的说了声:“谢了。”他生怕老妇人不答应似的,急匆匆往楼梯钻去。

上官平因老妇人身边有伤药,方才把刘三都救活过来,眼看他中了无形杀手的暗算,这就叫道:“老丈……”

酒糟鼻小老头已经走下了几级楼梯,听到上官平叫他,走得更快,口中只是说着:“谢了,谢了。”人已下楼而去,等上官平和老妇人走出酒楼大门,酒糟鼻小老头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老妇人间道:“让贤,你叫那小老头干么?”

上官平道:“姑姑方才没有看到么?”

老妇人道:“看到什么?”

上官平道:“方才无形杀手转身下楼之时,右手朝他扬了扬,我看他八成在他身上下了毒手。”

老妇人道:“你叫住他,是不是想救他?”

上官平道:“姑姑身边不是有伤药么?”

“伤药是有。”老妇人道:“我为什么要救他呢?”

上官平道:“姑姑方才不是也救了那个叫刘三的么?”

老妇人笑了笑道:“胡老七和刘三,我认识他们,自然要救他了,这小老头我又不认识他,不是平白糟蹋我一颗‘紫金丹’么?”

口口口口口口

第二天一早,上官平、老妇人会过店帐,离开客店,一路出了北门,只见岱宗坊前面,围着一大圈人。(岱宗坊在泰安北门外,是泰山大道的起点,一条阔广可容五骑并行的登山大道。)

只听有人问道:“是怎么一回事?”

另一个道:“死了一个路人。”

边上一人道:“这小老头大概是中风死的。”

“小老头”这三个字钻进上官平的耳朵,不觉挤了进去,目光一注,那个躺在地上的人,不是昨晚酒楼上遇见的酒糟鼻小老头还有谁来?

只见一个年岁较大的老人俯着身子伸手在他胸口摸了摸,直起身,说道:“这位老人家心脉还在跳,人还有救,最好找个大夫给他救治才好。”

上官平听说人还有救,急忙挤出人群,朝老妇人道:“姑姑,他人还没死,求求你,给他一颗药丸好么?”

老妇人问道:“是什么人?”

上官平道:“就是昨晚我们在酒楼上遇见的酒糟鼻小老头。”

老妇人道:“你好像见到了,就非救他不可。”

上官平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姑姑,算是侄儿求你的好了。”

“你这人……真烦……”老妇人说话之时,已经伸手入怀,取出一颗药丸,递了过来,说道:“拿去吧!”

“谢谢姑姑。”上官平迅即朝人丛中钻了进去,说道:“这人的中风,在下会治。”

一直走到酒糟鼻小老头身边,俯下身去,一手揑开他的牙齿,一手把药丸纳入他口中,只听“咕”的一声,他居然把药丸咽了下去。

上官平给他阖上牙齿,站起身子,静静的看着他,围观的人中,有人问道:“小哥,你给他服的是什么药丸?”

右边一个道:“小哥,他是什么病?”

上官平只得胡谄着道:“这位老人家是中了邪,俗称中风,在下给他服的是家传秘方,专治中风中邪的药丸。”

老妇人的药丸,真也灵效,不过盏茶工夫,那酒糟鼻小老头紧闭的眼睛忽然眼波滚动了几下,倏地睁开眼来,骨碌从地上坐起,揉揉眼睛,朝四周望来。

有人欢呼道:“好了,好了,他醒过来了。”

酒糟鼻小老头睁大一双豆眼,说道:“好什么?小老儿多喝了一盅,正在陶然入梦,给你们吵醒了。”

边上有人道:“老人家,你是发了中风,倒卧路边,是这位过路的小哥喂了你一颗药丸,才把你救醒的。”

酒糟鼻小老头目光骨碌一转,落到上官平身上,说道:“是小哥救了我?我怎么了?”

上官平道:“这位老乡说得不错,方才老丈已经昏死过去,是在下喂你服了一颗药丸……”

酒糟鼻小老头嗤的笑道:“昏死,小老儿喝醉了酒,常常会昏睡上一两天,难怪小老儿嘴里苦苦怪怪的,原来是你小哥喂了我什么药丸,本来小老儿喝了一顿酒,可以安安稳稳的睡上两天,睡熟了,自然不会要喝酒,这下可好,小老儿一醒来,就得喝酒,不喝,酒虫会咬肚肠,那真是比死还惨,小哥,你身边可有银子?嘻嘻,金叶子也行。”

救了他的命,他居然还要讹诈起来,许多看热闹的人,不齿其人,纷纷掉头就走。

上官平脸上一红,嗫嚅的道:“在下身上没带银子。”

酒糟鼻小老头笑嘻嘻的道:“没关系,下次你们上酒馆的时候,再给小老儿付帐好了……”

刚说到这里,忽然回头一望,低声道:“来了,来了,小老儿最怕此人了,他杀人不眨眼,我得躲他一躲!”

上官平不知他说的是谁,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青衣人老远行来,这人正是昨晚暗算酒糟鼻小老头的无形杀手索无忌!上官平转过头来,酒糟鼻小老头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索无忌一直走到上官平身前,冷冷的道:“小伙子,那小老头呢?”

上官平道:“不知道,大概走了。”

索无忌道:“小老头没死,是什么人把他救活的,你知道么?”

上官平道:“是在下喂了他一颗药丸,把他救过来的。”

索无忌听得哈哈一笑道:“小子,看你还是初出江湖,吹牛的本领倒给你学会了。”

上官平道:“在下吹什么牛?”

索无忌道:“他伤在我索某‘无形杀手’之下,岂是你普通一颗药丸便能救治得的?”

上官平道:“但他确是在下一颗药丸把他救醒过来的。”

“很好。”索无忌道:“你随索某去。”

上官平道:“在下为什么要随你去?”

索无忌还没开口,站在远处的老妇人叫道:“让贤,你在和什么人说话,咱们也该走啦!”

索无忌阴森目光,一下朝老妇人掠去,冷冷的道:“她是你什么人?”

上官平道:“她是在下的姑姑。”

索无忌嘿道:“我看你们两个,也是江湖人了,那一门派出来的?”

突然右手一探,飞快的朝上官平肩头抓来。

上官平道:“是江湖人又怎么样?”

话声中,斜退半步,避开了索无忌的一抓。

索无忌目光一凝,森笑道:“好小子,身手果然不赖。”

口中说着,右手一收,紧接着又是一掌迎面劈来。

他外号无形杀手,方才一抓和现在的一掌,全然不带丝毫风声,上官平只觉一股阴柔的内劲,涌上身来,口中喝了声:“你真要和我动手?”

右掌当胸竖立,迎着他掌势,推了出去。

他练的是“纯阳玄功”,(也就是泰山派的“紫气神功”)本是阴柔掌功的克星,一掌推出,索无忌立时发觉不对,急忙收掌后跃,目注上官平,骇异的道:“你是那一派门下?”

上官平道:“在下没有门派。”

索无忌狞笑道:“你那是不肯说实话了。”

上官平道:“在下何须骗你?”

索无忌道:“小子,今日你不说出师承门派,惹怒了我,就叫你横尸岱宗坊下。”

上官平双眉一掀,怒声道:“姓索的,你昨晚在酒楼上,连下毒手,残杀无辜,可见你嗜杀成性,作恶多端,你要我横尸岱宗坊下,我也要你识得厉害,好叫你以后收敛收敛。”

索无忌听得勃然大怒,怪笑道:“好哇!小子,你以为索某对你心生惧惮了?”

身形疾欺而进,发掌拍来。

上官平单掌护胸,右手迎击而出。

双掌交击,也没有蓬然震响,两人各自被震得后退一步。索无忌真想不到一个弱冠少年竟能和他打成平手,他外号“无形杀手”,心头狂怒,森笑一声,右手又是一掌直劈过来。

上官平右手跟着推出,但就在他右手推出之际,突觉一股阴柔内劲,已经袭到胸前,这股内劲,绝非他右手发出来的。一时不加思索,口中大喝一声,左手握拳,朝着那股阴柔内劲击了出去。

这一记他使的是师门中最凌厉的拳功——“一拳石”,拳头出手,立时有一团阳刚的拳风,应拳而生,迎向索无忌的阴柔内劲。

两股不同力道的内劲,一来一往,自然很快就接触上了,这回但听裂帛似的一声怪响,好像把天空撕裂了一般。

索无忌一个人被拳风震得接连后退了三步,本来森冷的睑上,这回更见狞厉,张嘴喷出一口鲜血,目注上官平,喝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上官平还没开口,老妇人沉声道:“索无忌,你给我过来。”

索无忌当然不肯过去,冷冷的道:“你是什么人?”

老妇人哼道:“我叫你过来,你还不过来?”

随手一挥,飞出一条白影,索无忌连躲闪都来不及,但觉颈上一凉,一条纯白的小蛇,已经挂在他头颈上。

索无忌一惊,口中连“啊”了两声。

老妇人冰冷的道:“索无忌,你好大的胆子,我叫你过来,还不过来么?”

“是,是。”索无忌连声应着“是”举步走了过去。

老妇人一抬手,那条小白蛇飞快的跃入她衣袖之中。

索无忌前倨后恭,现在对老妇人神色恭敬,垂手答话,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上官平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事不关己,也懒得去听,只是静静的站在原地,打量着来往的行人。

这一打量,就发现了一件事,因为这是一条登山大道,要去泰山进香和游览的人,都得从这里上去,这时正当早晨,登山的人就像一条蜿蜒长龙,黑压压的一直穿入浓密的松林之间。

本来,这时候应该是上去的人多,下山的人少(下山的人,至少也是一两天前上去的,回下来应该都在下午居多),但今天情形好像有些特殊,上山的人和下山的人,各占一半,一条大道,分成了两半,一边是上山的人群,一边是下山的人群。

本来,上山的人,还没上山,游兴正浓,下山的人,已经饱览山色,游兴阑珊,两者各走各的,应该风马牛不相及,焉知这一上一下两行长龙居然会在会面之时,搭讪起来,没两三句话,上山的行列,忽然一阵混乱,本来上山的人,忽然回头加入了下山的队伍,变成了下山的人。

这一来,下山的人,愈来愈多,上山的人,却反而少了。不,上山的人,到了中途,都纷纷回头,不再上山了。

这情形看得上官平心头暗暗纳闷,他是从山上来的,对山上情形是最清楚不过,半个月前,山上闹虎,香客和游人绝迹;但这半月来,已经没有虎患了,何以上山的游客回头下山呢,难道山上又有虎患了不成?

老妇人和索无忌交谈了一阵,索无忌拱拱手,转身往山上行去。

老妇人叫道:“让贤,你站在那里发什么楞?咱们该走啦!”

上官平走了过去,说道:“侄儿觉得情形有些不对!”

老妇人道:“那里不对了?”

上官平道:“姑姑一看就知道了,上山的人,走在丰途上,都回头下山,想必山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故。”

“发生事故就更好了。”老妇人兴致勃勃的道:“咱们不是有热闹瞧吗?走,咱们上去。”

上官平心中暗道:“原来人老了,也会有好奇心和爱热闹的。”

两人没有多说,就随着上山的人群,朝山道上行去。

宽阔的大路,渐渐变成了宽阔的石级,到此可以说真正的踏上了登山之路。

这时前面的人,已经开始有了窃窃私语,正在行动的队伍,忽然停止下来。

只听前面有人说道:“诸位上山的游客、香客们听着前面已经有人退下来了,听说山上不靖,前天、昨天,一连几天,已有十几名登山的人遇害,也有几名下落不明,山上虽然没有明令禁止游客、香客上山,但情势显然是不利于上山的人,大家不妨自己估量估量,继续上去,还是回头下山?”

这人大声说完,队伍间就起了一阵骚动,不少人纷纷朝下山的行列中插了进去,上山的队伍,好像立即解散了一般,一条长龙,只剩下寥寥几人,还在继续住上走去。

上官平一眼就认出来了,定在前面的几人,正是西岳派的华清辉夫妇和他门下两男一女五个人,稍后,就是自己和老婆子两个,后面好像还有几个人,那也是稀稀落落,寥若晨星。

老妇人边走边道:“让贤,你的武功不错啊!连索无忌都挨了你一拳,打得吐出血来。”

上官平笑笑道:“侄儿只是趁他不备,给了他一拳。”

老妇人道:“看来你果然是泰山派的人!”

上官平道:“姑姑从那里看出来的?”

老妇人道:“我怎么会看得出来,这是索无忌告诉我的,你这一拳甚是刚猛,极似泰山派的拳功‘一拳石’,他江湖经验极深,这么说,大概就错不了了。”

上官平道:“方才他和姑姑还说了些什么呢?”

老妇人道:“他告诉我泰山上赶来了不少武林人物,这些人不约而同的赶往泰山,好像大家都不知道为了什么事?”

上官平道:“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会巴巴的赶来呢?”

老妇人道:“我也这么说,但索无忌说他真的不知道,我问他既然不知道,为什么也来了,他说是为了好奇,来看看的。”

上官平道:“姑姑和索无忌很熟吗?”

老妇人道:“从前认识,也不太热。”

上官平心中不禁起了疑窦,暗自寻思:“自己明明看到索无忌对她执礼甚恭,好像下属见到上司一样,姑姑却只说是从前认识的,并不太热,这明明是不肯和自己说了,她究竟是什么身分呢?”

正在思索之际,老妇人说道:“我们快些走,到斗姥宫吃素斋去。”

上官平道:“姑姑还说没来过泰山,怎么知道斗姥宫的?”

老妇人道:“我是方才听索无忌说的,咱们如果走得快些,可以赶到斗姥宫去吃素斋,那里的素斋,名闻泰山,首屈一指。”

上官平道:“好,那就得走快些了。”

两人一路往上,快近中午,果然赶到斗姥宫了。

老妇人走进山门,就有一名年轻尼姑迎了上来,合掌道:“老施主可是进香来的吗?”

老妇人点点头道:“老身老远的跑来,自然是进香来的了。”

年轻女尼道:“老施主请随贫尼来。”

穿过大天井,进入大殿,神龛中塑着一尊千手观音佛像,全身金装,光耀夺目,这斗姥宫本来香火鼎盛,如今却是空荡荡的不见一个香客。

那年轻女尼替老妇人点燃起香烛,老妇人虔诚的跪下去叩了几个头,才行站起,一面说道:“让贤,你也去磕几个头呀!菩萨会保佑你的。”

年老的人难免佞佛,上官平不好违拗,只得上去跪下,也磕了几个头。

老妇人伸手取出一片金叶子,说道:“师父,这算是油香钱吧!”

年轻女尼合掌道:“老施主厚赐,贫尼谢了,不知老施主两位,可要在敝宫用素斋吗?”

老妇人点头道:“斗姥宫素斋,名闻遐迩,老婆子自然要叨扰了。”

年轻女尼合掌道:“老施主二位请随贫尼来。”

她领着两人退出大殿,来至第二进右首一座自成院落的大厅之上,厅外花木如锦,亭榭玲珑,景色优美,客厅画栋雕梁,四面敞通,围以朱栏,更见富丽典雅!

这是一座膳厅,放着二三十张八仙方桌,围着黄漆板凳,但座上客却寥寥无几。

年轻女尼朝两人合掌一礼,说道:“老施主两位请随便坐,贫尼告退了。”说完,转身退出。

老妇人走到大厅右首靠近栏外一片小池的一桌,说道:“让贤,咱们就在这里坐吧!”

拉开板凳,坐了下来。

上官平道:“这地方真是不错。”

老妇人道:“看来今天客人不会太多。”

上官平道:“大部分上山的人,都掉头下山,不知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妇人笑道:“管他呢!反正咱们是游山来的,如果有热闹看,那不是更好吗?”

上官平心中暗暗道:“听她口气,好像已经知道山上发生的事了,那为什么不肯和自己说呢?”

正在思索之际,只见一名身材苗条的少年女尼手托银盘,送来了两盏茗茶,放下银盘,伸出一双纤纤白嫩如同春笋的玉手,端起茶盏,放在两人面前,然后轻启樱唇,娇声说道:

“二位施主请用茶了。”

这女尼看去不过十八九岁,生得柳眉、杏眼、樱唇、桃腮,未言先笑,声音更娇美无比上官平不觉多看了她一眼,说道:“多谢师父。”

那女尼朝他嫣然一笑,低头走去。

上官平只觉这女尼甚是娇艳,不像是出家之人。

老妇人哼道:“有什么好看的?”

上官平道:“姑姑看出来了没有?这女尼好像不……”

老妇人冷声道:“一个小尼姑就把你迷住了,没出息!”

上官平被她说得脸上一红,细声的道:“小侄不是这个意思……”

老妇人哼道:“那是什么意思?不许再说了。”

上官平觉得这位姑姑,一下变得很难说话,只好不说。

这时另一名年轻女尼又领着几个人走了进来,上官平认得正是西岳派掌门人华清辉和他夫人雍容貌美的中年妇人,身后还随着两男一女三个年轻人。

那女尼把他们领到左上首一桌座,便自退去。

过没多久,又有一名年轻女尼领着五个灰衲和尚缓步走了进来。

前面一个已有六旬左右,手持檀木念珠,中等身材,双目开阖之间,隐隐闪着精光。稍后四个,差不多都有四旬左右,紧随老和尚身后而行,目不斜视。

那灰衲老和尚随着年轻女尼走上厅来,忽然看到坐在左首的西岳派掌门人,不觉口中低喧一声佛号,双手合十,躬着身道:“阿弥陀佛,华大施主也在这里,贫僧失敬了。”

华清辉慌忙站起,拱拱手,朗笑道:“原来是能远大师佛驾来了,哈哈,这倒真是巧遇。”

那中年妇人因丈夫站起来了,也跟着站起。

华清辉一指能远大师说道:“这位能远大师就是少林罗汉堂住持,人称铁打罗汉的便是。”一面又朝能远大师道:“这是拙荆。”

“善哉,善哉!”能远大师合十行礼道:“原来是华掌门夫人,贫僧久闻阮女侠英名,今天得瞻夫人英姿,贫僧深感荣宠。”

原来这中年妇人是上代西岳派掌门人的独生掌上明珠,叫做阮清芬,和华清辉原是同门师兄妹,他们结婚之后,华清辉女婿兼门人,自然而然接掌了西岳派门户。

这时华清辉又朝两男一女说道:“你们还不快去见过能远大师?”一面说:“这两人是兄弟小徒朱传光、荣显宗。这是小女小芬,还要大师多多指教。”

那两个少年和少女一起朝能远大师行了一礼。

能远大师也连连还礼,口中说道:“不敢、不敢,华大施主的高足、令嫒,都是英年有为,前程远大,阿弥陀佛。”

那领路的年轻女尼道:“老师父和这位大施主既是熟人,就请坐这一坐吧!”

她把老和尚领到了右首一桌,便自退去。

就在能远大师和华清辉寒喧之际,又有几拨人由年轻女尼领了进来,各自在空桌上坐下。

其中包括了无形杀手索无忌。

上官平心中暗道:“这位少林罗汉堂的能远大师,大概是伏虎寺方丈智通大师请来的了。”

接着另一名年轻女尼又领着一个手持折扇的青衫文士走了进来。

那青衫文士看去不过三十出头,生得修眉朗目,气宇轩昂,他似乎不愿坐到中间去,目光一动,看到右首面临小池的一张空桌,就含笑道:“小师父,那里比较清静,在下就坐在那里好了。”

他指的桌子,正好在上官平的右首一桌。

年轻女尼嫣然一笑道:“施主喜欢坐在那里,白然悉听施主尊便了。”

青衫文士蕴籍一笑,就拉开黄漆登坐了下去。

这一瞬工夫,膳厅上已经来了不少人,厅上就有十来个年轻女尼像穿花蝴蝶一般,给每一位客人端着茶水。

这十来个女尼,年龄都在十九、二十光景,而且都是带发修行,背后垂着乌油油的发辫,虽然穿着一身宽大缁衣,却掩不住她们婀娜的身材。

上官平因方才被老妇人数说了几句,觉得这位姑姑是个极古板的人,是以不敢再朝她们多看一眼。

这时忽听有人在身边“嘻”的一声轻笑,说道:“原来老嫂子和小哥也在这里!”

上官平回头看去,这说话的正是那个酒糟鼻小老头,他耸着肩笑嘻嘻的站在桌旁。这就点点头道:“老丈也来了。”

酒糟鼻小老头耸耸肩道:“这里的素斋,平常要百金一席,而且还要斋戒沐浴焚香,才能入席,规炬多得很,小老儿最怕沐浴,就算小老儿沐浴而来,也付不出百金一席的银子来,所以想来尝尝,也没敢进来,小老头一生就只有这么一个心愿,总有一天要尝尝这里的素斋。

这回可是机会来了,今天既不用沐浴,也不用花钱,小老儿自然非来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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