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魔的话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她注意到魑离身上所散发出的杀气。
和这夕阳余晖一样,并不过分强烈。但当这股杀气隐去的时候,取而代之给予对方的,必然是黑沉的永夜。
“有人来了,是谁?”悄声耳语,逢魔不知不觉间已然做好了十足的戒备。
这一次她明白,七夜终究是该倾巢出动了,越是被逼入死角的对手,越是不容小觑。弄不好,求生的本能会让全盘发生改变。
“魑离……你竟然……敢骗我!”一瞬间,疮痍满布的四下里,传来怨愤以极的声音。伴随着骨骼折断般的吱嘎声,那些倒地气绝已久的人纷纷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拖着血肉模糊的身体向他们逼近。
“看来,对手是谁,显而易见了!”声沉,魑离率先举剑。银光划过,靠之较近的那具尸体,应势自左肩起被斜切着削掉了半个身子。
一记剧烈踉跄,暴露在外的内脏心肺抖落一地,发出恶心黏腻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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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最后一步依然是踏在血水之中的。
曈霄并没有在意脚下战靴被染出了丑陋恶心的色泽。
她所关心的,只有眼前这座简陋的庙舍。那是建立在萧氏一族府宅废墟之上的。
尽管被夕阳暖色的光辉包裹着,镀上了一层古旧庄重的色彩,却依旧未能抵消它的阴森与荒凉。
“从那天起……”曈霄眼前莫名便是一阵模糊,她觉得自己忽然没了力气,就像一年前中了魍顾的毒药一样。
力气、意识什么的似乎都在一瞬间被抽空了。整个人就想呆呆的倒下去,什么也不要看,什么也不要管。
徒劳的咧了咧嘴,她想要把那句话说完。却发现任凭自己再怎么努力,也只是唇瓣在不住颤抖而已。
‘说不出了?是啊……这种感觉,怎么可能是言语能够表述得出的呢?’
眼中酸涩之际,曈霄就连呼吸也不畅起来。
模糊的目光死死盯在,龛笼之上。逆光之下,里面摆设着的东西彻底被隐匿在黑暗之中,看不到那是个什么东西。
但给人的感觉就是越发的不顺畅,有它在,一切就都那么可憎!
“喝——!”灌注进全部愤怒与憎恶,曈霄的剑飞速斩下。
“砰”的一声巨响中,烟尘扑腾而起,木屑纷飞了满地。整间狭小简陋的庙祠,瞬间被一道迁延深刻的裂痕贯通。
“呼……,”曈霄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从那天起,这里就被阴森与丑陋所占据了。没有丝毫被怀念的意义。因此,你若是以为我会因缅怀而排除对这里的血洗和毁坏,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自语般述说,她的声音起初还是喃喃,越到后来便越是声震。待最后一句话脱口,曈霄整个人都已如暴躁的野兽一般,嘶吼着,以剑为利爪,转身撕裂开了复仇的序幕。
阴暗中,被宽大斗篷遮蔽的人,惊异之下,目眦欲裂。
涣散出的凶光,准确无误的向曈霄暴露了他所在的位置。
“呲——”一道狭长而狰狞的伤口跃然出现。翻卷起来的皮肉将血红的肌理暴露无遗。
来不及呼痛叫嚣,那人只觉身子一沉,再难维持蛰伏姿态,应势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怎么会是你?王呢!”鄙夷的垂下眼来打量地上的人,那件丑陋的斗篷曈霄再熟悉不过了。“魉眅?没想到七夜的人竟还会出现在这里!”
“咳……七夜作为江湖组织,为君侍从。在这样一个群雄分据的天下,随时可能被雇佣成为他国细作刺客之属,对我朝堂始终是一威胁。”苍老得有些疲惫的声音,迟缓滞涩的传了出来。
字字不差的穿透了曈霄自我霜冻了的记忆。
那是她萧氏一族长者的声音,是她接受任务临行前祖父对她的训诫与叮嘱。
尽管在那时的她听来,像这样一类言之凿凿、义正言辞的话,不过是粉饰了追名逐利的冠冕堂皇。
可,在今时今日听来,在此际焦土残骸中听来;当初为了所谓满门荣光、忠义之名,便理所当然的将自己推至而今的话语。竟也消褪了麻木与冰冷,镀上了一层熟稔的温热。
‘当时只道是平常,到头方知已刻骨……’狠狠吸入一口气,曈霄想要让脑中那突如其来的晕眩得到缓解。却不料,这里的空气,并不似这些日子以来,她在异国他乡呼吸的那般冷人彻骨。当然也不能唤人清冷淡漠。
只感觉被浓烈的浊质狠狠呛了一口,曈霄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出了泪来。
“萧曈……”仿佛是抓住了最后一寸生机,那个声音竭尽全力的去唤她的名字,宠溺痛惜淋漓尽致“这一年光景你……”
“住口!”暴喝出声,溢于言表的愤怒势若焚身挫骨。
“你在叫谁!这世上早已没有萧曈了!中秋前日,她就被王下令连同囚笼焚烧成灰了!和萧氏一族全族之人一样,连同永不瞑目的怨恨,长埋在了我脚下这片焦土之中!”
声嘶,忽而一阵腥苦自喉中漫了上来。曈霄一滞,心下黯然,随手拭去了嘴角淌下的血丝。
伤及咽喉,一时再难出声,曈霄索性也不再多说。毫不犹豫的抬起脚,有多恨,便使尽多少的力气,狠决一脚踏了下去。
“啊——!”脊椎骨被踏裂的声音,瞬间为已经变调的刺耳哀嚎声淹没。
那人蠢蠢欲动想要爬起的身子,陡然一软便一动不动了。
‘嘁!这样就昏死过去了吗?代为奉还的,犹不及九牛之一毛呢!’
心思流转,清冷的剑锋,转势贴上了黑帽下应该是脖颈的地方。
“住手!”斜刺里,又是一声厉喝。端端竟又闪出一人来,一袭雪衫白的刺眼。
‘是你?’闻声一振,微微向后斜撇望,曈霄很快确定了对方的身份。‘魍顾!没想到你竟也会来此!’
泠泠剑锋调转,曈霄一脚将横尸一般的魉眅反踢出去,转而返身对准这位七夜有名的用毒高手。
眼睁睁看着魉眅在一阵翻滚之后,狠狠撞到了本就残裂的断壁上,血污星星洒洒的沾了满地。
魍顾神色复杂,任曈霄的剑直指着自己,无奈长出一口气。一时间似有太多话不知将要从何说起。
“萧……曈霄。我来此,并不是为了一战的。只是有些事,要让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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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肢碎肉铺红了满地,护城河水也已被鲜血染尽。
这场战斗,兵已死,将也亡,偏生却迟迟没有结束。
魑离红着眼,手中长剑嗡鸣作响,对峙着整个战场上如潮水般不断涌来的对手。
他们生前还是水火不相容的敌对,此刻却成了一道阵战。拔出插在身上的武器便挥砍,武器没了便用血肉模糊的手去抓扯,手断裂残碎了便用牙齿去撕咬……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轮番欺近,都只为了追中一个目标。
“喝!”不堪其扰的魑离终于亮出了杀招,尽管此刻他已被重重尸海包围,而且包围圈还在急剧的收拢,眼见就要连立锥之地都失去了。
近在咫尺的距离,使得魑离即使是在阴翳之中,也能清楚的看到他们翻白的眼睛。一个个灰突突的没有丝毫生气,如同裹了腐液的鱼肠,仿佛一戳之下便会有蠕动的蛆虫从中探出头来。
‘明明是刚刚死去的尸体!’被自己的错觉恶心到,魑离一阵恼火。旋即又是一剑,斩落了一具尸体的头颅,应势将之蹴鞠一般踢开。
眼见那头颅滚动绊倒了些许行动笨拙的尸体,之后连同那些尸体一并被继续拥上前的尸群踏了个稀烂,曝出一股股恶心至极的色泽。魑离脸色真的变成了铁青。
熠熠银辉洗刷天地般挥洒,剑气断尽了天涯。
暗红色的血,纵早已枯竭,亦随风涌动。将剑刃勾勒出的轨迹,描绘出一抹抹艳烈的浓墨重彩。
“……修罗绘卷……”低声的予以评判,逢魔迅速撇过脸,胃里一阵强过一阵的翻江倒海,容不得她再去多看一眼。
夕阳的最后一丝光彩也为这一幕取代。
透过氤氲的血雾,魑离的身影仿佛已化入其中。与其说他是在挥舞着长剑一战,不如说他是在以剑势导引着一尺尸血凝聚的红练,做屠戮之舞。
一寸寸皮肉被掀飞,肌理组织一应被割裂,透骨雕琢如刻朽木。最后只剩下一地碎肉残渣,殁入泥土。
“这怎么可能!”歇斯底里的怒吼,孤月残影中一个身影疾速冲出。俨然便是不复往日儒雅的偃月!
指如拨弦的疾动,一应尸兵接连循着他的频率迅速后移,闪避之间,竟有素结成出了阵型。
“魑离!我倒要看你如此杀招,能坚持到几时!”字字崩碎,从齿缝间挤出。偃月虽依旧盛怒,气息却沉稳了不少。
“呵!”余光穿过剑影,望见对方身影。魑离讥笑不予回答,手中的剑骤然停了下来。
血雾失去了剑势舞动的气旋,猝然间也随他银辉落下,成了一场微濛血雨。
腥苦、冰冷,沾了他满身满面。同时,一根根戏如发丝的丝弦,也无可遁藏的显现出来。
沁血丝弦,错综缠连。沿着丝弦追溯游弋,魑离目光如刀犀利。轻蔑笑意逐渐蔓延上冷峻却沾满血的脸,犹为戏谑残忍。
“杀招,从不对已死的人而说。”抬剑轻挑,随着他轻蔑的笑。“铮——”的一声,一条丝弦应声断开。
仇视相望,偃月只觉指间徒然一空,不远处一具脏腑已被刚刚半招掏空的尸体应势倒地。
“铮铮——”又有两根丝弦被挑断,两具尸身头颅耷下,失去重心牵连坠地。
眼见对方要以这种方法破解自己的招数。偃月恨极,眼底滑过漆亮的冷辉。
下一瞬,第四根丝弦还未来得及被断开,魑离便嗅到了空气中血腥之外的一缕异样味道。
“是石漆!”心猛然一沉,魑离举剑的手僵在了空中。
“怎么?凭你精心展露杀招,做得如此恶心,也只为逼出我操控他们的傀儡线。现在弦在眼前,离大人怎么又不忍下手了呢!”一行墨色泪珠顺着脸颊缓缓流下,偃月忽而笑得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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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发不出声音,曈霄却还是做出了极尽鄙夷的冷笑神情。
‘你说害死萧氏一族真正的凶手,是魑离吗?
呵——你们怕了吗?竟然连用于保命的谎言都用得如此拙劣!’
“你不信我?”眼见曈霄神色有变,魍顾来不及多说,就势闪躲,封喉的一剑堪堪避过。
“听着!这不是谎言!是魑离背叛了七夜!背叛了主上!从一开始……”荒乱的闪避着曈霄一招快过一招的剑诀,魍顾显得狼狈不堪。
“萧曈!你仔细想想,自己是为何加入七夜的!”终于,敌不过疯狂之下宛如杀神的曈霄,魍顾被逼入一方死角。
苟延残喘般死撑住墙壁,染血斑驳的药师白衣随着身躯剧烈抖动,俨然已是被汗水濡湿,紧缚在了身上。
动上一动,肺气便像是要炸裂开来一般。魍顾顿感无奈,索性也不再闪躲,径自将一切问题的根源高喊出来。以命为筹,一赌生死。
‘萧曈,你若是因为仇恨连这点理智都没了。那……你也就只能和我们一样,沦为真凶刀俎,尽生枉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