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年夏天

辛辰走后,Bruce本来也要走,但他是这个徒步论坛的名人之一,注册了三年时间,有时发在美国徒步的照片上来,今天突然现身,一下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大家坚决不放他,他只能对辛辰挥下手,跟着车队一块去吃饭。

吃到尽欢而散,Bruce回家,他父母在他15岁时离婚,他随后跟母亲和妹妹移民加拿大,但父亲林跃庆仍留在国内做生意,在本地有房子。他开了门,却发现父亲陪着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坐在客厅。

“乐清,介绍一下,这位是路非,现在和你小叔叔的公司正在合作项目,他有事想找你谈谈,已经等你很长时间了。”

Bruce的中文名字是林乐清,家人当然习惯用这个名字叫他,他和路非握手,同时扬起眉毛,“你好,想必不是找我谈生意,对吗?”

路非笑了,“我叫你乐清,你不介意吧?方便的话,我们去楼下咖啡馆坐坐。”

林乐清家离本地晚报社不远,报社对面有家绿门咖啡馆,装修雅致,虽在这个相对僻静的路段,但生意一直不错,两人对坐,各叫了一杯咖啡。

“说起来,我们有点扯得比较远的亲戚关系,乐清,你的小表叔苏哲是我姐夫苏杰的弟弟,而且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三个月前,我陪苏哲去过你的宿舍。如果再说远一点,三年前在深圳举行的苏哲的婚礼上,我们也应该见过。”

林乐清恍然笑道:“难怪前两天在酒吧碰到你就觉得面熟,对,那天我回宿舍,你正好出去。小叔叔说你和我是校友,也是那个学校毕业的,大概想自己到学校走走。”

路非苦笑,他当时和苏哲去美国公司总部商谈风投基金参股昊天新项目的具体事项,办完公事后,苏哲说起要去探望就读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几年没见的侄子,路非三年前毕业于那边的Hass商科研究生院,刚好也想趁周末回去看看老朋友,于是两人买机票,一同由纽约飞到旧金山。

到了林乐清的宿舍,他的室友说他马上回来,请他们稍等,路非却一眼看到墙壁上挂的众多照片中的两张。其中一张是在山顶,背后是霞光下的云海,景色壮美得难以形容,一个穿深灰色冲锋衣的女孩侧头凝神看着远方,头发被风吹得飞扬,显然是抓拍,她并没注意到镜头的存在;另一张背景明显是医院病房,单调的白墙、白床,旁边有竖立的输液架,一个男孩子和刚才那个女孩靠在一起,他们都穿着蓝白两色条纹的病员服,显得苍白憔悴,却直视镜头,笑容十分开心。

路非大吃一惊,单独那张自然不必说,合影上的女孩子瘦得下巴尖削,头发剪得短短,可漆黑的眉毛、明亮的眼睛,左颊上一个酒窝隐现,正是几年没见的辛辰。

苏哲见他留意看这两张照片,笑道:“这男孩子就是我侄子,他爱徒步,三年前和照片中的女孩结伴穿越秦岭,险些送命,当时出动武警入山搜救,弄得实在轰动。”

“三年前吗?具体什么时候?”路非回头看着他,声音有点艰涩。

“我那年六月底在深圳结婚,他回国参加完婚礼后去的秦岭,应该是七月初。路非,怎么了?”

“没事,苏哲,我先出去走走,我们待会儿见。”

路非无法按捺住心头的震动,匆匆出去,和刚回来的林乐清擦身而过。

绿门咖啡馆门边风铃轻轻一响,一个穿着黑色小礼服裙的美丽女子走进来,她肌肤如雪,头发松松绾着,随意垂下几绺,极有风情。咖啡馆里不多的客人几乎全禁不住注目于她,她却仿佛对所有目光都没有感觉,径直绕过柜跳了里面。

林乐清笑道:“天哪,这家店没换名字已经叫我吃惊了,没想到老板娘还是这个美女,好像叫苏珊吧。我15岁那年移民加拿大,临走的前一天,我爸非要跟我谈心,带我到了这里。那天头次看到她,着实把我惊艳到了,一颗少男的心跳得怦怦的。想不到七年过去了,她竟然一点没变。”

路非只扫了那边一眼,显然并没留意老板娘的容貌,“我们之间又有一个巧合,乐清,我也是七年多前离开这个城市去美国的。”

“那我猜,你经历的告别应该比我来得浪漫。我当时是15岁的别扭男孩子,正恨着爸爸,一句话也不想跟他多说,要不是看到美女老板娘,那个晚上大概会郁闷死。”

这样风趣开朗的林乐清,让路非没法不微笑了,“不,和我告别的是一个快18岁的倔强女孩子,那场面一点都不浪漫,可是我忘不了她。”

“我没猜错的话,那女孩是合欢,也就是辛辰吧,我叫习惯她的网名了。”他看路非诧异,笑道,“我父亲介绍你叫路非,我就知道你想找我谈什么了。”

“合欢。”路非重复这个名字,出现在眼前的是那个摇着合欢树干让花瓣纷扬散落一身的女孩,他有点不相信地问,“这么说……她对你提起过我?”

“不,她什么也没说,可是三年前,在太白山上,她发着烧,我照顾她,她在半昏迷中曾经拉着我的手叫路非这个名字,我印象很深。”

路非紧紧握住面前的咖啡杯,指关节泛出白来,良久他才开口,声音有了一点低哑,“那天在你宿舍,看到小辰的照片,听苏哲说起,我才知道她曾经跟你穿越秦岭遇险,不要说我,她家人全都不知道这件事。”

“徒步出发前,每个人都要填家人的联络电话,只有她因为来得最晚,不知怎么的就没填,出事以后,俱乐部的人很快找到了我父亲,可怎么都联络不到她家人。她在医院里也拒绝透露家里的电话,本来我以为她是独自生活,不过后来听见她给她大伯打电话,显得很轻松,只说想在西安多玩几天。”

路非看着前方出了一下神,低声说:“我回去后上网查了,报道全都很简单,我反复看你们穿越的路线,搜集相关的徒步信息,就是找不到关于你们两人被困的具体情况。”

“当时很多记者来医院,我倒是无所谓,但合欢拒绝接受任何采访,我当然尊重她的意见,只让我爸爸出面应付他们,同时感谢武警的高效率搜救行动。”

“方便对我讲得详细一点吗,乐清?三年前,我回来过这个城市,就是你们出发徒步的那个时间。我确实想在做某个决定之前,回来见一下小辰,可没想到她为了避开我,会弄得自己差点送了命。”

“她是为了避开你吗?”林乐清皱眉沉思,他想,会在病中反复呢喃某个人的名字,却贸然加入一个艰苦的徒步只为避开他,确实是个让人不能理解的选择。

“我为了参加那个七天徒步,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至于合欢,我们以前不认识,我只知道她最后一个跟帖报名,最后一个赶到西安的集合地点,带的装备并不齐全,但她说她从18岁开始参加徒步,户外经验足够应付这条线路,看上去没什么问题。”

那是一条十足自虐的路线,七天行程,全程平均海拔在3000米以上,需要翻越10多座海拔在3400米以上的高山,而且沿途没有任何补给的地方,就是说所有食品都得随身携带,加上帐篷、炉头、气罐等各种装备,女性的负重都超过了20千克,男性负重大多超过了25千克,是名副其实的重装徒步。

太白山的景色壮美,石海、草甸、原始丛林、荒原直到第四纪冰川遗迹等各种地貌齐全,夏天不知名的各色野花随处盛放,那个时节正好高山杜鹃也开到尾声,十分绚烂,可是大部分路线其实没有路可言,只能踏着羚羊等野生动物行进的痕迹前进,气候更是瞬息万变,阴晴不定。他们出发的时间是七月初,个别山顶仍有隐约积雪,山上宿营地温度在0~10℃之间,而且正当雨季,山间暴雨浓雾说来就来,全无征兆。

第二天下午,就有三个队员或者出现轻微高山反应,或者不适应艰苦路况,退出了行程,由俱乐部工作人员护送下山。辛辰带的帐篷并不符合规定,已经被留在山下,与她合用帐篷的女孩退出,她被领队指派与林乐清同住一个帐篷。有漂亮女孩“混帐”,林乐清自然开心,哪怕这女孩总是若有所思,并不怎么说话。当然,在那样的高强度穿越中,闲聊的人很少,可到了休息和晚上宿营时,大家都谈笑风生,而她仍是沉默的,眼神飘向远方,明显心事重重。

第三天天气不错,夜宿将军庙,满天繁星璀璨明亮,似乎触手可及,并坐仰望星空,他们才有了第一次算得上对话的交谈。林乐清意外地发现,两个人以前竟然曾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

“她一路都毫无抱怨,紧紧跟着队伍,表现得能吃苦,也很有经验,吃什么食物都不挑剔,喝从石缝里接的水也没像另外的女队员那样大惊小怪。”

路非有一点洁癖,他想艰苦他应该并不怕,可那样的饮水大概就有点接受不来了,记起辛辰曾自嘲“馒头掉地上都能捡起来拍拍灰接着吃”,倒真是一点没夸张,难以想象那个曾经挑食挑得厉害的女孩子经过多少的户外磨炼,才到了这一步。

“到了第四天,上午下起了小雨,等我发现她因冲锋衣渗水感冒低烧,只是自己吃药硬扛着的时候,已经晚了。她越走越慢,我和她落在后面,过了雷公祠就跟队伍失去了联系,在一大片原始落叶松针林迷失了方向。”

那天雨并不大,可是雾十分浓,辛辰的步子显得沉重而迟滞,仿佛被泥泞的山路绊住,林乐清要接过她的背囊,她摇头谢绝,哑声说:“没事,我撑得住,你先走吧,我一会儿就跟上来了。”

后来她没法倔强了,只能任由林乐清将背囊夺过去。

“晚上我们只有独自扎营,倒霉的是我在周围没有找到清洁的水源,还碰上了一只落单的野生羚羊,这种动物看着温驯,其实很危险,据说太白山里每?net年都有羚羊顶死人的例子。我算走运,闪避开了要害,但还是被顶了一下。”

林乐清勉璃撑着回了帐篷,躺在辛辰旁边,想等疼痛缓解下来。她正陷入半昏迷中,突然抓住他的手,喃喃地说:“路非,不要走,不要走,我害怕。”

她的手劲突然大得出奇,拉扯牵动他被撞的锁骨,顿时疼得他眼冒金星,他只能咬牙忍着,柔声安慰她:“好,我不走,放心,我就在这里。”

辛辰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却仍握着他的手不放,林乐清努撩另一只手抚摸自己被撞的地方,确认应该是锁骨骨折了,幸好隔着冲锋衣和里面的两层抓绒上衣,没有开放式伤口,他不禁苦笑。

他原本计划,等第二天天亮后利用指北针辨明方向,放弃一部分负重,背上辛辰赶往下一个宿营地,找水时正盘算着才买的单反相机和镜头要不要扔掉,着实有点心疼。可是现在受了伤,就几乎完全不可能背人赶路了。

林乐清躺了一会儿,还是撑着爬起来,找出退烧药、消炎药强喂辛辰喝下去,自己也吃了止疼药,然后睡觉。第二天,辛辰仍然低烧着,人却清醒过来,吃了点他煮的面条,突然说:“Bruce,你先走吧,去找救援,再回来接我好了。”

林乐清正在心中仔细考虑着几种可能的选择,他承认辛辰的提议算得上明智,可是想到昨天用力抓着他的细细手指,想到那个带着绝望的低低呢喃,他做不到放她一个人在这里,“你不害怕吗?”

她看着他,因发烧而有些迷离的眼睛却十分平静,“没什么可怕的。”

她看上去真的毫无畏惧之意,似乎并不介意独自面对一个人的荒凉甚至死亡。林乐清笑了,“好吧,那我害怕,我怕一个人赶路,尤其是受了伤的情况下,我不确定我能撑着走多远。我看这样吧,这一带地势平坦,又背风,我们应该没有偏离路线太远,最好留在这里等救援,不要分开。”

“是我拖累了你,”她轻声说,“如果不是迁就我的速度,你就不会掉队,不会迷路,更不会受伤。而且现在你把你的睡袋、防潮垫都换给了我,万一气温下降,你也会感冒的。”

林乐清户外徒步的经验很丰富,到美国读书的头一年就和同学相约去洛基山脉穿越过,此行前他研究资料,针对气候做了充分准备,带的帐篷、防潮垫和睡袋都很适合这样的高海拔宿营,而辛辰带的只是普通徒步装备,在此地的低温下明显不够用。

“我们出来就是一个团队,我相信领队会呼叫救援来找我们,不会扔下我们不管,同样你也得相信,我不可能放弃你。”

这个不到20岁的大男孩语气轻松,但自有一股让人信服安心的气度,辛辰垂下眼睑,叹息:“请做最理智的选择,不要意气用事。你随时可以改变主意,我绝对不会怪你。”

这个讨论到此为止了,他们在一片广袤的松林边缘宿营,第二天,太阳出来,不远处的草甸上成片野花盛开,季节迅速从夜晚的寒冬过渡到了和旭春日的光景,可是两人都知道,这里的天气是反复无常的。

他们捡拾了木柴,到开阔处生成篝火,尽力让烟看上去浓密一些,希望能让救援的队伍早点找到,但到了下午,天阴下来,又开始下雨,两人只能蜷缩在帐篷里。

辛辰清醒时,会与乐清聊天,乐清发现她是健谈的,并不像头几天看上去那么沉默寡言。但她说的全是从前徒步的见闻,以及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城市,一点没涉及其他。

到他们迷路的第三天,她热度上升,面色潮红,嘴唇干裂,林乐清用湿毛巾给她敷额头,收集了雨水,隔一会儿就强喂水给她喝,但她还是开始有了脱水的迹象,她再没抓紧他的手,可是偶尔嘴唇微微开合,呼唤的隐约仍然是那个名字。

在几乎绝望的时候,雨停了,林乐清尽力搜罗可以点着的东西,重新升起火,由户外救援队、村民和武警组成的搜救队伍终于找到了他们。

“我们的确比较幸运,领队处理得很及时,发现我们掉队后,第一时间向管理大救,大概还强调了一下我拿的加拿大护照。”回忆那样接近死亡的日子,林乐清并没什么余悸,反而笑道,“我们被抬下山送进卫生院,我父亲接到电话已经赶过来了,马上把我们转到西安市区医院,算是捡了一条命回来。”

路非从美国回来后的那段时间如同着魔般收集着网上所有与秦岭太白山徒步有关的资料,知道林乐清完全没有夸张,几乎每年都有游客、驴友和采药的山民在山中寿遇难,迷路、失温、遭遇野兽……各种原因都可能致命,而辛辰在那种情况下能活着回来,实属侥幸。

他的手在桌下紧紧握成了拳,他无法想象,听到他要回来,是什么样的念头驱使她做出逃离的决定,在他的印象中,她一直都是倔强而从不躲闪的。

路非与林乐清道别,出了绿门咖啡馆后,几乎下意识地开车来到辛辰的住处,站在楼下看着那个没一丝光亮的窗口,他不记得他曾多少次站在这里这般仰望了。

七年前,路非到美国念书,辛辰考上了本市一所不起眼的综合性大学,搬去宿舍,同时拒绝接他的邮件,两人一下彻底失去了联系。接下来,他只能在与辛笛互通邮件时问一下她的近况。

辛笛给他的消息都是只言片语:她学的平面设计专业,她交了一个男朋友,看上去不错,她好像突然很喜欢旅游了,她业余时间做平面模特,我爸爸不愿意她干那个,她和男友分手了,她在婚纱摄影公司兼职,她又有了一个新的追求者……

每次接到这样的邮件,他都会反复地看,试着从简单的字句里组织出一个比较完整的生活,然而只是徒劳。

他父亲一向对儿女要求严格,并不主张他们求学期间随意往返。他在留学第二年圣诞假期才头次回国,那时他父亲早就调往南方任职,举家南迁。他姐姐临产在即,他待到小外甥出世,假期已经将近结束。

路非应该去北京乘飞机回美国,却还是忍不住悄悄买了机票过来,然而辛辰家的门紧紧锁着。他打电话给辛笛,并没说自己在这个城市,只和她闲聊着,然后状似无心地问起辛辰,这才知道辛辰在昆明做生意的父亲那边过寒假了。

他只能祝辛笛全家新年好,怅然地放下电话,也是和现在一样,仰头看那个黑黑的窗子。

天空飘着细细碎碎的雪花,阴冷潮湿,他从温暖的南方过来,穿得并不多,可还是信步走到了市区公园后面一条僻静的路上,隆冬时节的傍晚,又赶上这样的天气,这里几乎没有行人。

就在路非出国的一年前,他曾陪着读高二的辛辰在这里散步,那时正值四月底的暮春时节,空气温暖,预示着这个城市漫长的夏天快要开始了。

从那年上半年开始,辛开宇突然反常地再没出差,也没到处跑,几乎天天在家了。辛辰上到高二下学期,学校已经开始每天晚自习再加上周六全天补课,路非不方便到她家帮她补习,只能偶尔约在星期天带她出去吃点东西或者走走。

路非怕耽搁辛辰做功课,总是早早地送她回家。那天她的四月调考成绩出来,考得相当不错,年级排名上升到了150名以内,能算中等偏上了。路非露出赞许的表情,带她去看电影放松一下,出来以后,辛辰却坚持不肯回去。

“明天还要上课,早点回家休息不好吗?”

“陪我走走吧,路非,我最近做作业都要做得崩溃了,就当是考试奖励好不好?”

路非知道自己读过的中学出了名的功课繁重,而辛辰自从看樱花那天答应他好好用功后,也确实收敛了玩心,最近都算得上埋头学习了。他不忍拒绝,陪她沿公园后面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最近很开心,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爸爸总在家呀,他差不多每天晚上陪我做作业,给我买消夜回来吃,逼我喝牛奶,他说尽量这样照顾我到高考。”辛辰携盈地说,“还有你也总过来陪我。”

路非叹气,只觉得她爸爸做的明明是一个父亲早该做到的事情,可是看辛辰笑得酒窝隐现,眉眼弯弯,甚至将他与她父亲并列,明显是与他十分亲近了,当然也开心。

她拉他衣袖,“我要吃羊肉串。”

路非看着那烟雾缭绕、肉串暴露在空气中、卫生状态可疑的烧烤摊,不禁皱眉,“还是吃冰激凌好了。”

他刚刚拒绝了她要吃冰激凌的要求,理由是天气并不热,小心胃痛,现在想两害相权取其轻,可是辛辰接过他买的蛋筒,一脸得逞的笑,他顿时知道上了当,只能好气又好笑地拍下她的头。

他们顺着这条安静的林荫道走着,四月底的风暖而明丽,吹得人有几分慵懒之意,暮色薄薄,天迟迟不肯彻底暗下去。她挽着他的胳膊,夕阳将他们的身影长长投射在前方。

前面不远葱个30岁开外、衣着整齐的男人突然在一棵树下停下,左右看看,居然开始爬树。路非不免惊奇,辛辰饶有兴致地驻足看着。那男人低头见有人看,有点赧然,自我解嘲地说:“女儿养蚕玩,买的桑树叶不够吃,好容易找到这里有棵桑树。”

辛辰笑着说:“以前我爸也给我摘过桑树叶回来,我正想呢,他是不是也是这么看四下无人,然后爬树的。”

树上的男人被逗乐了,“闺女折腾爸爸,天经地义。”

“喂,你别把花碰掉了,可以结桑葚的。”

那人笑着答应:“好,等结了桑葚让你男朋友来爬树摘,当爸爸的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他们都忍不住笑了,两人继续往前走,没过多远,辛辰突然又停住脚步,“哎,碰到同学了。”

路非连忙拉她靠到路边一棵大树边,借着微暗的天色,可以看到从前面公园侧门出来的一对少男少女,手牵手向对面车站走去。辛辰笑得鬼鬼的,“那男生就是我们学校的百米冠军,女生是我同班同学。”

路非好笑,敢情小孩子们都在抓紧那点有限的空余时间恋爱,“他不是一直追求你吗?”

“谁会那么傻,人家不理还要一直追。”辛辰一点不上心地说,“这女生是我们班团支部书记,平时可道貌岸然呢。”

“别乱说,这词用得不恰当。”

“你当给我改语文作业啊?那什么词好?一本正经,假模假式。”辛辰越说越好笑,“还是装腔作势?”

路非无可奈何地揉她的头发,“你也在约会啊,还笑人家。”

她靠在他怀里直笑,“可是我没装纯情玉女,我也不怕人看到。”

路非暗自惭愧,他的确不愿意被她的同学看到。他背靠大树,双手环着她,笑着问:“那我装了吗?”

辛辰抬头认真地看着他,他眉目英挺,目光满含温柔和笑意,让她觉得自己如同刚才举在手里的冰激凌一样,可以一点点融化在这个注视里,“你没装,你天生正经,我喜欢你这个样子。”

这个表扬听得路非有点汗颜,好吧,天生正经总比假正经要强一点,他认命地想。他俯下头亲一下她甜蜜柔软的嘴唇,命令自己不许流连,然后对自己自嘲地说:尤其是现在,你似乎也没有太正经到哪里去。

他们绕着那条路一直走,辛辰一直兴致勃勃地跟他说这说那,一会儿说到读小学时和辛笛合伙养蚕,辛笛怕妈妈说,不敢拿回家,全放在她这里,等到结了白的黄的茧,两人兴奋得各分了一半,辛笛悄悄带回去放抽屉里,却不提防过几天里面有飞蛾破茧而出,一开抽屉满屋乱飞,惹来妈妈好一通责怪;一会儿又指着路边的树告诉他,这叫洋槐,树上的白花正开得茂盛,要开没开时才最好吃,以前奶奶用这个给她做过槐花饼,带着清甜,十分美味。

直到夜色深重,走得再也走不动了,辛辰才答应让他送回家。到楼下,正碰上辛开宇也往家里走,辛辰不像别的女孩身边有男生就要躲着家长,她大大方方叫“爸爸”,他回头,路非不禁惊奇他的年轻。

那会儿辛开宇才35岁,看上去大概只有30出头,更像一个哥哥,而不是一个父亲,他本来若有所思,看到女儿马上笑了,把手搭在她肩上,“疯到这么晚才回吗?”语气却没一点责备的意思。

辛开宇不像别的有个成长中漂亮女儿的父亲那样,对陌生男孩子一律严厉审视,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一下路非,然后和女儿进去,走进黑黑的楼道,辛辰回头对路非微笑摇手,她的笑容和那个春日一样深深嵌入了他的回忆中。

那样的春日景致如在昨天,那样的酗如珠似乎还在耳边萦绕。

眼前这条路寂静无人,洋槐和桑树全都枝叶光秃,一派冬日萧瑟光景。阵阵寒冷北风呼啸而过,路非呼吸吐出的白色热气马上就被吹得七零八落,细碎雪花沁湿了他的外套,让刺骨的寒意直透进体内。

他想,也许真的是再没有缘分了。缘分,这么俗气却又这么万能的一个词,似乎能够解释人与人之间所有的离合际会,却解释不了他动用全部理智来说服,却也放不下来的那份且。

他去了机场,从北京转机返回美国继续学业。他只能对自己说:好吧,看来她过得应该不错,不停有男孩子追求她。当然,那样美丽而生动的女孩,怎么会没人追求,总会有一个人给她幸福。你放弃了,就没权利再指望她在真的能决定自己的生活时,仍然把你考虑进去。

而他的生活中也出现了新的面孔。

从Hass商学院毕业后,路非顺利进了美国这家风投公司工作,半年后被派回国内办事处,当追随他一块回到北京的纪若栎再次对他表白时,他沉默了许久,“请给我时间考虑,好吗?”

“无论多久都可以。”纪若栎这样回答他。

她是一个温柔沉静的秀丽女孩,高中毕业后到美国读大学,为他放弃了接着深造的打算,只笑着说:“读书什么时候都可以继续,可我不能冒放你回国就此失去你的风险。”

他觉得实在无以为报这样的执着,她却笑,“不,你不要有心理负担,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你只管做你的决定。”

路非在工作上的决断能力让他的老板深为器重,只是涉及辛辰,他从来没法让自己迅速做出一个决定。在迟疑再三后,他给辛笛打电话,说打算回来度假——当然这是一个有点可笑的借口,没人会想在七月初到这个以夏季酷热出名的城市度假。

路非希望见过辛辰再做决定,哪怕知道她当时已经有了男友。

三年前七月初那个黄昏,路非走下飞机,炽热而久违的高温扑面而来。上了出租车,司机问他去哪儿,他一时竟然踌躇,迟疑片刻,还是报了辛辰的住址,这一次她的门仍然紧锁着。

他只能去辛开明订好位置的餐馆,辛开明、李馨夫妇已经先到了那边,说辛笛马上会到,他问:“小辰呢?也应该已经下班了吧?”

辛开明不语,显然有点烦恼,李馨皱眉说:“别提了,她突然说不想上班,和男朋友去西安旅游,今天早上走的,唉,这份工作是好不容易给她安排的,害你辛叔叔跟王主任不停地道歉。”

接下来李馨再说什么,他已经没有留意了。辛笛过来后,大家开始吃饭,辛笛觉察出他的那一丝恍惚,他只镇定笑道:“大概是不大习惯本地这个热法了吧。”

于是话题转向了全球变暖、气候异常上面,辛笛说起据报纸报道,他的母校樱花花期每年都在提前,服装公司现在都得把暖冬作为冬装开发的重要因素考虑进去,他也顺口谈起回国头一年,旧金山渔人码头的花似乎开得格外早,隔得老远就能看到波斯菊怒放,艳丽异常。

他没有说的是,不管是听到樱花开放还是对着异国那样的繁花似锦,他想到的都是辛辰。

晚上路非送辛笛回家,在院子里合欢树下伫立良久,正当花期,虽然黑暗中看不清合欢花盛放的姿态,可是清香隐隐,一个小小的如花刑如在眼前。

纪若栎打他的手机,小心地问:“路非,大概还要在那边待几天?”

他突然没法忍受头顶如此美艳热烈无声绽放的一树繁花,也没法忍受继续待在这个火炉般喧热的城市,“我明天就回来。”

路非借口临时有工作,改签机票,第二天回了北京。纪若栎到机场接他,他一脸倦怠,什么都不想说,她什么也不问,静静开车,送他到他家楼下,他解开安全带,回头正要说“再见”,只见她眼中含了一点晶莹泪光,却迅速转过头手扶方向盘看着前方。

“我真怕你回去,然后打电话给我说,你已经找到你要找的那个人了。”

路非默然,他要找的那个人,似乎已经永远找不回来了。纪若栎是敏感细致的,知道他多次的拒绝、长久的不做回应当然有原因。良久,她伸手过来握住他的手,“我很自私,路非,竟然在心里一直盼望你找不到她,可是看你这么不快乐,我也不开心。”

他看着她,微微笑了,“其实,我也不算不快乐。”

只要她快乐就好,他想。

说这话时,辛辰应该面向夕阳走在太白山脉上吧。路非苦涩地想到。

接下来几天,路非的假期并没用完,于是带着纪若栎去了北戴河。那么,就在他和纪若栎在海边拥吻时,辛辰开始发烧,支撑病体继续跋涉,直到掉队。当纪若栎抱紧他,在他怀中战栗着轻轻叫他的名字时,辛辰正躺在那个帐篷里,抓住林乐清的手,同样呼唤着他的名字。如果不是身边有林乐清,那么她就会在他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独自送命。而他心中充满失意,以及自己都不想承认的妒忌,并不愿意哪怕多一天的等待,却还自欺欺人地想,她会过得很好。

这样的回忆和联想让路非充满了罪恶感,握成拳头的手心沁出冷汗。

“辰子现在不在家。”

路非回头,辛开宇正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九年前的一个六月底的下午,他们站在这个楼下几乎相同的位置,同样对视着,辛开宇说的居然是同一句话。

当时辛开宇从出租车上下来,正看到路非下楼站在楼下,他们曾在几个月前碰过面,辛开宇对这个举止沉稳的男生颇有印象。

路非前几天刚和辛辰不欢而散。

那天是学期期末返校拿成绩单的时间,路非到离中学不远的地方等辛辰,远远只见她独自一人,步态懒洋洋地往他这边走来,他接过她的书包,随口问:“考得怎么样?”

她不太情愿地从口袋里摸出成绩单递给他,看着那个极其糟糕的成绩,路非不解加恼火,“四月调考时还很不错的,怎么一下考成了这样?”

辛辰好一会儿不说话,只闷闷不乐地看着前面。路非说:“小辰,还有一个高三,只要抓紧时间,应该还来得及。今天你爸爸在家吗?不在的话,我过去给你补习。”

他以为家庭生活正常了,对她学习会有帮助,那段时间辛辰也只说功课很紧,没要求和他见面。哪知道现在一看,成绩反而一落千丈,让他实在困惑。

辛辰摇头,“不,我待会儿得去大伯家。我们去看电影吧,路非,今天别说学习的事了。”

路非只能带她去电影院,随便选了场电影买票坐进去,黑暗中她把手伸过来放在他掌中,带着点自知理亏和求和的意思,路非叹气,握住那只纤细的手。

那天放的是部很热闹的美国电影,充满了好莱坞式的噱头,可是辛辰呆呆地看着银幕,居然没有多少笑容。往常她在他面前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看电影时也会时不时凑过头来就电影内容胡乱发表评论,他多半都是含笑听着,现在她这么反常的安静,他察觉有一点不对劲。

她父亲不会给她压力,她也不会为一个成绩苦恼成这样,那么,她还是在意他的感受的,他想,虽然她并没将春天看樱花时对他的承诺放在心上,不过对一个贪玩任性并不爱学习的孩子来讲,也许并不奇怪。

出电影院后,路非送她去大伯家,辛辰一直心不在焉,路非侧头看她,过去的两年,她长高了不少,此时的神情看上去突然少了稚气,这样不知不觉的变化让路非且喜且忧,“小辰,答应我,我们订个计划出来,这个暑假抓紧时间学习。”

她并不起劲地说:“大伯安排我暑假开始补习美术。”

路非知道当时很多家长安排成绩不好的孩子突击学美术参加艺术类联考,算是一条走捷径上大学的路子,不过她跟辛笛从小就打下了扎实的美术基础而且表现出天赋的情况完全不同。他不认为辛辰在辛笛的指导下涂涂画画,描一下卡通人物不太走样就算是爱好美术了,只能对辛开明这个决定表示不理解:“你喜欢美术吗?”

“一般。”辛辰无精打采,显然对这个决定既不抗拒也不欢迎,“大概好过高考吧,我爸也说可以轻松点。”

路非默然,已经走到了辛开明住的院子外,辛辰突然回过身,双手薄他的腰,仰头看着他,“路非,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此时刚到黄昏,周围人来人往,路非有点尴尬,轻轻拉开她的手,心里不能不承认,他对她如此轻易放弃目标确实有些失望,“小辰,你这么聪明,只要稍微用功一点,就不止现在这个成绩。”

辛辰侧过头去,好半天不作声,路非扳过她一看,她的大眼睛里明明含着泪水,却偏偏不让它流出来,他顿时心软了,揽着她说:“如果你实在不喜欢学习,也没办法,算了,可是至少得争取考出一个能上大学的成绩吧。”

辛辰突然恼了,“成绩成绩,你就知道成绩。”她一把夺过自己的书包,跑进了院子,从两株合欢花盛开的树下穿过,一口气冲进了楼道。

路非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她的背影,转头走了几步,正碰到李馨下班回来,叫他进去吃饭,他礼貌地谢绝了。

接下来几天,他再给辛辰家里打电话,她始终情绪不高,说话十分简单,全没以前迸电话可以跟他不停说下去的劲头。

他只能烦恼地想,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了,以前耍小性子,过一会儿就好了,这次居然会闹这么长时间的别扭。他同时反省自己,似乎的确太看重成绩了,大概伤了她的自尊心。学校放假后,他匆匆赶过来一看,家里没人,下楼来却看到了辛开宇。

辛开宇匆匆上楼。路非正在犹豫是再等下去还是去辛笛家,却只见辛开宇又提着一个行李箱下来了。

“您又要出差吗?”路非礼貌地问他。

辛开宇有点诧异,毕竟别的男孩子并不敢随便和他搭腔,而眼前的路非看上去20岁出头,气质温文,眼神毫不闪烁地与他对视,明显不是青涩的小男生了。他说:“这次不是出差,是去外地工作。”

“那辛辰怎么办?”

“辰子住到她大伯家去了。”

“好的,我去那边找她,再见。”

“等一下。”辛开宇叫住他,“你是叫路非吗?”

路非点头。

辛开宇看着他,沉吟一下,“路非,我工作上出了点问题,必须去外地,短时间内不能回来,只好把辰子托付给大哥大嫂。我大嫂明确地跟我谈了,她愿意在辰子考上大学前照顾她,但前提条件是辰子这一年不要和男孩子来往,她尤其点了你的名字,不希望辰子和你在一起。”

路非大吃一惊,“为什么?”

“恐怕我嫂子是非常传统保守的人,照她的说法,你的家庭又比较敏感,并不会接受你这么早恋爱;辰子住在她那儿,她必须对她负责。”辛开宇耸耸肩,“我想她有一定的道理。虽然我不认为你们这就算恋爱了,更没觉得你们现在就需要决东来。”

路非皱眉,“我喜欢小辰,肯定会爱惜她、尊重她,她还小,但我是成年人了,交往的分寸我会掌握的。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不会伤害她。”

“先别急着跟我保证。这段时间,辰子受我的事影响,情绪很不好。她只是看上去开朗,其实很敏感,我不希望她和她大妈相处得不愉快。昨天我已经和她谈过了,她答应我,会听她大妈的话,不过提到你,她就没那么乖了,只说她知道了。”

路非的心猛然跳快了一拍,这孩子对他毕竟是不一样的。

“那帮小男生,辰子既然答应了我,自己全能打发了。看你算是比较成熟,我才对你说这些,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吧?”

“我明白,请放心。”

辛开宇自嘲地一笑,仿佛觉得自己说这些话有些荒唐,招手拦停一辆出租车,司机帮他将行李放进后备厢,他回头看看自己住的房子,再看向路非,“辰子的确还是个孩子,如果你真喜欢她,请耐心一点,等她长大,能决定自己生活了,再对她说不迟。”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路非只能点头答应。

路非从来对自己的耐心和自控能力都是有信心的,在他与辛开宇对视的那一刻,他毫不怀疑自己能做到那个承诺。他目送辛开宇上车远去,然后去了辛开明家。辛笛一个人在家,她最近对于制版产生了深厚的兴趣,沙发上堆满了她买回的大堆各式零头面料,正放样剪裁、自己缝制着。看见他过来,辛笛兴冲冲地展示自己的成果,“怎么样?我给辰子设计的衣服,马上快完工了。”

“小辰呢?”

“她去美术补习班上课,应该快回来了。”

果然过了一会儿,辛辰提着一个帆布画夹和一个黄色工具箱走了进来,看到路非,先是开心,随即马上绷起了脸,径直走进卧室坐在书桌前噼里啪啦地乱翻着书。

路非哭笑不得,也走了进去,拖把椅子坐到她旁边,握住她的手,“小辰,居然还在生气吗?”

辛辰瞪着他,“你以后别来找我了,大妈让我别缠着你。”

路非大吃一惊:“什么叫你缠着我?”

辛辰恼怒,却实在没法转述大妈的话,只用力抽自己的手,路非不放,笑着哄她说:“我待会儿跟阿姨说清楚,明明是我缠着你。”

“你会去说这话才怪。”辛辰余怒未消,手却停在了他掌中。

路非苦笑,承认她实在是个敏锐的孩子,他倒不是怕李馨,只是不会在才答应了辛开宇以后又如此貌地去做这种表白。他把玩着她的手指,纤细白皙,粉红色的指甲闪着健康的光泽,指尖上沾染的颜料还没洗净,他轻声说:“我刚才去你家,碰到你爸爸了,小辰。”

辛辰急急地说:“我爸爸没做坏事,是有人害他。”

路非一怔,“小辰,你爸爸只跟我说他必须去外地工作,以后你住你大伯家里。”

辛辰摇嘴唇,将头扭到一边。路非明白,想必她爸爸惹了什么麻烦,而这段时间她的成绩下降大概也是受这影响,不禁怜惜,“我答应了你爸爸,不让你在你大妈这边为难,可能以后不方便过来。你乖乖听他们的话,好好学习,有不懂的问题打电话问我。”

辛辰蓦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直视着他,“路非,我跟我大妈和我爸爸都是这么说的:我不会去纠缠任何人,包括你。”

“小辰,你想到哪儿去了?我跟你爸爸说得很清楚,我喜欢你,愿意等你长大。你马上念高三,现在必须专注学习,而且你大妈对你的要求也有道理,她对小笛一样要求很严格,你也是知道ww?lib?的。”

辛辰怔怔看着他,好半天不说话。

“只是一年的时间,小辰。等你考上大学就好了,你看现在小笛不是比以前自由多了吗?还和同学一块去外地看服装展,阿姨也不会再拦着她。”

“如果我考不上你读的大学怎么办?”

看着这个明显带了撒娇意味的面孔,路非笑了,“你尽力,不尽力就小心我罚你。”

辛辰恢复了好情绪,哼了一声,显然并不怕他的惩罚。辛笛拿着条裙子进来,挥手赶路非,“路非你先出去,辰子快试下这条裙子。”

路非走到客厅,听两个女孩子在里面不知说着什么,一下笑成一团,那样愉悦的笑声和低语,混合飘入室内的合欢花清香,让这个初夏下午显得安闲而悠长,他有些微恍惚,几乎希望时间就在这纯净无忧的一刻停留。

辛笛叫他:“路非,你看辰子穿这好不好看。”

他回头看着辛辰,骤然有点口干舌燥了。

辛辰穿着一条带点粗糙质地的蓝色蜡染布面料裙子,长及小腿,少女身段头次被包裹得如此曲线玲珑,凹凸有致,让人有将手放上去游移抚摸的冲动。

幸好姐妹俩都没注意到他的反应,辛辰对着玄关处的穿衣镜照,咯咯直笑,“这个很古怪呀,像条面口袋,我都没见街上有人穿这样的裙子。”

“别乱动。”辛笛一把固定住她,替她系腰际那个蝴蝶结,“这才有风格够别致,懂不懂?”

辛辰大摇其头,“我还是觉得穿牛仔裤比较好看。”

辛笛没奈何,只能向路非求救,“快,告诉这小傻妞,这裙子穿上比牛仔裤好看多了。”

路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对,很漂亮。”

可是辛辰仍然对着镜子笑,“管你们怎么说,我才不会穿这上学呢。”

路非居然松了口气,他宁可这女孩子仍然穿牛仔裤球鞋去上学,如此诱惑的美如果只住在他眼内,多少能让他骚动的心绪平复一点,这个念头让他有点羞惭。

接下来,路非每天在辛辰去美术补习班时接她,送到快到她大伯家的拐角街口两人就分手。暑假结束开学后,辛辰周一到周六从早到晚在学校上学,周日在家里由辛笛补习半天美术,所有的时间安排得满满的,两人见面更少了。

李馨对辛辰是十分严格而又公平的,基本和以前管辛笛时的规矩一样:按时上学放学,不在外面无故逗留,不和男孩子有学习以外的往来。在生活上,她可说对辛辰照顾得十分周到。

辛笛平时住校,家里只有大伯、大妈和辛辰三人☆馨每天早上给三个人做营养搭配全面的早餐,辛辰下了晚自习回家,桌上一定放了一瓶牛奶和一块点心。两个大人都不爱说话,辛开明总坐书房看书,李馨在客厅将电视声音开得小小的,一边看电视一边织毛衣。辛辰在卧室里做功课,到时间该休息了,大伯会进来看看,嘱咐她早点睡。

辛辰感激大伯大妈无微不至的照顾,但她一向被她父亲实行放养政策弄得散漫成性,在自己家里经常是开着电视做作业,爸爸回来了,会时不时和她闲聊几句,兴之所至,会带她下楼消夜。

眼前这样的生活固然安逸有序,可是对她来说就实在闷人了。

她当然明白这个想法来得很不知道好歹,只能在给爸爸打电话时撒一下娇而已。辛开宇初去异地,一切从头开始,不是不狼狈,同样只能嘱咐女儿听话罢了。

这天路非突然接到辛辰的电话:“路非,今天过来接我好吗?大伯去珠海出差了,大妈今天开会,也不回来。”

路非马上答应了。晚上,他等在学校外面,远远只见辛辰背着书包和一群同堰出来,她和同学挥手告别,然后向他这边走来。

她越走越近,和其他高三学生一样,都有点睡眠不足的无精打采样,脸上那一点圆润的婴儿肥消退了一些,下巴变尖,越发显得眼睛大大的。这样一消瘦,却让她更添了几分妩媚,而路非骤然觉得两个月没见的她几乎有点陌生了。她扑过来,勾住路非的脖子,这个动作仍然是孩子气十足的,全然不理会可能会被同学看到。

回到家中,辛辰一边嘟哝着“作业总也做不完”,一边做着作业,路非坐在一边看书,可是这么长时间两人头次单独相处,空气中似乎浮动着跟从前不一样的气氛,路非没法做到跟平常一样专注。

辛辰问他一道数学题,他给她讲解着,不知不觉她靠到了他怀中,他的笔在纸上运动得越来越慢,鼻中满满都是来自辛辰身上少女清新而甜蜜的气息,她疑惑地回头,“我没弄明白,这一步是怎么得出来的……”

没等她说完,他的唇落到了她的唇上。不同于以前两人点到即止的嘴唇触碰,路非紧紧地薄她,吮住了她的唇,转眼间他的舌攻入她的口腔内,这样前所未有的密切接触让两人心跳加快,同时有了触电般的感觉。

路非的吻凭着本能越来越深入,手开始在她身体上移动,她的皮肤柔滑细腻,而她在他怀中微微战栗,他骤然清醒过来,强迫自己放开她。眼前的辛辰双眼氤氲迷蒙,白瓷般的面孔染上红晕,殷红的嘴唇在灯下闪着光泽微微肿起。

这个景象实在太过诱惑,路非站起来,匆匆走到阳台上,秋风吹到火热的面孔上,他等自己慢慢镇定下来,心跳恢复正常,才回到房间。只见辛辰重新伏在桌上做作业了,听见他进来,也不理他。

路非伸手隆她的肩,她闷闷地推他的手,“不想亲我就不要亲,干吗要这样跑开?”

他实在没封释自己刚才险些控制不住的冲动,“小辰,好好做作业,我先回去了。”

辛辰不吭声,笔用力在作业本上乱涂乱画着,路非叹气,抱起她放在自己的腿上坐着,认真地看着她,“小辰,亲你的感觉很好,可是我不能这么下去,不然就是违背了对你爸爸的保证,也对不起辛叔叔跟李阿姨。”看着辛辰茫然的表情,他不打算再说下去,要不然弄得她更心乱了,“乖,这道题我替你解出来,你去洗澡,今天早点休息,也不早了。”

路非做好题目,然后替洗漱回来的辛辰盖好被子,亲一下她的额头,正打算直起身子,辛辰伸出双手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悄声说:“路非,我喜欢你亲我。”

他动用全部意志力,勉力命令自己挣开她的手,哑声说:“我走了,明天早上我打电话叫你起床上学,好好睡觉。”

路非关上灯,出来关好大门下楼,站在树叶开始枯黄的合欢树下,抬头看着二楼阳台,那美妙的感觉仿佛还流连唇边不去。可他不能不想到,再这样下去,他大概就很难控制自己了。一个20岁的大男生,迸心爱的女孩子,再怎么理智,都没法说服自己不出现生理反应,回想刚才的那个吻,既甜蜜又有几分畏惧,情欲以如此强大而又陌生的方式骤然出现,他不能不彷徨。

他的小女孩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一点点长大,那样紧致柔滑、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身体,看着已经让他心动,再抱到怀里,他不忍释手。他只能提醒自己,你不可以用自己的欲望亵渎她。

选择守候这样一个女孩长大,实在是一种甜蜜的折磨。他再度仰头深深凝望,当然,他享受这个折磨。

往事历历如在昨日,而世事似乎总喜欢按最出人意料的方式进行。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们就走上了不同的路。没有他的等待和守候,辛辰仍然长大了,并且如他曾隐隐希望的那样,懂事、负责地决定着自己的生活,连业余爱好都那么健康。

辛开宇看看路非,显得很轻松,“如果想找辰子,就给她打电话,这样等下去,并不是一个好方法。不试你永远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笑道,“而且被我女儿拒绝,也并不丢脸。”

昏黄的路灯光照下,44岁的辛开宇看上去仍然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可是再没以前那样跳脱不羁、明显和其他当父亲的居家男人区别开来的眼神。路非突然意识到,那个长相与他酷似的女孩,在她25岁时,眼神就同样不复灵动跳脱充满诱惑了。

时间就是这样在每个人身上毫不留情地留下痕迹。

路非无言以对,辛开宇从他身边走过,径直进了楼道。路非缓缓松开自己一直紧握的拳头,他并不怕辛辰的拒绝,只是在听了林乐清那样的回忆以后,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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