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原稿打底,陆时的速度无疑是极快的,
《蝇王》完成,他又请来夏目漱石帮忙翻译、校对,
两人忙活得灰头土脸。
一周时间,陆时除了偶尔去东大,基本把时间都扑在了书上,想尽快出版,之后赶回伦敦。
终于,汉语版和日语版完成,
其它语言的版本则可以在回伦敦的邮轮上搞定。
“呼~”
夏目漱石长出一口气,揉着手腕吐槽:“之前不觉得,现在我才发现,打字机确实有其独到之处。手指疼可比手腕疼要舒服多了。”
创作《我是猫》的那段时间,他一天写不到两千词,当然不累,
可翻译就不同了,能把手写废。
他无奈道:“要是日语也能使用打字机就好了。”
陆时听到这话,不由得想起汉语拼音,
那可是教育普及的大杀器。
而且,进入智能手机时代后,无论是九宫格还是全键盘,汉语拼音输入汉字的效率都开始完爆拉丁语系,属实是弯道超车了。
但他又认为推广拼音有些异想天开,
识字扫盲……
现在的清廷能干吗?
陆时摇摇头,觉得时机不太对,还得徐徐图之。
他便岔开话题,
“夏目,关于《蝇王》的出版问题,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夏目漱石正要回答,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女仆在门外说道:“爵士,有一位宫崎先生造访,想与你会面。”
应该是宫崎滔天。
陆时沉吟片刻,
“好,让他在客厅等吧,我一会儿去见他。”
夏目漱石不由得诧异,小声问:“陆,你不是不想和他们这些革命人士掺和的吗?”
陆时指指《蝇王》,
“出版的事。”
夏目漱石了然,
其实,东大肯定可以帮陆时出版,
但考虑到双方暗地里互相较劲,出版的事确实不宜再生纠葛。
两人一齐到了客厅。
宫崎滔天此时已经在等了,
他正襟危坐,背脊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指尖还微微弯曲着抓住膝盖,
尽管在努力平静呼吸,但任谁都能看出他的紧张。
英国公使的宅邸给他造成的压力太大了。
更何况,今天要见的陆时也非常人,
非英籍KBE,
想想就知道其在英国的地位。
陆时过去落座,
“宫崎先生,擦擦汗。”
宫崎滔天有些尴尬,也不知道是该擦还是不该擦,
“咕……”
他咽了口唾沫,
“陆教……陆爵士,伱好。”
用的半吊子英语。
陆时对日式英语的口音不敢恭维,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说道:“无妨,我们可以日语交流。”
宫崎滔天顿时自在了一些,
他恭声道:“陆爵士,您果然在东京。之前在梁君那里见到您,我险些以为认错人了。我对您的事迹早有耳闻,尤其是《议联宪章》的起草,文字雄浑厚重,让我心生敬仰。”
接下来,就该吹陆时是国际主义者、人道主义者了。
陆时能猜到对方此行的目的,
他摆了摆手,
“宫崎先生,我听说,您在南洋还当过刺客?”
“啊这……”
宫崎先生尴尬,知道对方说的是自己因被康有为诬告刺杀而遭到追捕的事,遂解释道:“陆爵士,传言不实啊。您不可尽信。”
其实,他在惠州起义前就认识康有为,
1898年回日本的时候,两人甚至还是一起成行的。
谁能想到康有为翻脸不认人?
宫崎滔天摸摸鼻子,
“陆爵士,我想我明白了。”
当陆时半开玩笑地说出刚才的话,他就意识到陆时不想掺和那些有的没的。
如果不是当下的情境,宫崎滔天或许还会再游说一番,
可对面的是陆时,
而且,现在又处于布坎南的官邸,那些话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叫英国人听去,根本解释不清。
陆时又道:“听说,宫崎先生曾在外务省工作?”
宫崎滔天瞬间涨红了脸,
“陆爵士,请您听我解释。必须承认,我曾与岩本君共事,参与过暹罗的殖民计划,但时局非常复杂,计划未成功;之后我也在中国调查过秘密结社。正是这两段经历让我的思想发生变化,我不再……额……不再……”
似乎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有些磕巴。
陆时不由得笑,
“宫崎先生,你误会我了。”
说着,他拿出稿件,
“你曾在外务省工作,想来交游广阔。不知你对出版相关事宜有没有了解?”
宫崎滔天呆了,
“日语!?”
陆时可是欧洲名头最响亮的作家,
他用日语进行写作,必然引发极大的关注。
报道的标题他甚至都想好了——
《堂堂发售!寰宇最伟最大作家对日本的极度青睐,陆爵士用书说话!》
嗯,不是“最伟大”,就是“最伟最大”,
这样味儿才足。
宫崎滔天已经顾不得礼仪了,直接抢过稿件,开始阅读。
小说是长篇,不可能一口气读完,
但内容实在是精彩,让人欲罢不能。
到了中午,陆时喊他用餐,
结果,他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沙发里,目光直勾勾地锁住书稿,将陆时的话置若罔闻,连午饭都不吃了。
就这样一连七个小时。
太阳缓缓西下,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屋内的一切染上了金黄。
“呼~”
宫崎滔天呼出一口气,
读完了。
他赫然发现,自己不知在何时已然改变了坐姿,
本来坐得板板正正,此刻却完全陷入到柔软的沙发中,毫无大和族的守礼和尊严。
他赶紧重新坐好。
陆时走了过来,
“如何?”
宫崎滔天装了满脑子的问题,浑浑噩噩,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他环视一圈,吓了一跳,
只见,英国驻日大使亚历山大·布坎南不知在何时已经回来了,正在餐厅那里一边看报纸、一边吃饭。
陆时笑,
“咱们聊咱们的,不去管他。”
宫崎滔天顿感无语,
这么托大的话,也就陆爵士才说得出口了。
他说:“出版的事,我可以帮您解决。”
陆时点点头,说:“看来,关于小说你是没什么别的想法了。”
宫崎滔天犹豫片刻,
“其实我有很多问题。就比如,这本书里为什么没有女性角色?”
陆时:“……”
万万没想到对方会先问这个。
事实上,《蝇王》原作者威廉·戈尔丁回答过类似的问题。
陆时摊手道:“少男、少女被关在岛上……嗯……宫崎先生,你觉得会发生什么情况?”
这不成拍电影了吗?
还得是很有剧情的那种。
万万没想到,宫崎滔天就是那个意思,
他说:“陆爵士,让男女共存于这个故事,可以引入对性的讨论,更深刻啊。”
这思路确实清奇。
陆时摇头,
“宫崎先生,那些事比起《蝇王》真正想展露的内容,无关痛痒、不值一提。所以,我干脆把异性这种不稳定因素从源头上杜绝了。”
宫崎滔天会意,
“专注于本质问题吗?”
他真诚道:“陆爵士的童趣三部曲,确实深刻。”
陆时懵,
童趣三部曲?
难道说的是《狩猎》、《洛丽塔》、《蝇王》?
将这些作品归为“童趣”,未免也太恶趣味了一点儿。
日本人确实有东西。
陆时岔开话题,
“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个角色?”
宫崎滔天想了想,回答道:“猪崽子。”
猪崽子患有哮喘病,是一个无法从事体力劳动的胖小伙,
他相信科学,时常给出合理建议,将海螺作为集合号、用眼镜生火都是他的主意,当其他孩子被野兽惊吓时,他也坚信野兽并不存在。
然而,他最终被残害,死时还紧紧抱着海螺。
宫崎滔天说道:“他的死以及海螺的破碎,象征着文明、秩序被野蛮、原始所取代。”
陆时暗赞,
老哥做阅读理解一定是把好手。
他也能理解对方对猪崽子印象深刻的原因, 猪崽子没有权势、没有体能,却坚信人性和文明,敢于藐视专制,
这和现在的革命人士很像。
蓦地,宫崎滔天似是想到了什么,
他感激地看向陆时,
“谢谢您!”
陆时不解,
“谢我做什么?”
宫崎滔天说:“您表面上不支持我们、不指点我们,可您的书里说得很明白。面对残暴的专制,自尊又自卑是不行的,因为会被轻而易举地扼杀却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陆时“额……”了一声,
“这么说也不错。但我必须提醒你的是,猪崽子并非主角。”
宫崎滔天没有反驳,
但他心里想,
从篇幅看,猪崽子算是第三多的角色,
只要再努努力,成为主角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宫崎滔天又看了眼《蝇王》的稿子,再次行礼道:“感谢陆爵士!”
陆时怀疑对方误解了什么,
但他也懒得问,
反正自己总被误解,虱子多了不怕咬。
他说:“那这本书的出版问题?”
宫崎滔天回答:“您放心,我会帮您联系好出版社的。”
陆时又道:“《蝇王》还有汉语版本。”
他把在《新民丛报》上连载的事情告诉对方。
宫崎滔天毕竟刚和梁启超因为理念问题起过冲突,不由得微微皱眉,
但他很快舒展了眉头,
“两种语言,一个连载、一个出版,影响不大。而且也不用担心出版和连载抢彼此的销量,因为都是您的创作,而非先写好一种语言,另一种由他人翻译,对于绝大多数读者,都更喜欢看第一手作品。”
陆时说:“那就拜托你了。”
……
三天后。
皇居。
明治踩着草坪,在宫人的带领下缓缓走着。
这是一片广阔的绿地,
参天大树郁郁葱葱,为这座古老的皇室宫殿增添了一份生机与活力。
宫殿的建筑风格悄然发生着变化,
明治能感觉到,近几年的修缮,匠人们都在尝试融合日本传统与西方元素,精美的雕刻和细腻的装饰让皇居显得更加富丽堂皇。
明治穿过了院子,绕过主体建筑,
随后,他褪掉鞋子,沿着廊檐继续走,
又拐了两个弯,皇居后花园的枯山水便映入眼帘。
一瞬间,明治的状态松弛了不少,
枯山水是没有水景的园林,通过石块、细沙、苔藓等元素创造出了一种时间静止的感觉,让人仿佛能超越尘世。
在廊檐下的蒲团上端坐着一个老头,
此人名叫高崎正风,从明治21年开始担任御歌所长,指点明治的和歌,深得宠遇。
明治在他身旁也落座了,
“老师。”
高崎正风躬身,
“陛下。”
明治注意到,对方身边放了两本书,一本叫《高崎正风演说笔记》,
另一本则有趣得多,
书封竟然是彩印,画着一只爬满了苍蝇的猪头,那双正在溃烂的双眼仿佛凝视着读者,让人不寒而栗。
书名:
《ハエの王》。
明治不由得感到惊奇,
苍蝇之王,
真是出乎意料的名字。
高崎正风问道:“陛下,您可曾听说过Lu这个笔名?”
明治露出了笑容,
“当然。他是一个留英中国人,其《大国崛起·日本篇》颇有些独到之处,分析得不可谓不透彻。至于《日本文明的天性》……”
明治脸上的笑容凝固,
对于一个能把日本民族性完全剖析开的作家,天皇怎么可能笑得出来?
他低声道:“通篇暴论,不值一哂。”
高崎正风点头,
“是的。大和民族怎么可能‘彬彬有礼,却又蛮横倨傲;无比顽固,却又非常善变;忠诚且宽厚,却又心存叛逆,满腹怨恨’?这不是人,而是刺猬。”
明治看了眼老师,没搭腔,
廊檐下陷入了寂静,
“……”
“……”
“……”
高崎正风这才察觉失言,
如果真认为Lu的说法是暴论,又怎么会背诵得一字不差呢?
所以,还是被人说中了痛处啊!
高崎正风面色阴鸷,不再聊《日本文明的天性》,转而道:“陛下,这本《蝇王》是Lu的新作,以日语所著的小说。”
明治一怔,
“那么伟大的作家用日语……我的意思是,他怎么会用日语写作?不是翻译吗?”
说着,迫不及待地拿过了书本。
出乎意料地,书封上确实没有翻译一栏,只是写了作者。
明治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哼哼……看来,我国有强大的文化感召力。”
他的内心十分矛盾,
一方面,他认可Lu的影响,觉得Lu用日语写作是对日本文化传播天大的好事;
另一方面,他又必须表现出对《日本文明的天性》的不屑。
至于心里到底怎么想?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明治小声问:“这本书如何?”
高崎正风严肃道:“陛下,我不应该在您阅读之前就给出观点。否则,这会影响您对本书的判断。”
明治点头,
“老师说的对。”
他翻开了《蝇王》,斜着眼用一种极其挑剔的态度开始阅读。
很快,他就发现了华点,
“中国有句话,‘外地的和尚念不了真经’,看来还真是没错。这个主角,有组织力、有人格魅力,又是军官之后,怎么可能会姓‘天野’这种乱七八糟的姓氏。”
高崎正风说:“Lu或许是把‘天野’当成汉语在理解。”
明治问:“此话怎讲?”
高崎正风写下这两个字,
——
天,天指天空,也指自然界或天然的,以及万物的主宰;
野,表示广阔。
——
他解释道:“中国人大概会觉得这个姓氏霸气。”
明治冷笑一声,
“他能了解汉字,却不了解日本。”
说完,他往后继续阅读,仍然抱着吹毛求疵、没事找事的心态。
但随着剧情的展开,他挑刺的频率逐渐变低。
寂静降临。
不知过了多久,
明治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在傍晚的夜色中,以灰、白、褐为主的枯山水呈现出独特的姿态和韵律,给人一种沉稳、内敛的感觉。
明治双眸有些呆滞,
看完这本书,让他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空落落的感觉。
高崎正风靠近,将一条大氅披在明治身上,
“陛下。”
明治这才回过神,将书还给对方,
“谢谢老师。”
高崎正风问道:“陛下,您对这本书是怎么看的?”
明治沉思,
良久,他忍不住问对方:“五岛正人所代表的野兽派做错了什么?诚然,对于困在荒岛的孩子来说,点火求救很重要,可狩猎吃肉难道就不重要吗?野兽派真的有错吗?”
高崎正风的嘴唇抖动,
《蝇王》只是小说,作者并没有评价天野桂一和五岛正人到底谁对谁错,
明治这么问了,反而说明其在潜意识里已经进行过价值判断,认定野兽派是错误的一方。
当然,作为臣下,是不可能指出天皇陛下的问题的。
高崎正风谨慎地说:“陛下说的对。因为,外界的救援是不可预测的,它可能明天就会到来,也可能永远不来。在某种程度上,它是虚无缥缈的希望。反倒是吃肉的问题,迫在眉睫。”
明治很高兴,
“是啊,饿肚子则是现实所迫。对肉食的渴望,并非一文不值;以阿波舞来祛除心中对未知野兽的恐惧,或许愚昧,却不见得有错。就连维克多·雨果都在回顾法国大革命时说,‘谁都不是无辜者,谁都没有罪’,诚哉斯言。”
高崎正风在心中琢磨,
天皇陛下所说,确实有些道理。
更何况,他连大文豪雨果都搬出来了,还有什么好反驳的呢?
“对对对!”就完事儿了!
高崎正风躬身,
“陛下,您说的没错。这本《蝇王》本就不是在批判什么,而是在展现极致状态下,人类该如何生存。”
明治很满意对方如此表态,
他将书合上,
“老师,这本书借我几天。我再好好研读。”
高崎正风今天本就是来献书的,自然不会反对,恭维道:“陛下乐学,但亦要注意身体,读书万不可废寝忘食啊!”
明治被拍马屁拍得更开心了,
“老师才是,要好好休息。”
说完,他起身,掂了掂手里的书,顺着檐廊离开了。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高崎正风也从蒲团上起来,轻轻捶打膝盖,关节处甚至发出了“嘎吱嘎吱”的轻响。
他仍在回忆天皇陛下刚才那番表态,
野兽派真的没有错吗?
唔……
为什么感觉逻辑不太对劲?
高崎正风又弯腰,拿起蒲团旁的茶点送入嘴中,一边咀嚼、一边思考,
但终究,他还是选择了放弃。
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想法不同又有什么问题?
高崎正风嘀咕道:“咱大和族都看《哈姆雷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