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喝完千叶文香烹制的绿茶,山下雄治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沉睡的江京,已有好一阵了。他的思绪,却在东京、奈良、和江京之间缠绕。

在熙熙攘攘的东京,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山下雅广;在古朴清幽的奈良,有他父亲山下雅广成长和归隐的留念;在神秘诡异的江京,有他父亲山下雅广的魂灵。

他真的是这样认为。

我的学术界同人,不知会怎样笑我荒唐。

他知道,如果不是自己早已在策划,纵使有稻本宏允的理论和千叶文香的鼓动,这次江京之行也只是空谈。他这位哈佛医学院的毕业生,刚过而立之年,就成为了日本神经生物学界数得上的专家。他的医术和学术成就也使得他的事业如日中天。但当父亲在江京被杀,警方的侦破逐渐走入死巷时,他曾立下决心,有朝一日,要亲自查出凶手。

黄诗怡和褚文光两个大学生被残杀的案件,正好为他提供了一个契机。

一个关键的契机。

对关键的一系列实验,在生物物理界几乎已成传奇。在千叶文香向他游说之前,他已和任泉教授联系过很多次。千叶文香的到来更坚定了他的设想。关键超常的对死亡的预知能力令他非常兴奋。此次“利用”关键身边两个重要的人被杀,关键本身被列为重点嫌疑人的机会,他希望能如稻本宏允假设的那样,激发关键体内的潜能,让关键和灵魂对话。

一个有科学依据的“降灵”活动。

听上去再可笑不过。

难怪那些新锐们,比如一向以医学神童自居的丰川毅,对这个实验设想嗤之以鼻。他甚至怀疑丰川毅的“自告奋勇”根本就是来看他的笑话(或者是来专心追求安崎佐智子)。

需要别人的了解,可有多难。何况还有些事,他只能说给自己听。他不想告诉任何人,到江京来,除了破解父亲被杀的疑案,他还想重新认识父亲,这个在他青春叛逆时无话可谈、却在成人后日渐敬重的长者。

山下雅广的本身,就是一团谜。

多少次,他在夜半惊醒,梦中父亲的魂灵似乎还投影在墙上。然后他无奈地意识到,父亲的魂灵不可能在这个狭长零散的岛国上。父亲的死,和父亲的墓地,都在山下雄治觉得很陌生的江京。

山下雄治还清晰地记得,五年前的惨剧发生后,他正要将装着父亲遗体的棺木送上开往东京的飞机,却突然接到父亲律师的电话,根据山下雅广写下的遗嘱,老人家的遗体应葬在江京市万国墓园的“风节园”里。

更令他震惊的,是父亲已经自订了墓穴,墓穴号034915。

山下雅广,这位土生土长在日本奈良的陶瓷艺术家,却为自己在千里之外的中国江京市订下了具体的墓址!

山下雅广仿佛“预见”了自己的死亡,和死亡之地。

每想到此,山下雄治不寒而栗。

他终于开始将一些片片段段拼凑:父亲喜欢中国文化和艺术,这也感染了他;父亲会说一口精准的中文,并且逼着他也学中文。他记得初时的反感,和长大成人后的感激——在学术交流和文化鉴赏上,他得益匪浅。

但这样的拼凑只是更加深了他的迷惑。

为什么,为什么父亲要这样做?

这曾是他儿时的问题,因为他发现,天下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在学中文、学中国的文化。他还曾为此受到朋友、同学的讥嘲,那藏在一张张温和笑脸后的嘲笑,他记忆犹新。

或许,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揭示父亲被害的真相。

而这答案,恐怕只有九泉之下的山下雅广自己知道。

也只有关键,有可能和山下雅广对话。

山下雄治沉思之中,忽然觉得有些异样。

中西医药综合研究所为他安排的办公室在五楼,远望去视野并不阔远,但白日里至少可以看见一大片郁郁的梧桐。向下看正好是研究所的后院,他已经注意到,后院也有扇小门,但罕见人出入。

而此时,他依稀看见一个黑影,伫立在一个小台子边上。他记得那似乎是个铁制的小台,不高,台面下凹,像只盆子。已近午夜,这人站在那里干什么?那铁台子有什么用?

他忽然觉得,那身影似曾相识。一袭黑风衣,身材似乎颇为高大。

尤其那半长头发,在月光下泛着灰白。

难道是……

“爸爸!”山下雄治忍不住拉开窗,叫了一声。

呼唤声在静夜里回响。

那黑影缓缓抬头,虽然高高在上,山下雄治似乎还是能看清那人脸上的沟壑纵横。这张写满沧桑的脸,正是他父亲山下雅广。

山下雄治当然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又叫了声“爸爸”,飞快地冲出办公室。

但当他赶到楼下研究所的后院时,小铁台边已经人踪全无。

研究所的院中一片寂静,山下雄治的耳中却传来无数种离奇的声响,似乎有万千人在窃窃私语,身边那黑黝黝的小台子的盆状台盘,在高速地旋转,整个研究所的后院也渐渐旋转起来,越转越快。山下雄治用拇指紧紧掐着太阳穴,仿佛要将自己从迷惑中唤醒,但他长大的身躯也似乎开始转动。

他生平第一次深刻理解了“天旋地转”的意义。