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相望
已经是第五天了。
李琦已经被逼到了绝境。
他两眼之间金星直冒,耳边嗡鸣不断,头脑似被重锤击过,晕乎乎的。
嘴唇干裂,喉咙似火烧。
风行术的卷轴,他在暗中已经全给了小猫,让小猫带着他前行,只是那卷轴多番用处,如今已是不多,在刚刚,最后一枚风行术的卷轴已经用完。
小猫拽着他,挣扎前行,他心中冷意无限。
如果他是身后的那群人的话,只怕现在已经到了收网的时候了吧。
身后的那群人就像是一群饿狼,他们依旧缀着,表现着他们超乎常人的耐心。
困兽犹斗,何况苦字刺客要比困兽厉害得多。
暗中的阎罗已经发出过不止一次的惊叹,他甚至想要出手援救一下这个少年。
他活了这么久,见过贪生怕死的,见过跪地求饶的,见过临了临了不堪重负,精神崩溃拼死一击的,但从来没有见过意志力如此顽强,忍耐力如此坚定的人。 三天之前,李琦是这副模样,两天之前,李琦还是这副模样,直到现在,阎罗已经弄不清楚这个少年的承受极限到底在哪里。
人的忍耐力就像是一个弹簧,总会有极限的存在,可是在阎罗的眼中,他看不见李琦的忍耐力极限所在。
他甚至觉得,自己就算现在一箭射过去,都不一定能够终结那个少年的生命。
多么可怕的求生本能啊!
阎罗再次发出一声惊叹,他心里暗暗叹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长箭,他决定再等一会儿,就不信逼不出来面前这个少年的极限在哪里。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沙……沙……”声,似乎是有人踩着厚厚的落叶一步一步接近。
极有节奏。
阎罗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下,不由屏住呼吸,摸向背后的寒铁弓,紧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沙……沙……”声音愈发清晰。
阎罗大气都不敢出,不知为何,这声音带给他无限的压力,不知不觉之间,他手心已经满是汗渍。
“沙……沙……”声音越来越近,没有丝毫掩饰的意思。
“沙……”就在这时,那脚步声似乎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朝着前面走去。
阎罗紧紧捏着寒铁弓,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寒铁弓已经落在了他的手上,但并未上箭,也并未控弦。
他看着那个石头一般冷硬的鳞甲男子,心里头突然冒出一种感觉,似乎……那个人已经发现了他?
这种感觉来得是这么的强烈,强烈到阎罗紧捏着弓胎的手背之上青筋坟起老高,如一条条青色扭曲的蚯蚓。
要知道,他能在游侠榜上呆这么长的时间还没死,共有两点原因,一是金箭强力,二是匿形隐蔽。
尤其后者,被他练得出神入化,便是他在游侠榜排名第八的灰盾相士身后出现,灰盾相士也只是警觉,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由此可见一斑。
可是面前之人是谁?为什么能发现自己的踪迹?落雪城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号人物?
后背处不知不觉已经被汗水濡湿,他悚然大惊,面前这人到底是谁,怎么会带给他这么大的压力!即便是排名在他前面的那几位,也不可能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压力啊。
他定眼瞧着那藏在剑鞘中不停颤抖,不甘寂寞的长剑,剑未出鞘,气凌天下三分,无数土黄色半透明的磨盘在长剑周围盘旋,有湮灭,有新生,百态横生,唯有气势水涨船高,叠叠攀升。
那人每走一步,便出现在十米开外,所过之处,花还是花,草还是草,不过花已花谢,草已草枯,脚下无论是泥土还是虫蚁,或是枝蔓花草,随着他的走过,都被碾成粉尘。
林中一条小径随着鳞甲男子的走过天然成型,仅是泄露出的万分之一的气势,就让这些自然诞生的生命承受不住。
很难想象若是这一剑落在人的身上,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若是在门外汉的眼里,眼前的一幕的确是震撼的,但落在稍稍有些眼力的职业者眼里,面前这人却又说不上顶尖高手,真正有杀伤力的招数,谁会把威力用在如此华而不实的事情上面。
杀人,仅需要一剑就行了。
杀人的剑,从来都是内敛而平淡无奇的,花里胡哨的,那是不懂剑的人。
只可惜,阎罗既不是门外汉,也不是稍稍有些眼力的职业者,他虽然是弓箭手,但与之交战的剑士不知凡几,他是属于眼力更为高深的那一小撮人。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
面前这人明显是已经控制不住剑鞘中藏着的剑意,每迈出一步,他的气势便高涨一分,如果他不能够将凝聚到巅峰的气势挥洒出去,到时候,第一个承受不住的,肯定是他自己。
藏剑术,藏剑于鞘,宝剑封尘,磨砺己身,不出剑则已,一出剑,一鸣惊人。
看他前行的方向,明显也是冲着苦字刺客前去的,苦字刺客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么厉害的人?
阎罗退意顿生,他对李琦满是欣赏不假,现如今已经不想出手杀他也不假,但一码归一码,仅仅凭着这些,让他与面前这么可怕的人对手,他是决计不会干的。
他是聪明人,不然的话,也不会再游侠榜第四的位置上坐这么长的时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明显要命的买卖,不干。
他转身就要走,却在扭头的一刹那,陡然想到那浮沉的磨盘,心中便不由想到了另两个人。
一个是如今闹得沸沸扬扬的吴家三虎之一的郎友平,一个是当年排在他前面仅一名的那个神秘剑客——绰号魔碾。
据说死在他手里的赏金都是一堆肉泥,故此有此称谓。
此人是消失已久的魔碾?也就是三虎之首的郎友平?
阎罗猛地掉头,一脸恍惚。
游侠榜上论此人最为神秘,数年前消失不见,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见到。
可就算是魔碾,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就发现了自己的踪迹啊,好歹自己与他只是差了一名,便让他对上如今的游侠榜第三,也不可能如此不堪。
阎罗立在原处,眼看魔碾渐行渐远,他面色变幻不定,须臾之后,猛地跺脚,换了一个方向,悄然跟上。
郎友平有节奏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他认出来方才那人是谁,但并没有出手的兴趣,他这一剑是为李琦准备的,走了一千多公里,凝聚起来的,仅仅只有一剑,他只有出一剑的力气。
这一剑出,剑毁人亡。
所以除了李琦,哪怕前面拦路的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他都不会出手,何况那人与他只是同登游侠榜的陌路而已。
也许在年轻时候还有些较劲,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再浓的仇也差不多该放下了。
藏在鳞甲之下的肌肉如波浪一般跌宕起伏,每走出一步,郎友平便是深深的一个呼吸,然后有狂风起,有林影动。
龙行虎步,气吞山河,怕是说的就是这等英姿。
千公里的打磨,一剑已然势成,再继续走下去,怕是已经要坚持不下去。
这等状态之下,郎友平的精神与肉体同时达到巅峰,人与剑鸣,人心即是剑心。
通明!
这也是他为何能够清楚看见阎罗的原因,在剑的世界里,是便是是,非即为非,死即是死,活便是活,是非黑白,一剑论之,魑魅魍魉,一剑斩之,剑的世界里,所有的伪装无所遁形。
他继续走了一步,相隔三米远的一棵十人环抱,藤条垂垂的巨树猛地一震,靠近他这一边的树干之上,无声无息地被抹去一半。
一半树干化作最粉散的木屑,一点一点沙子一般顺着剩余的树干慢慢在树根处堆成一堆草木清香。
巨树摇摇欲坠,郎友平摇摇欲坠。
他已经要到达他所能坚持的极限了。
不过好在那个苦字刺客就在前面不远处了,他能够感受到他那令人厌恶的气息。
郎友平走了千公里地,第一次舔了舔舌头,露出了一丝人性化的表情,他全身的气势被这一个动作燃炸,他不再竭力压抑克制自己那一剑的锋芒,他整个人化作一柄剑,猛地向着李琦那边冲过去。
沿途巨树倾倒,天翻地覆,轰鸣遍野,山河变色,气冲云霄,天上残云团团颓灭。
他就像是一柄绝世凶剑,怒吼着,嘶吼着,带着滔天的愤恨,挟着万钧的气势,笔直地,蛮不讲理地,光明正大地,歇斯底里地向着李琦倾轧过去。
“铮!”
剑鸣遍野,剑未出鞘。
前方挣扎前行的李琦被突如其来的轰鸣声激得心头猛地一跳,猛然回头。
身后巨树棵棵哀鸣倾倒,里面似有巨兽向着自己冲过来,笔直的一条直线,一条让他绝望的直线。
一只跟在李琦身后的鬣狗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崩散的剑气压炸成漫天血雾,同行之人半点找回场子的意思都没有,狼狈逃窜,看向那一路远去的背影,惊魂甫定。
前方三十公里,满面尘土,衣着褴褛,浑身散发着恶臭的四人如四道流星划过天边,陡然间,赫连面色一动,眼中精光暴涨,脱口喝道:“快!就在前面!”
而此刻,郎友平与李琦已遥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