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导接到他的电话很是意外,褚昀当年大火之后拒了很多戏,导演们嘴上说着没关系,背地里都会讨论他不识抬举。但陆导自己本就有这个意思,再加上这几天他人正好在A市,褚昀都主动推销自己了,他没有理由拒绝。
陆导包了个酒店会议室,来试戏的不止褚昀一人,还有他曾打过几次照面的两位新人演员,褚昀在会议室门口与他们碰上,悄悄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感觉到了压力。
进门后,褚昀扫了一眼会议室中的人,陆导和两位副导演坐在一起,还有个他没见过的女人低头翻着剧本,身旁背对着门口的年轻男人小声跟她说了句什么话,女人抬起头,眼镜后的眼睛弯了起来。那个年轻男人正是梁骁,褚昀从他脚上穿的那双鞋就认出来了。
“人来齐了,那我们开始吧。小唐先来?”陆导发话道。
小唐有些拘谨地弯身点头,站到了会议室中央。
梁骁终于转过身来,与褚昀四目相接一秒,他平静地移开视线,就近拉了把椅子坐下。褚昀微微意外,昨天陆导交待他的试戏片段是需要梁骁搭戏的,看他这般态度,心想是不是他们三人的片段并不一样。
陆导合掌笑了笑,“是这样,今天呢,《5-羟色胺》的作者也就是我们的编剧梁悦女士也来了,你们进门前,我们临时商量了一下,由梁女士随机指定片段,为节约时间,记台词的功底就不考验了,你们可以手拿剧本表演。”
话是这么说,三人心里却都清楚,一旦你的表演因为低头获取台词而不连贯,基本就没戏了。
小唐深吸一口气,从梁悦手里接过剧本。
郑修然转学过来,跟沉默寡言的何随做了同桌。为了跟新同桌搞好关系,郑修然把保姆送来的午饭与何随分享,久而久之,何随也能跟他说三两句话。
某个周六,郑修然提出要到何随家中做客,何随答应了。
梁骁站在小唐左前方,对着一片空气,有些迟疑地抬手敲了敲门。家中无人,他忽然松了一口气,从裤兜里摸出钥匙,将门打开了。
“进来吧。”
小唐跟随他进门,慢慢卸下书包,环顾一周又把书包背了回去。梁骁微微垂着头,见他如此便有些局促,他抓了抓裤缝,走到沙发旁边把上头的脏衣服一把抱了起来。
“何随……”梁骁要走,小唐欲言又止。
“你坐吧,我去倒水。”梁骁轻声说了句话,人没回头。
梁骁的戏份暂时结束,他退去一边。
小唐盯着沙发看了好一会儿,缓慢迈着步子过去,把书包放上去,然后虚虚地坐着沙发沿。等何随出来的功夫,他忍不住抬眼打量这个对他来说过于袖珍的客厅。客厅中有个衣柜,衣柜镜映出来的人变了形,小唐歪了歪身子,看到自己的脸变换了好几个模样。
“你中午,想吃什么?”梁骁这时握着两杯水出来问道。
“我不饿。”
“哦。”
“……我爸妈给了我零花钱,一会我带你出去吃吧。”小唐提议道。
梁骁张了张嘴,沉闷地“嗯”一声。
“好,可以了。”陆导轻声打断了二人的表演。
梁骁出戏很快,与小唐友好地握了下手就坐回原来的位子。
“小唐,”陆导开始点评,“你的形象跟我想象中的郑修然很相符,刚才的表演也很完整,对于郑修然孩子气的部分,细节抓得很巧妙,但也有表达不足的地方。郑修然你别看他阳光善良,但他们家都是生意人,他年纪轻轻就知道讨好新同桌,比你想得要稍显圆滑。你刚才坐在沙发边儿上,是你自己加的细节对吧?但我认为郑修然是不会这样的,即使他有洁癖。一进门时卸书包又背上的动作已经有点刺伤何随,郑修然也发现了,这种时候他无论如何不会再表现出对沙发的抵触,你明白吗?”
小唐不住地点头,“对,陆导说得对,是我没留心郑修然内心活动的变化。”
“不过总体还是不错的,对吧梁悦?”陆导问道。
梁悦笑了笑,对小唐点点头,“你记台词很快,以后能再琢磨一下这种细节就好,先坐吧。”
第二位表演的新人演员心理素质没有小唐强,3分钟的表演里低头看了两次剧本,还有一句台词讲错了,虽然意思差不多,但作者本人在场,还是让陆导等人皱了下眉头。
轮到褚昀。他扫了几眼剧本就把它放到一边。
梁悦这次挑的是整部戏的高潮部分,褚昀面上平静,心里却在打鼓。而且这部分梁骁没有台词,只需要他的一个背影就可。
梁骁其实也可以不用对戏,但他还是站了起来,对褚昀轻轻点了下头。很奇怪,褚昀因为紧张的神经性腹痛感就那么缓解了不少。
郑修然知道何随有抑郁症之后,从爸妈手中要来了钱为他请心理医生,给他开最好的抗抑郁药,何随在慢慢恢复,但不知是谁在学校里乱传,说何随这个病遗传,说不定还会传染,学生们有的真正无知,有的单纯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三天两头跑到何随教室门口把他当猴儿一样围观。
郑修然为此跟围观的人大打出手。
郑修然不会打架,何随来帮他,最后两个人抱在一起挨打。
何随被人说三道四习惯了,可渐渐有人说郑修然跟他在一块久了以后也不太正常,郑修然倒是不怎么在意,还劝何随放宽心。
一周之后,何随的母亲在家上吊自杀了。
学校里的人见了何随跟郑修然两个就宛如碰到瘟疫一样躲着走,何随的病开始加重,但他不忍心再跟郑修然说。终于有一天,何随不堪忍受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和偏见,想到了自杀。
但他舍不得郑修然,便把他约出去玩。两人一起去了海边,郑修然见何随这几日终于露出一点笑容,心里也忽然一松,两个人在海边沙滩上打闹,玩累了,他们躺在软软的沙子上午睡。
郑修然再睁开眼时,发现何随不见了。他心里有种可怕的预感,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往海上一看,何随正不停地往海里走,海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胸膛。
褚昀今天穿了件简单的黑色T恤和休闲裤,二话不说躺在地上、闭上了眼。下一秒,他的眼睛睁开,歪过头看向旁边。身旁空无一人,他猛地惊醒,踉跄着站了起来。
梁骁站在窗边,留给他一个背影。
就只有几秒的时间,褚昀脸上的表情从惊慌到失控,径直往前冲。但他很快停了下来,低头盯着自己的脚。郑修然晕海。
褚昀抬了下脚,身子猛地晃了一下,仿佛能看见海水从他脚上流过。他看到自己的脚变小,变成了十三四岁时的模样,他大口喘着气,咬着牙往前看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梁骁的背影跟一个女人的身影逐渐重叠在一起,那个女人是他的母亲。
“妈!妈妈!”他声嘶力竭地大喊,但母亲没有回头,海水漫过了母亲的肩膀,她毫不留恋地低头,整个人沉入海里,他嗓子喊哑了,在海水里摔了几个跟头,他仰着头往前爬,被海水灌了满嘴,喉咙里爆发出一阵阵呛咳,海水跟他的泪水混在一起,他心里越来越绝望,看到海面上笼罩着一大片乌云,没过多久就下起了雨。
“何随!”会议室里,褚昀摔在了地上,冲着梁骁的背影绝望地大喊,“何随你回来!你给我回来……”他的声音在抖,身体无力却硬要将呼喊吼出来,嘶哑的声音让背对着他的梁骁心头一震。
褚昀撑着地板起来,摇晃着往前走了两步,他不会游泳,毫无章法地摆着胳膊往前“游”。
“何随!你跟我说过什么你都忘了吗?!你说谢谢我一直陪着你,还说为了我也要好起来,你这是在做什么?啊?!”褚昀眼中的泪还是滚了下来,“你给我回来!我给你请心理医生,陪你治病,陪你挨打,不是为了有天看到你在我面前去死!你他妈给我回——”
仿佛有海水灌入喉咙,褚昀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声音听起来就像真的有东西呛了他一下。
“好……”陆导有些不忍心打断,还是出声道,“可以了。”
褚昀慢慢收起脸上的表情,随手擦了擦眼泪,过了几秒后,他在回过身来的梁骁盯视下镇定地走到陆导他们面前。
这场戏的感情很激烈,陆导没想到褚昀能发挥这样好,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人通红的眼睛,慢慢道,“非常好,好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褚昀其实还没从方才的情绪中抽出来,勉强笑了笑。
“陆导,我说几句吧。”梁悦忽然笑着打断道。
陆导有些意外,还是对她点了头。
梁悦对她自己的作品中每个人的情绪了若指掌,所以对这段表演也更严苛,“就像陆导说的,你的表演很棒,感情非常饱满,但是这一切都是脱离了剧本本身来谈的。”
梁骁皱了皱眉。
褚昀点了下头,他现在其实有点明白梁悦的意思。
只听梁悦又道,“有两点,第一,郑修然晕海是一种生理反应,他没有什么心理阴影,但你的表演更像是遭遇过跟海有关的不好的事,你演出来的是怕,害怕,恐惧。第二,郑修然看到何随要跳海自杀,此时最强烈的情绪其实跟他的台词还不一样,不是责备,是害怕失去他,是‘我不想你死’,而不是‘你在我眼前死了有没有想过我要怎么办’。我觉得这是你需要注意的地方,其他没有问题。”
梁悦说的这些问题,褚昀都承认,他真诚地冲她笑着点了下头,“现在我也意识到了,我会注意。”
被自己的经历影响情绪的表达,拿不到这个角色也只能说明他不够专业。
刘导这时冲他们三人点了点头,“你们先回去吧,我们商量过后会挨个打电话通知你们的。”
褚昀三人走了出去,小唐有些羞赧地靠到褚昀身边去,“我没想到你演技这么好,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接戏啊?”
褚昀看了看小唐,眨眨眼说,“因为我们家比较有钱,而我又比较懒,拍戏多辛苦啊,看你们有时候通宵拍戏、忍饥挨饿,我受不了这个苦,偶尔一次还行。”
小唐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刘导他们交换意见,又扭头看向梁骁。
梁骁好笑道,“看我做什么?”
“阿骁,你有什么建议?”梁悦问道。
“姐,你们定就行,不用问我吧。”
梁悦毫不留情地戳穿他,“是吗,可我看你脸上都写着呢——“褚、昀、最、棒”。”
“嗯,我是觉得他最好,而且挺明显的吧。”梁骁干脆承认了。
“行,那还是听你这个主演的。”梁悦忍不住调侃他。
褚昀今天被勾起一些消极的情绪,晚上就有点没胃口,但他不会因为没胃口就不吃饭,还是逼着自己做了饭。
饭刚做好,门铃就响了。
在看到门口站着的人是梁骁时,褚昀一点都没觉得意外,只是好奇这小孩是怎么把时间掐得这么准的。
“褚老师,”梁骁非常厚脸皮地笑道,“我来蹭个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