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世振饮尽杯中酒,望着黑暗处抚琴的人。琴音悠扬,铮铮作响,如泉清鸣。花园亭外的树下,只能见到抚琴人的轮廓,却看不分明样貌。
“唐将军好兴致。我养的那些乐伎琴师,都比不上将军一分。”许世振突然笑了出来,感叹,“与将军接触越久,越觉得将军不是别人口中所说的人。以将军才情,又怎是趋利忘义的小人?”
黑暗中的人无言,琴音也流淌如水,毫无滞涩。
许世振也没想过抚琴人回应,继续说着:“老实说,我如今倒有些怕了将军。”
最后一个音在夜中回荡许久,抚琴的人站了起来,走到亭中:“肖相爷,也说过同样的话。”阿仆清淡笑着,不以为意。朗然浩然的一双眼睛,便如此坦然的回望许世振,“我实在愧不敢当。”
“我想请唐将军交个底给我,不然,我还真是有些怕了。”许世振苦笑。明明对面的不过是一个人,而他布置了多少精兵猛将在随叫随到的暗处。偏偏的,他就是没法对这人掉以轻心。
“在下不过是个亡国破家之人,一身狼狈,身边只三五好友相随。王爷掌雄兵百万,位高权重,难道还需要怕我么?”阿仆淡然。
“唐将军这却不像了。”许世振摇头。
阿仆见着山缨和肖衍泉走了过来,淳于昊鸣跟在她们两个的后面:“我无意与王爷为敌,对天下也没兴趣。我想做的,不过是肖相爷被害前正做的事情。这件事了了,我便退隐,再不理世事。”
山缨早就看见了那人,眸子里如坠入了星光,添上几分欣喜,轻柔的笑意,就那么流泻出来。站在他的面前,仰望着他,忧虑疲累,便全被驱散了。
“阿仆先生何时来的?怎不先看看山缨去?”淳于昊鸣开心笑着,打趣着那两人,“几日不见,山缨可是想你得紧!”
山缨立时羞红了脸,不觉垂了头,弯弯的颈子也跟着染了一层淡粉。她的手却悄悄拉住了阿仆的手,微微的颤抖着。
阿仆不懂声色的抽出了自己的手,笑着向淳于昊鸣解释:“有些事情要与王爷商议,便先来了这边。”他引着山缨坐下,又替她剥了一颗荔枝。
许世振却诧异,唐更阑分明在与他打过招呼之后便去找山缨他们了,之后才又过来亭子的,怎么却没见呢?然而他并不说破,只让着人坐。
亭子里并没有什么人服侍着,许世振也不想教人听见他们的谈话。
“老实说,肖相爷做的事,我也有所耳闻。”许世振皱紧了眉头,“然而魂器之事是父皇首肯的,身为儿子的,我实在不宜cha手。怕帮不了唐将军。”
阿仆却淡然笑着:“王爷什么也不需要做。教王爷为难的事情,我也不会强求。”
“唐将军这是什么意思?”许世振惊奇。
“王爷只管看着就好。”阿仆起身离开山缨,又坐回到树下琴旁,“王爷来了客人,我不便相见。就在此为王爷抚琴助兴吧。”
山缨收回了自己的手,一时有些怔忡。乍然失去了阿仆的温度,即使现在
天气其实已经暖了,也让她起了几分寒意。好不容易相见,阿仆却两次都把手从她的手中抽离。即使他做得再不着痕迹,山缨又怎会一点感觉也没有?清丽的琴音悦耳,却实在入不了她的心。
许世振还不解阿仆的意思,却见有侍从来通报,说是郑观塘来了。他忙吩咐把人请来。即使现在他与郑观塘暗地里已经起了波澜,然而表面上的亲厚却不能少了。毕竟那是他的妻弟,在人眼中,那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人。
郑观塘来的时候,就见着了亭子里的几人。他兴冲冲的叫着:“姐夫!怎么如此雅兴,竟在此宴饮!然而不叫上我,未免太小气了!”
“来,观塘,这位是淳于昊鸣先生。”许世振也跟着笑得开心,“这两位姑娘我想不必介绍你也是认得的了。”
郑观塘笑着向淳于昊鸣:“淳于先生。”又招呼了山缨,“山缨姑娘,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唯独对肖衍泉视若无睹,不理不睬。
山缨冰冷,隐着怒意:“郑国舅,难道连自己的妻子都不认识了么?你与衍泉可是拜过堂成过亲的!”
郑观塘冷笑:“山缨姑娘这话却差了。我确实曾与肖衍泉拜过堂、成过亲,可我并不曾与她洞房。山缨姑娘可是一直都看着的。如今她突然说有了我的孩子,未免教人奇怪。谁知道那孩子是谁的?倒来推在我的身上!难道教我白白戴了这帽子不成?”他怒气压抑着,似乎因为在许世振的面前不好发作,“我尚未与她计较,山缨姑娘怎么倒来挑我的不是?”
肖衍泉气得腾地站起,指着郑观塘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自己做下的事,你倒不敢认了?”
“我做了什么?”郑观塘也是一张脸涨得通红,与肖衍泉针锋相对,“你不守妇道,与人有了孩子,却说是我的?真当我那般好欺么?依我看,这孩子没准还是唐更阑的!你与他同处那么久,以唐更阑的品行,若说他从未动过你,那才是奇怪的吧?”转脸向着山缨,“山缨姑娘,这话我说大约不好,然而唐更阑是什么人,大家心里都是明镜的。我知道他与姑娘关系匪浅。然而就说肖衍泉肚子里的是他的种,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肖衍泉猛然冲到郑观塘的面前,就要扇他一个嘴巴。然而手却被郑观塘抓住了,动也动不得。于是愈加愤怒,甚而口不择言起来,“你自己做下的事,你倒来说我的不是?*贼才不是你这般的无耻小人!呸!那日我去你府里,要寻父亲,被你强行*辱了,你还不认了么?你破了我身子,难道还不知道我之前有没有过别人?你以父亲为威胁,要我嫁给你!这一切你敢做不敢当吗?”
淳于昊鸣突兀冷笑了一下,并没说话。
肖衍泉这才注意自己说出了什么,不禁住了口,怯懦的偷眼去看山缨,又偷偷望向黑暗中的抚琴人。
然而琴声自如,并无半点异样。连山缨都是一脸的平静淡定,完全没有被肖衍泉话中的真相给惊到的意思。
“放开我!你这混账!”肖衍泉用力挣着自己的手,却挣不出来。
郑观塘不依不饶:“你纵使说之前没有过别人,那之后呢?你之后就再也没和唐更阑有过关系么?我知道你恨我入骨,难道你就没想过用这身体去换他来替你报仇?”他眼中怒火极盛,熊熊燃烧一般,要把肖衍泉的手腕都捏断了。
不等肖衍泉回答,山缨却开口了,声音平静舒缓,话语却咄咄bi人:“郑国舅,你是在bi问衍泉,还是借此想要知道他的生死?”不待郑观塘回应,又转向许世振,“原本我们来找王爷,只是想请王爷主持公道。不管大人的恩怨如何,孩子总归是无辜的。我与衍泉,都不希望孩子将来被人欺负嘲笑,希望给孩子找回父亲。然而郑国舅的话,实在令人心寒。”她低垂了眼睛,掩去了自己的表情,“王爷,我看,我与衍泉还是走吧。若不是为了孩子,我们又何必要回到这个伤心之地?”
“山缨姑娘……”许世振忙安慰,“观塘只是一时口无遮拦,有所误会罢了。若这孩子真是观塘的,他又怎会无动于衷?何况观塘与肖小姐也是众目之下拜过堂的,是不可否认的夫妻。观塘不会亏待了肖小姐的。”
“是么?”山缨偏头去看郑观塘,清冷的眼神,却是一种审视。她的面纱在风中微微拂动,白色的衣裙上是鲜艳欲滴的樱花。夜色中,直如一个精灵,一位随时能够飘举的仙子。
郑观塘却被山缨看得呆了,一时反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我至今,仍是忘不了,他被拖上法场的样子。他被你们折磨得只剩了半口气在,浑身溃烂,不成人形。”山缨静静的,衬着琴声,竟是如斯幽怨,悠远,“王爷,你可见过有人身上烂到一点皮肤都不剩,只有白肉露在外面?你可试过连手指也动不得只能瘫在床上的情景?他那段时间是过的什么日子?为了什么那般坚韧的人会想要自绝?”眼泪滑落,那时的心痛,现在回想,依旧入骨,“我也不想回到这里,不想再忆起曾经。然而,衍泉的孩子,终究需要父亲……”
无论是激烈的争执,还是山缨的柔情,琴音,都没有动摇分毫,依旧如故。
“郑观塘,不管你认不认,这孩子都是你的。”能够凉凉的说出这样的话的,也只有淳于昊鸣了,“你仔细想清楚,要怎么办吧。”
“观塘,你回去好好想想,肖小姐就先在我这住下……”
“不行!”郑观塘脸上忽然显出了喜色,一把抱起了肖衍泉,“我们回家!你是我的妻子,如今又有了我的孩子,我怎么能教你还在外面流落?回家!”他态度变得极快,任是谁也是措手不及。
“放我下来!”肖衍泉拼命的推拒,却挣扎不动。
郑观塘连许世振都不顾了,只管抱着肖衍泉离开。过了一时,才有郑观塘的侍从又跑回亭子,说郑国舅请山缨姑娘和淳于先生一起去国舅府住,就不再打扰平王爷了。
山缨回头又望了一眼暗处的抚琴人,终究还是只能跟着淳于昊鸣离开。
一曲终了,许世振问:“唐将军,这就是你的目的?”
回答许世振的,却是又一曲清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