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健马狂奔,四蹄砸出一排烟柱,在坚硬的路面上留下浅坑。马背上只有最简单的鞍座,换言之是一块柔软的皮子加上两个马镫。一个矮小的骑士轻装站在马镫上,只背着一个布包,没有缰绳在手中。
“快!快!”他一边流泪一边呼喝。他心中清楚,经过这一次不计马力的长途奔袭,这匹桥渡城最好的马恐怕无法再次闪耀。无论多么轻装上阵,无论怎样给它降低负担,一匹马想要在长距离上比鸟儿还快,那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桥渡城没有向塔巫港城的信鸽和渡鸦,传送法阵也是遥远的事情,困在中心岛的那些人,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身下的这匹马。骑手很清楚这一点,健马似乎也很清楚这一点,它们并肩前进,为以后不能再见到对方而哭泣。
“快!塔巫港城!向东,继续向东!”
得益于从不间断大力修建道路的决心和意志,雷维魔法帝国拥有比永黎大陆上任何国家都完善的主干交通体系,尤其是从塔巫港城到灯塔领这一条线上,路面的情况最好。坚硬的细沙平整铺在极碎石子上行成的道路对马蹄和车轮来说都非常舒适,路两侧每隔两百米便会有一对有魔法符文的路桩,控制着周围的元素环境。它们吸收周围的游离元素,让土元素压住沙石,让雨水和冰雪离开路面,让风带不走这里的硬沙,让路面基本具备了自我养护和维修的能力。
除去安排路监人员补充沙土石子,清扫断肢落叶之外,以后皇室都会让魔法学校检车并补充路桩中的元素宝石,费用就出自传送阵的收益。帝国的土地都属于皇帝陛下,道路的面貌就是皇帝陛下的实力展现,而且是公平地呈现到每个人面前。桥渡城虽然还没有并入帝国,但骑士已经开始在心中感谢这一位皇帝陛下。他的马朋友能在生命最后一段奔跑中享受到这世界上最好的路面,也不枉它一生都在为奔跑而进行的锻炼。
“要击毙他们吗?”
地狱骑士团在塔巫港的旧城墙上设有狙击位,最好的枪手在这里执勤,配备有接近两米长的重型狙击炮。这种介于魔枪和魔贯光杀炮之间的武器足以将巨龙击落,也可以穿透费奇日常的魔法护盾将他的身体打穿。唯一能够抵挡这种武器的方法就是不要抵挡,在它的威力到达可能造成伤害的位置之前避开。费奇用自己做实验,已经掌握了这种魔法技巧,但那个骑士没有,那匹马也没有。
“不要开枪,不要击毙,让他进城。”情报总管麦瑟斯说道:“皇帝陛下已经知晓,同意他进城。至于之前他闯过的那些哨岗,皇帝陛下已经原谅了他们。这个骑士和这匹马正燃烧自己生命来完成他们的任务,而皇帝陛下从未要求帝国的普通士兵这样做,所以骑士的胜利和士兵的失败是理所应当的。”
“地狱骑士团不会失败,因为我们是准备时刻为皇帝陛下牺牲生命的。”特隆不太满意麦瑟斯的话,但也能理解他,毕竟他们属于不同的团体,敢于牺牲的战士和投机的情报贩子。“让他通过。给城门发信号,清理出空间来,让他入城。”
地狱骑士团是一支绝对遵守命令和纪律的队伍,正因为如此,没有敌人能强行通过城门,之前没有,这一次也没有。门口的士兵不动声色将人群分开,让出一条足够马匹疾驰的通道。今天是皇帝陛下与所有旧贵族完成缔约的日子,他们都在城市北面河边猎场的一处空地上,最快到达那里的方式是从城市中直接穿过去。这一条路线上,或者说每一条路线都在地狱骑士团的监控之下,若没有特隆的命令,谁也过不去。
骑士并不知道这一信息,但他也不需要知道。麦瑟斯在城市各个主要路口安排了人手,他们是商贩、游客、干活儿工人或者玩耍的孩童。他们会用倾倒的木箱木桶,正在运输的货车或者自己的身躯形成阻碍,并用各种谈论的声音指导骑士走上正确的方向。而适时出现的城市卫兵也会驱赶他向城北奔跑,确保他能够“直接冲入会场之中”。
骑士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成功冲入城内的,他只知道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支持自己不断向前,他觉得那是真理雷霆女神天使的指引。以他的双眼是不可能看到幻蛇科克塔尔的,更不可能知道帝国皇帝的目光正聚集在他的后背上。
就算给他说了,他也不会相信。皇帝陛下正在会场等着他,因为费奇相信骑士的到来会结束眼前这场无聊的宴会。他面前是来自三十三个领地的旧贵族,大致上可以分为六种习俗,因此要用六种不同的方式来举行仪式,来确保“盟约的神圣不可侵犯性”。在费奇看来这纯粹是浪费时间,因为不管这些人的习俗是什么,真理雷霆女神也不会做担保人,而且所有仪式加起来也不如一份魔鬼契约更有效力,偏偏他们不会选择魔鬼契约。
夏妮对各地的仪式饶有兴致,她有一段游吟诗人的生活,因此喜欢上了各地的音乐、绘画和服饰等艺术形式。不过游吟诗人的身份让她无法接触这些贵族之间才会使用的仪式,所以她表现出来的兴趣是发自内心的。她代表皇家提供了今天所需的笑容和掌声,而费奇负责提供一张冷酷而严肃的表情,以及紧闭的双眼。
“陛下,您睡着了吗?”
有幸坐在皇帝身边的是来自蛇岩城的纳吉尔前公爵,一个特别喜欢笑的胖老头。他是所有旧贵族中旧爵位最高的,特别人畜无害,所以被推举坐在费奇身边。他对盟约不盟约的无所谓,反正皇帝要什么,他就给什么,投降换命本来就是一门好生意。他一直很好奇被称为世界最强者的皇帝陛下是什么样的,于是一直在给他讲笑话,试图活跃气氛。费奇一直紧闭双目,一句话都没回过。直到现在。
“不,我没有睡,我在为你祈祷。”费奇说道:“一个热情的人很容易受到欢迎,如果他同时也很诚实的话,那他很快就能收获一些朋友。保持友谊从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收获友谊从来也不那么容易,对吗?”
“啊,陛下,您是一个睿智的人,我很希望有您这样的朋友。”
“那么,未来的朋友,诚实地告诉我你觉得这次盟约会议怎么样?”
纳吉尔前公爵用拳头挡住嘴咳嗽了一下,然后笑着说道:“陛下,我认为能够做出改变来适应新时期的人将可以活得很好,这些属于旧时代的舞蹈和仪式完全是在浪费时间。我从来都相信人的力量——别误会,我也相信神的力量,只不过我觉得我太无足轻重,神大概不想管我。神的力量是存在的,但这些跳舞的人绝对不是。”
“你说的这些都很对,但全都源于你对我的研究吧?很荣幸你能这样重视我,但我很清楚自己说过什么,在别人的书里又是怎样描述的。说点我不知道的事情吧。”
“抱歉皇帝陛下,万分抱歉。我……那我只能说,并不是所有的贵族都对这样的结局满意,尤其是蒙塔·马尔塞。最近这段时间,他在私下里说了许多坏话,破坏您的名誉。”
“原来还是没有什么新鲜的。”费奇再次闭上双眼,开始“祈祷”。纳吉尔前公爵咽了咽口水,突然觉得如坐针毡,赶紧从杯子里喝一点东西压压惊,也不用管它里面装的是什么。
就在第六段仪式开始的时候,南面传来一阵噪杂,密集的马蹄声和起此彼伏的惊呼声传入耳中。紧接着,就看到堆放衣服的帐篷被掀翻了,一匹马冲破厚厚的帆布,杀入了会场。众人全都离开了座位,或者进行躲避,或者想要上前拦截。纳吉尔前公爵想要拉着皇帝陛下躲避,可是他的手还没碰到费奇,便被一阵电流打了回去。夏妮瞥了一眼费奇,然后将两只手轻轻放在肩膀上,指尖距离反麻痹太阳镜没有多远。
“嘶嘶嘶呀……”那匹马前腿一软,向前摔倒。它已经精疲力尽,在生命最后一刻选择用自己的胸部和头颈着地,宁可折断它们,也没有将骑手压到。那名骑士得以从马背上翻滚向前,以一个笨拙的姿势勉强刹住自己。他看了一眼周围,然后冲向蒙塔·马尔塞,并从背包中抽出一封皱皱巴巴的信。
“‘陆行者’卢克?你怎么?家里出了什么事了吗?”蒙塔愣了一下,才透过满满的油污看出骑手是谁。他迎上前去,接过那封信。
费奇抬起手来轻轻一摆,其他人明白这不是一次刺杀,于是略带失望地回到座位上去。不过他们立刻注意到一直没什么动作的皇帝陛下离开了座位,并没有一同带着皇后,完全一个人来到场地中央,来到那匹已经死亡的马前面。
“这个我要了。”费奇自顾自地宣布道。众人听到后露出了微笑,他们都看得出这匹马经过了非常残酷的长途奔袭,尽忠职守,陛下一定是被其感动,所以愿意安葬它的尸体。
“是你做的!”蒙塔·马尔塞突然怒吼一声,从身边护卫的腰带上抽出剑来,一把推开信使便冲向费奇。众人看到后惊呆了,惨叫声冲破天际。他们不约而同纷纷看向皇帝陛下的护卫,不由得开始担心这些护卫会不会在反击中将他们一并清除掉。
“我做了什么?”费奇看着蒙塔,转过身面对他,然后走上前去。蒙塔咬紧牙关,冲上前来,从上到下斜劈一剑。费奇并没有闪避也没有阻挡,但这一剑毫无阻滞的感觉,导致蒙塔踉跄一步,差点没控制好重心。他抬起手来,剑刃只剩下底部三寸左右的长度。
剩下的剑刃就在费奇面前漂浮着,距离他的身体还有三指左右的距离,好像被某种看不到的屏障挡住了。皇帝陛下用两根手指夹住断裂的剑刃,放在眼前端详了一下。
“这种武器没什么用,永黎大陆只有一把剑能够威胁到我。”
剑刃在他手中融化,变成一小团铁水。蒙塔看着手中连水果刀都不如的断剑,正咬牙切齿地积蓄力量,想要徒劳地再刺过来。这时,他那个疲惫不堪的信使骑士喊道:“大人,城堡里的人没事!他们只是被困住了,没有被洪水冲走!”
“什么?!”蒙塔·马尔塞手中的长剑落在地上,他回过头,大喊着问道:“你确定吗?那封信……”
“大人你还没看完。”信使骑士突然捂住了嘴巴,在场所有人——除了蒙塔之外——都吸了一口冷气。费奇从空气中抽出一把阴森恐怖的大斧头,在蒙塔的后脑勺上比划了几下。这个来自于桥渡城的领主并没有察觉自己处于生死边缘,他的亲人和部下根本不敢示警,怕真的惹恼了皇帝,他们的领主脑袋就搬家了。
好在费奇只是虚晃了三下,那柄斧头便幻化成了一堆彩色的气泡,飘飘荡荡升上天空。“你需要帮助吗?”费奇对蒙塔说道:“对皇帝挥动武器,可不是请求帮助的正确方法。”
蒙塔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的耳朵里满是血液鼓动发出的轰隆轰隆声音。他看了信,注意到时间,他知道这件事会是费奇·霍尔做的。马尔塞家族的桥渡城已经屹立了三百多年,什么样的洪水没有见过?这场发生在秋末冬初的洪水根本就不自然,那就只有一种解释:魔法!
传说中费奇·霍尔皇帝陛下的魔法能够做很多事情,知道他很强,但谁也说不上来到底能做到怎样的事情,是不是存在上限?远隔千里之外的一场可怕的洪水,这会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事情吗?蒙塔有所怀疑,所以他转过身来直视费奇的眼睛。那双魔法师的眼睛中完全没有感情流露的痕迹,没有得意、没有疑惑也没有怜悯。是他做的!蒙塔的直觉已经喊出了答案。
但是为什么?他不是需要桥渡城吗?为什么要摧毁关键的大桥,为什么要让城堡倒塌?蒙塔脸色阴晴不定,一阵青一阵红,正如他摇摆不定的内心。如果是为了发泄怒火,为什么没有将城堡卷入洪流之中?别人或许不知道,但蒙塔清楚得很:修建桥梁的材料和结构远比经过多次扩建的城堡要稳固多了。
就在他凝视费奇的时候,地上的马尸抖了一下,然后从它的鼻子、嘴巴和张开的毛孔中升腾起黑色的烟雾,凝结在空中不肯散去,呈现出一只黑色的马匹模样。虽然是黑色烟雾,但并没有给人可怕或者邪恶的感觉,它的眼睛充满灵性,动作轻柔飘逸,让人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词:魅影。
“很可惜,你失去了控制。是什么让你对皇帝陛下挥动武器呢?”费奇仿佛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他抬起手,魅影驹便将马头放在他的手掌心里,用下巴轻轻摩擦。“蒙塔·马尔塞,你这样失礼,是不是并没有将协约放在心上?我对你很失望,也对这件事很失望。”
“你不是我的朋友,而你显然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同意你这就离开,回去你自己的领地。很显然,你并不想将它交给帝国,你没有决心跪在我的面前。”
“最重要的是,你不知道我的魔法能做什么,而且还不相信我所说的。”费奇拍了拍黑色的魅影驹马头,说道:“我说过我能将死去的复活,现在你也看到了……”
费奇还没说完,蒙塔就面对他跪了下来。这个领主咬着牙、捏着拳,他很明白这是唯一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