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前。
莺莺和红娘一起穿过曲曲折折的路, 回了她在西厢的卧房。
回到屋中，身边只有一直和自己在一起的红娘，莺莺终于身心放松地坐到了椅子上。
这件事情终于解决了。
虽然她的这种违约行为有些对不起张君瑞, 不过莺莺还是认为, 之前的时候, 那个以得到她为条件求人退敌的承诺, 本身就不那么合理。
若不是她回来的太晚了, 莺莺绝对不会同意自己的母亲提出这种，仿佛病急乱投医一样的解决办法，在她看来, 这和她去到孙飞虎的军中受他折磨的本质是一样的。
她都仅仅只是被当成了一个物品而已。区别仅仅只在于，在与张君瑞成亲之后, 她身为物品, 可能会生活得更好一点罢了。
而莺莺是人, 不是物品。她并不觉得这种看似很大的区别实际上有什么值得她感激涕零的地方。
现在，她终于不会再被送来送去、被当成什么筹码了。
莺莺的嘴角不自觉染上了一丝笑意。
一旁一直站在莺莺身旁, 样子看起来极是忧心忡忡的红娘见莺莺现在嘴角挂上了笑意，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呀？”红娘拉了把椅子坐在了莺莺的对面，问出的话很有些小心翼翼。
“你不是被老夫人如今的做法更气糊涂了吧？”
红娘的声音唤回了莺莺漂浮的思绪。
她看向红娘，并看到了她眼中的疑惑。
也是时候和红娘谈谈了。莺莺在心中打着腹稿。
她已经因为自己的经历、自己的觉醒而变了想法, 而红娘却并不知晓, 以为她还是之前那个她。
这并不利于她们之间的相处。
而且, 莺莺相信, 不管自己变成什么样, 红娘都会向着自己的。
“我并没有被母亲的做法气糊涂啊，红娘。”她语调平淡、表情平静地开口了。
话落, 莺莺敏锐地发现，自己对面的小丫头目光中的疑惑更加明显了。
“那你怎么还会笑得出来呢？小姐。”红娘难以理解莺莺此时的反应。
“老夫人可是直接反悔，拆散了你和你的意中人啊。”
莺莺面色平静地听着红娘说话，在她说完之后继续回道：“可是红娘，那张君瑞，其实也从来就不是我的意中人啊。”
然后，莺莺便看到了红娘陡然间变得无比震惊的神色。
“那张君瑞不是你的意中人？”莺莺看到红娘带着不敢置信的神色问她，而她回以了她无比肯定的眼神。
“对啊，红娘，那张君瑞并不是我的意中人啊。”顿了顿，莺莺反问道：“红娘，你为什么会觉得，我的意中人是他呢？”
红娘似乎是被莺莺的这个问话给弄迷糊了。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她的眼中仍然带着十分迷惑的神情。“最开始我们去佛殿闲逛的时候，虽然因为老夫人不让小姐你见外人的命令，我们在碰到那个张君瑞之后就赶忙走了，可小姐你还是回头看了他一眼。”
随着复述的进行，红娘也更清晰地回想起了前两天的场景，她的困惑也更多了。
她还是觉得，莺莺现在说张君瑞不是她意中人的话，只是无奈之下说的假话。
“而且，在我向小姐你表演那张君瑞因为喜欢你而做的傻事的时候，小姐你不是也笑了吗？”
“更何况，在几天前，孙飞虎之乱的时候，那张君瑞挺身而出的样子棒极了，难道小姐你没有对他倾心吗？”
听完了种种红娘眼中的自己“倾心”张生的表现，莺莺有些想笑。
原来，在红娘心中，这些，就算是喜欢了吗？
她还以为是自己由于时间太长而忘记了一些细节，自己对张君瑞的喜欢表现得很明显，红娘才这么笃定她喜欢那张生呢。
“其实是你想岔了，红娘。”知道了之前的具体事情的进展之后，莺莺对于自己的“变化”不会让人感到奇怪也就更有把握了。
“我当时之所以回头看那张君瑞，并不是因为那短暂的一面就喜欢上了他，而只是因为我不服气于母亲为我立下的规矩而已。”
说着这话，莺莺就想起了自己母亲那动不动就是不能给府上抹黑的话，顿时感觉一股烦躁涌上心头。
她身体微微前倾，握住了红娘的手。“我们在一起相处了这么多年，红娘，你一定也知道，我对母亲其实有许多不满吧。”
“这我倒是知道……”见莺莺这么大大方方地把她对崔母的不满说了出来，红娘有些吃惊，又觉得理所当然。
虽然莺莺之前一直在外人面前表现得无比符合一个听话端庄的大家闺秀的样子，可一直和她呆在一起的红娘自是知道，她的心中其实远没有那么呆板顺从。
她微微低头，盯着莺莺握着自己的纤细莹白的手，意识到自己之前可能的确是想错了。
所以，事情的真相，居然是这样的吗？
“这不就得了。”听出了红娘话中的松动，莺莺心中略略放下了心。
“至于你说的别的我喜欢他的表现，比如说，在你模仿那张君瑞行为的时候笑出来，”莺莺接着说道，声音中含了笑意，“红娘，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见红娘抬头看向自己，满脸迷惑的样子，莺莺不自觉笑了出来。
“我会笑，完全不是因为张君瑞，而是因为你啊。”她眸光温柔地看着红娘，看着她因为自己的话而再次变得震惊的神色。
“我会笑出来，是因为有个可爱的小姑娘为了让我开心，而费尽心思地逗我啊。”
“小姐！”听到莺莺这么说，红娘有些恼羞成怒。
“我说的是真的，红娘。”见红娘因为自己的话害羞了，莺莺笑得更开心了。
“如果按你之前的说法，我那种表现喜欢张君瑞的话，实际上，是不是更可以说我是喜欢你的啊，红娘？”
莺莺带着些调笑意味说道。
“小姐！”红娘因为莺莺调笑的说法而更加害羞了，她有些气鼓鼓地瞪着窦端云，提高了声音喊道，“我之前说错了，你别说了！”
见莺莺没有说话，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红娘突然又泄了气。
她还不是早就知道小姐其实是个一点都不大家闺秀的性子了，可她这么好看，对她还这么好，她结果还是每次都只能顺着她，只想让她开心。
“我之前说错了嘛小姐。”红娘带着些讨饶的语气说道，“你就不要逗我了。”
“喜欢我什么的……”她低下头，不再去看莺莺那好像蕴含着星星的眼睛，嘟嘟囔囔地说道，“小姐你真是的，两个女孩子之间怎么能说是喜欢呢？”
两个女孩子之前倒的确是可以说喜欢的。虽然她说的这个喜欢的确不是那种喜欢就是了。
模模糊糊听到过几百年后的世界的观点的莺莺在心中暗忖。
不过这点她就还是不要说出来了，难免有些过于超前。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红娘。”
逗够了红娘，也让她明白了自己心中真实的想法，莺莺结束了这个话题。
“我其实并不喜欢张君瑞，所以当母亲在宴席上反悔的时候我也没有生气，反而有了心头一松的感觉。”
她最后对着红娘解释道：“虽然这么做的确有些不好，的确算是我们爽约，可是我也并不想为了报恩就把自己的一生搭进去，这对我、对张君瑞都不好，红娘，你能理解我吗？”
听莺莺这么说，红娘重重地点了下头。
如果小姐真的不喜欢那个张君瑞的话，她自然也不会让小姐就这么嫁给他，那也未免太委屈小姐了。
“我知道的，小姐。”
得到了自己意料之中的向着自己的答复，莺莺看向红娘的视线更暖了。
她张口，欲要再说些什么，突然被敲响的门却在这时打断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红娘赶忙站起身，把她搬过来的椅子放回了原位，前去开门。
“老夫人。”
门外站着的，俨然是已经结束了和张君瑞的宴席的崔母。
莺莺也站了起来，走上前去迎接崔母。
“母亲。”
崔母微微点了点头，走进了莺莺的房内，坐到了桌边。
莺莺顺势站在了崔母旁边，微微低头看向崔母，语气恭敬地问道：“母亲现在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吗？”
“我是有一件事情要和你商量。”
崔母对莺莺的表现很是满意，她微微颔首，语气有些随意地说道：“现在你已出孝，年纪也不小了，我认为，现在也是时候把你父亲生前为你定下的表哥的亲事给办了。”
来了。
莺莺抿了抿唇。
“母亲，我想把这门婚事给退掉。”
崔母面色一肃。
“你说什么？”
莺莺听到了崔母蕴含着怒意的问话，她暗暗深吸了口气。
“我是说，母亲，我想把婚事退掉。”
“你给我跪下！”
崔母严厉的声音在莺莺耳边响起。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莺莺有些抑制不住自己委屈的情绪，即使实际上她已经度过了两个世界的时间，可回到这里，莺莺发现，她还是难以忍受她母亲的这种专横。
莺莺瞥了眼崔母怒形于色的样子，没有说话，直直地跪了下去。
忍下了委屈，她抬头，直视着崔母充满着怒意的眼睛，不闪不避地再次说道：“我真的想把这门婚事退掉，母亲。”
崔母见莺莺是认真的，心中怒意更大了。
“好啊，好啊。”崔母的话中有种怒极时候的喘息，“你这是长大了，连这种话都轻易说得出口了！你将我、将我崔府的脸面置于何地？”
她抬起手，似是要动手打莺莺，但见莺莺直视着她的、隐隐还含着泪光的眼睛，终究没有能下得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